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章越就在族學安頓下了,雖說前幾日有些難以適應,但呆久了也逐步習慣,甚至有些喜歡。


    比如族學每日中午的一頓幹飯,足以令章越前一日晚上睡覺前,就可以從心底生出滿滿的期待來。


    這一日章越正在抄書,看見職事上了書樓正準備整理藏書。章越擱下筆請纓上前幫手。職事看了也不反對,由著章越幫手。


    章越看了一屋子的典籍心道,這可都是錢啊!難怪說書中自有黃金屋。


    “敢問職事,是按經史子集來分嗎?”


    職事點了點頭道:“然也!”


    說完職事即坐在一旁,取了一本書自己讀,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


    章越本是來幫忙的,卻成了幹事主力。


    章越也不吭聲,一本一本地將書分門別類的放好同時心道,果真是世族子弟讀書的族學,這滿滿的一屋子書隨意借取,比郭學究那借書來讀的待遇果真高了許多。


    九經都是慶曆前的監本,這一版質量最好,精校細勘,不訛不誤,可以稱得上善本。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手寫的書,都是唐朝以前的。唐代沒有印刷,故而都是要書者自抄錄下來,所以書者自行校對。


    擁有藏書之人一般文化底蘊很高,精於讎校,故而他們的手抄書經過反複勘校,反而比印刷本的質量更好。


    如此的古籍放在後世,都稱得上價值連城。也理解了職事為何如防賊一般放著他們。


    這讀書人竊書,不是算偷,讀書人的事嘛,能算偷嗎?難怪書讀到最後,都站著一個魯迅。章越一麵整理書籍,一麵趁此功夫將每本書都過目一遍。


    整理時章越看到職事原先將《孟子》不是放在子類而經類,於是問道:“職事,《孟子》當歸經還是歸子?”


    “你說該歸經還是歸子?”職事反問道。


    章越早看出這職事談吐不俗,不可等閑視之。章越想起孟子之論,這話自己在彭縣尉宅院中,曾與陳升之討論過。


    章越心道,職事既將孟子放在經類,肯定是尊孟的。


    於是章越言道:“小子以為孟子之言踔厲風發,是可以尊經。”


    “哦?如何踔厲風發?”


    章越當下拿當日陳升之的話現學現賣,說了一番。


    職事初時倒是幾分訝異,但隨後神色轉淡,當章越說完後冷笑道:“小子大言不慚,這些話你是道聽途說來的吧,你讀過《孟子》嗎?”


    孟子並非在九經之列,他相信章越如此窮書生,肯定不會讀非科舉用書。


    章越拂然道:“職事不信就算了。”


    “那我考你一篇!”


    “請職事隨意……”


    看著章越的笑意,職事覺得自己似還是小看了這少年。


    章越輕而易舉背出孟子後,職事已是相信。他道:“你連九經都背不全,為何會背孟子?”


    “還是那句話踔厲風發,孔子之教如同敦厚師長,言語令人如沐春風,但孟子之教,則讓人驚醒,讀之背後發涼。”


    其實章越這話,放在現在理解就是,孔子似有德師長,一般是好好與你講道理。但很多人對於這樣大道理是聽不進去,非得有人罵你兩句才能聽進去。


    這就好比讀《孔乙己》,《阿q正傳》,年輕的時候看的好笑,有了一定閱曆後,再讀一遍不會覺得後背發涼?半夜睡不著嗎?


    章越道:“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此為聖人也。但若是孟子,見則罵,望之不似人君!”


    “閑言少說,整理好了?”章越正講到興頭上,職事卻將手頭的書一合。


    真是古怪的小老頭。章越心底暗自評價。


    書籍確實整理得差不多了,但既是要辦事就要把事辦清楚。


    “櫃上有些塵土,地上我也擦一擦,這裏塵土大,職事你到樓下坐著。”


    說完章越從角落拿起撣子和抹布,動手整理起來。這些整理東西的事,他幹來還算可以,平日裏他是懶於不整理房間,一直到了家裏大人實在看不過去了。章越這才動手收拾,每次收拾必至整整齊齊為止。


    但過了十天半個月後,屋子又成了狗窩。


    職事皺了皺眉頭,也任著章越去幫下樓時嘀咕了一句:“我看你能到幾時?”


    吃過飯後,章越又整理了一個時辰,忙得是滿頭大汗。所幸書樓上都整理得差不多了。


    職事看了一眼,也沒說什麽順手鎖門,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連個謝字都不說,完全將章越當免費勞力。


    章越又道:“職事,我看書樓還缺一本書目,有了書目以後借書之人可按書目索引找書,省去不少功夫。”


    “別人省卻功夫,但老夫卻沒那麽多功夫,如之奈何?”職事斜看章越一眼道。


    “這倒不是什麽難的,小子趁閑來辦吧!當然今日太遲是來不及了,明日再寫。”


    “可。”職事吐了個字負手離去。


    次日章越又到了書樓,職事給了他一本空白的簿子。章越上了書樓,將書籍一本本都抄錄在書目上。如此章越又是寫了半日,下午被學錄叫去整理學田賬本,忙了快一個時辰後又迴到書樓,繼續整理書目。


    第三日師兄弟二人至南峰院。


    郭林認真地道:“這幾日你都忙著整理書樓,書都沒抄多少,昨日還是我幫你抄得,否則天黑也到不了家。你給一個職事作那麽多事到底為何?”


    章越聞言笑了笑,沒說什麽。


    這日章越抄完書,他的字比不上郭林,故而院裏多把事多安排給郭林,故而章越手頭上的事情確實較少。


    於是章越問了職事接了鑰匙,上樓整理書目。職事看了章越,也放心將鑰匙給他去開門。章越忙了半日,這才將一整間書室的書目分門別類的抄好。


    當章越將一本《晝錦堂書目》的薄子交給職事後,職事淡淡地笑了笑道:“寫得倒是整整齊齊。好了,暫且沒你的事了,以後再吩咐!”


    職事本以為章越從此不會再多事了,哪知章越又道:“職事,堂中書本出入賬目已用許久,已借卻寫未借,未借去寫已借。我想再寫一本,以備詳盡……”


    “慢著,”職事眯著眼睛看著章越道,“說吧,你有何事求老夫?”


    “哪有他事?難道是小子哪裏幹得不好嗎?”章越裝糊塗道。


    職事哼了一聲道:“不,你幹得不錯,還幾乎把老夫的差事都辦得差不多,若再不說清楚,我都懷疑你圖謀老夫這份差事!這清閑的差事,老夫還要幹幾年呢。”


    這份工作太偉大了,自己可接不住。


    職事淡淡地道:“有事快說,老夫最厭磨嘰之人。”


    章越憨憨地笑道:“職事果真慧眼如炬。實不相瞞,我想每日抄書之餘向職事借本書來讀。就在這書樓之內,決計不外帶。”


    職事心道,原來此子每日作了那麽多事,所求就是為了這個,我還道是他意。雖是用了一些心機,但卻不是為了走偏路,倒也是難能可貴了。


    職事上下地打量章越道:“難得你有這份向學之心,但是每日抄書之餘,又能有多少功夫讀書?”


    當然是現場讀完,迴家睡著背下來。


    章越本想麵上作出很勵學的樣子言道,雖然時間不多,但能讀一刻就有一刻的收益,讀半刻就有半刻的好處。


    但轉念想想這樣有賣慘的嫌疑。於是章越小心翼翼地道:“不用太久,隻是隨意看看。”


    “隨意?”職事扳起臉道,“讀書怎能說是隨意?”


    章越聽得弦外之音,連忙道:“多謝職事指正,那麽小子定仔細讀。”


    章越又心道,汝還不是整日翹著腳在閣門那邊曬太陽邊看書,切。


    職事繼續板著臉來道:“仔細二字並非隨意說說,你每日讀了什麽書,要與我說清楚,到時候我還要考的,若是說不清楚,以後老夫可不會再借書給你。”


    章越看著職事如此,忽然越看越覺得,這小老頭與課本上某個人越看越像。


    於是章越就開始了在書樓一麵抄書,一麵蹭書的日子。


    郭林知道後,對他語重心長地道:“師弟有些是你我求之不得的,不要白費功夫,安於本分才是要緊。”


    章越道:“師兄你想哪裏去了,我就隻是想借書來看。”


    郭林搖搖頭不說什麽了。


    職事這人麵上繼續冷淡,但也不再如一開始般防賊似的提防二人。


    但這邊章越仍是繼續幫職事處理書樓的差事,不是職事答允借書就不給人偷懶了,做事需有始有終。


    同時章越還用日結的錢從郭學究的村裏買些蔬菜瓜果送給職事,對他隻說是自家田裏種的。那邊給學錄打下手算賬的事也得兼著。


    而如此抄了一個月書,在章越日以繼夜的勤奮練字下,字總算好看些許,這份進步唯有自己知道。雖長進並不多,但章越知道書法知道還是勝在細水長流。


    某一日職事給他們弄來了食案,二人日子好過許多,終於不用在亭子裏吃風餐了。


    至於每隔三五日,職事也會過問章越這幾日看書的心得。


    章越如實說了一遍,當然也會加上很多自己的看法。職事聽之也會毫不留情地一曬,有時也有認真思索的時候。


    不過職事對章越的看法從來不發一語,也不點撥什麽聽過就算。章越也隻當找個人來給自己複習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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