縣學胡教授正襟危坐,看了一旁的郭學究和郭林,露出無奈之色。


    “郭兄你我與相交十幾年,有句話我必須與你說,你那姓章的徒弟得罪了人,這在衙門已不是個傳聞了,我雖有心幫你,但也是愛莫能助了。”


    郭學究道:“學正真不能想想辦法麽?出麵與縣裏的押司貼司說一說?”


    “我也去為你爭過,但此事在背後作手腳的人,我實在是得罪不起。”胡教授歎了口氣,想去之前受的屈辱。


    郭學究看向一旁的郭林,然後道:“胡教授,實不相瞞我對於這學生與郭林是不分彼此的。算是我求你了,你再想想辦法吧。”


    胡教授沉下臉道:“糊塗,郭兄你現在還不明白嗎?此事到此為止,若你再插手下去,連郭林的前程也一並沒了。如今我好容易才在令君麵前說話有些分量,若郭林這一次考不取,以後也考不取了。”


    郭學究一陣掙紮,又看了看郭林,臉上之苦楚猶如被刀割一般。


    “章越他是好孩子啊,至少讓他試一試,考不中也無妨,但好歹比連考都不讓考好啊!如此打擊下去,這個孩子以後就毀了。”


    胡教授歎道:“事到如今沒有法子。咱們又不是大善人,什麽人都幫得了,顧得了自己就不錯了。好了,片刻後州學助教要來,我就不虛留你了。”


    郭林攙著郭學究從席上起身。


    郭學究走到門後,複又迴頭望向胡教授。胡教授向他搖了搖頭。


    郭學究走到門外,終於忍不住以袖拭淚:“是我沒用啊。”


    郭林咬著牙道:“爹爹,這也實在太欺負人了,一句話說不讓考就不讓考了,我他日若有出息,定要出這口惡氣。”


    “誒,別說了,沒聽見麽,千萬別被牽連進去,否則連你的前程也沒了。”


    胡教授也是歎了口氣。


    他雖是縣學教授,別人也常尊稱一聲學正,但其實他並非是官身。


    縣學州學的教授,慶史興學以前都由州縣官員自行征辟。比如晏殊任應天府知府時,就聘請範仲淹職掌府學。


    範仲淹任蘇州知府時,又請了胡瑗為蘇州郡學教授。


    慶曆新政後,朝廷對州縣學校管理稍稍規範。


    州學縣學教授,可以授予長史幕職,但人員還是由州縣長官自己舉薦。胡教授名義上有了官職,卻隻經中書堂除,不經審官院。說白了他就是由州縣官員征辟的,不納入朝廷的官吏係統。


    胡教授也是本縣名儒,入縣學擔了十幾年助教,這也才剛剛轉正在縣令麵前稍稍有了些說話的分量。


    不久胡教授與李學正的助教見麵。


    胡教授知道李學正比自己強,他原本就是選人有官身,後被知州征辟為學正。如此現任官征辟為學官,不經中書,吏部,隻要上禮部報名,國子監審閱後即可為教授。


    李學正可以管理州內所有書院,學校,包括幾個縣的縣學。當時還沒有設提舉學事司,李學正說白了就是建州教育廳廳長了。


    至於這個州學助教乃李學正心腹。


    “見過……”


    助教擺手道:“你我就不鬧虛禮,我是奉學正之命來的。這一次我來浦城,隻為一事。”


    “盡管吩咐。”胡教授言道。


    助教道:“學正要從縣學之中拔優選一些學子入州學。這是名單!”


    胡教授聞言吃了一驚,當即拿了名單看過,但見名單上隻有五人。


    章越!


    胡教授看到這個名字,頓時瞪圓了眼睛。


    胡教授不由問道:“敢問這五人州裏一定要麽?”


    “這是學正的意思,當然是要。”


    助教道:“一時想不起也無妨,你去拿名錄去查,我這幾日就要人,然後迴州裏複命。”


    胡教授不由為難道:“這李河,章十五都是縣裏出類拔萃的學生,如此要人……實在令我為難啊。”


    助教道:“正是因為出類拔萃,學正才要收入州學親自考核,將來可推薦他們上京參加太學之補試。”


    “令君那邊問起來,我如何交待?”


    助教板著臉道:“交待什麽?由縣學升入州學,還不是從你們縣裏出去的?你放心,李學正交待我,將來太學補試他會薦舉幾個你們縣學的生員。否則你也知道李學正的脾氣。”


    “是,我這就去辦。但此事令君那邊或許不準。”


    助教點點頭道:“好,那你先去辦,令君那邊我讓學正去說。”


    胡教授送了助教出門,其他都還好說,唯獨就是這章越。


    州學派人來要人,不經州學公試直接錄用,結果對方卻連縣學錄試的資格都沒有,因具結之事而被拒之門外。這說出去實在是太丟人了。


    都是這些惡吏搞得事。


    胡教授連忙奔出門去對隨人道:“立即去將郭先生喊迴來。”


    “哪個郭先生?”


    胡教授一愣,忽然記起自己連郭學究住在縣城哪都不知道。


    完了,這迴人找不到了。


    當下胡教授不敢怠慢,將此事稟給了縣令。


    次日一大早。


    縣衙一間貼司房外。


    盧貼司正欲掏出鑰匙開門,卻見門外蹲著二人。


    “徐都頭,你在此作什麽?”


    盧貼司看了一眼,頓時滿臉的不高興。


    徐都頭陪笑道:“貼司有禮了,這位是我兄弟,今日有事來求你。”


    一旁章實提著兩個盒子起身道:“貼司,我是家住水南新街的章實,今日是為了我弟弟的入縣學的事來求你。”


    盧貼司搖了搖頭道:“一大清早的,先進來說話。”


    說著盧貼司開了門進屋,章實將兩個盒子放在盧貼司的案上。


    盧貼司喝道:“放這作什麽?拿下去!


    章實忙道:“是,是。”


    說著章實又將兩個盒子提在手裏。


    盧貼司走到架旁一麵整理卷宗,一麵背對著他們道:“衙門事忙,你們長話短說。”


    章實道:“是這樣,我家三郎要赴縣學錄試,但保正卻不肯為他具結,問了保正,他說除非你肯點頭,否則他不敢作保具結。”


    “你家三郎犯了什麽事?”


    章實道:“不是他犯了事,是我家二郎逃……逃了婚。”


    盧貼司冷笑道:“我知道,就是那逃了趙押司家的那個章二郎。此人可了不起啊,當年陳令君宴請縣學諸生,我見他時那可是傲氣得很啊。”


    說來二人好似還有些梁子,章實也不知自己二弟到底哪得罪了人家。章實道:“我家二郎他年輕不懂事,還請貼司大人大量,這次我家三郎的具結,還請你高抬貴手。縣學錄名隻在今日,錯過了我家三郎前途就沒了。”


    徐都頭一旁道:“盧貼司,衙門裏誰不知你最是熱心腸,能急人之難,最是慷慨不過了。就幫一幫我著兄弟吧!”


    盧貼司道:“看在都頭的麵上,那我就話點透了。你家二郎的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說,誰也不能給你家三郎具結作保,但往小了說,也就是那樣,畢竟你家二郎之事不累及你家三郎。”


    “往常有徐都頭說幾句話,我給曹保正那邊鬆一鬆,也就過去了。”


    盧貼司搖頭道:“但是今日之事不是我不幫手,隻是我憑什麽要為你家三郎的事去得罪人呢?你的東西拿迴去,盧某是無福消受的。”


    “貼司…”


    “你這般作甚?若真有心幫你家三郎,我給你指一條明道。苦主是誰?你去他那想法子。”


    章實問道:“貼司的意思,是趙押司?”


    盧貼司立即道:“我可沒這麽說,是你章大郎自己猜得。”


    說話之間,外頭來了一個公人道:“貼司,令君與學正有請!”


    盧貼司道:“好。”


    說著盧貼司就要鎖門道:“你們二人還在幹嘛?”


    “貼司,我們等你迴來。”


    “不必了。”盧貼司絲毫沒好臉色給。


    盧貼司冷笑走向縣衙二堂心道,得罪了衙門裏的押司,還想有出路,還想考縣學,門都沒有。


    當盧貼司走進二堂時,但見縣令正拿冷眼看著他。


    盧貼司不由從上到下打了個寒顫。


    縣令冷冷地道:“盧貼司,你近來可好啊!”


    盧貼司一聽立即雙腿發軟,噗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


    寒風蕭瑟,此刻章實,徐都頭在縣衙街前的十字街上亂走。


    章實邊走邊抹眼淚,自己實在無顏迴去麵對自己這個三弟啊,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這大哥沒用啊。


    “章大官人……大官人……”


    寒風裏傳來一個淒厲的聲音。


    章實沒想到是叫什麽,以往自家沒被趙押司逼得落魄前,倒是很多人叫自己大官人。如今章家不比當初,大家就都叫他章大郎,大伯了。


    “賢弟,這不是盧貼司嗎?”徐都頭朝後一指。


    章實朝後一看,果真是盧貼司,但又有些不一樣,但見他兩個臉頰已是高高腫起。


    “盧貼司,你怎麽變得這個樣子?”章實吃了一驚。


    盧貼司張大了嘴巴伸手朝裏一指,章實著實吃了一驚,盧貼司整張嘴裏隻有稀稀鬆鬆的幾個牙齒。


    方才看見還不是這樣的,怎麽這一轉頭變成了這樣。


    “章大官人,求你高抬貴手,饒了我這條狗命吧!”盧貼司噗通一聲跪下,異常淒慘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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