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


    郭學究告知章越和郭林,苗三娘要有一段時日不來私塾了。


    章越,郭林一愣。


    郭學究這才說清楚了緣由,原來苗三娘之父是本縣富戶,家裏置辦了不少田畝。但是此人有一個很大的缺點,就是摳。


    此人對待家人及下人的待遇都是能省則省,甚至對自己而言也是如此,平日粗茶淡飯,衣服都是一破穿好幾年,隻娶一房正妻也不娶妾。


    苗父於吃穿住用一切都不愛,唯一所愛就是正妻生的兩個兒子,寵溺到無法無天了,但對於親女兒苗三娘,卻如外人一般摳門。


    本來可以在家請個女先生教女兒讀書,苗父卻不願,讓她在外拋頭露麵在郭學究這樣的鄉塾讀書。若不是苗三娘堅持要學,苗父連學也給她停了。


    現在苗三娘學了兩個月,苗父又覺得苗三娘讀書浪費錢,即讓她迴家去了。苗三娘哭鬧了一晚上也沒結果,最後連與章越和郭林告別也沒個機會。


    章越聽到這消息倒是很難過,畢竟以後沒地方蹭飯了,但轉頭一看卻見郭林的表情果真有幾分暗自神傷。


    古時也是如此,男女交往比較少,男女間相處了這麽久生出情愫來,也是可能的。


    既是沒有蹭飯的渠道,章越隻好專注於自己的學業治經。


    《易經》為五經之首。


    郭學究也解釋不甚明白,但讓章越先背。章越也不怪郭學究,易經之難,從古至今治易儒生從來也不敢有人說真正讀懂的。


    讀經沒有什麽特別的功夫。把每個字每句話都背下,爛熟於胸,等到將來有一天,自會有融會貫通的一日。說得多了自然而然就會說了。


    難怪這個時代儒學被稱為精英教育不是沒有道理的。這就如同生米飯,沒有一個好胃是消化不了的,大部分沒有耐心的人都折在這半道上,背了一肚子書,卻沒有每日堅持不懈的苦讀,而使之無法融會貫通。


    下麵的日子,章越繼續與師兄切磋,自己但有不明白的,就向郭師兄詢問。


    章越還怕打攪了他的用功,哪知郭師兄卻道:“易經我雖早已學過,但是卻怕忘得了,你再問我一番,我也可溫故而知新。”


    章越聞言放下心理包袱。


    “不過師弟啊,你易經怎地背得如此快,昨日我看見你還在讀蒙卦,今日已是讀到了坎卦,離卦。你是不是白日睡覺,但半夜卻起來偷偷點燈夜讀了?”


    章越哭笑不得道:“師兄怎可如此揣測於我,我是那樣偷點燈油讀書的人嗎?”


    郭林道:“那你為何背經能如此快呢?我要背三五日,你卻一日即可背下。”


    章越想了想道:“沒什麽別的法子,我也不知為何讀一遍就背下了。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過目不忘吧!”


    郭林懷疑道:“你真是如此奇才?可我見你平日記性不甚好啊,昨日問你將燭台放到哪裏了,你說你也忘了,找了半日才找到了,若真實過目不忘,不至於如此吧。”


    章越笑了笑道:“我隻在讀書的功夫上如此。”


    “那我把書給你,你當場背一段給我看!”郭林堅持道。


    章越哈哈一笑……


    幸虧郭林不是較真的人:“以你天資若下苦功,定能入縣學了。這樣就能迴城裏了。我記得去年縣學治經齋收錄,貼經墨義各五十道,隻要十道能答中六道即可。”


    “入了縣學,就不同了,除了本縣章氏的族學,縣學可是俊傑聚集之地。入了縣學,再向學正同窗請益學問,甚至令君也會親自授課,如此兩三年後發解試也有些許成算。”


    章越聽了點了點頭,這有點像是要考個好高中,才能考個好大學。這些東西對上一世經曆過文山題海折磨的章越而言,再熟悉不過了。


    對他這樣全靠死記硬背功夫的九經科的學生而言,其實老師倒是次要,重要是縣學有九經的藏書。這一套慶史興學後所賜的九經,乃是國子監監刻版。


    監刻版不僅精美,而且經過校對是絕對沒有錯字的。


    民間書坊所刻的那就相當於db書,可謂錯字連篇。其他錯字連篇倒還好,但九經若是錯了一個字,將來貼經正好考到這一題,那去哪裏叫屈。


    宋朝讀書人曾有個笑話,有個學正出易題將‘坤為釜’,寫成了金。下麵的學生向學正請教,學正言之鑿鑿,解釋了一通,也能自圓其說。


    次日學生懷經請教。真相大白後,學生徐徐道:“先生所讀的恐怕是建本,監本乃是釜字。”


    這建本就是建陽本。


    故而郭學究也是費了很大的功夫,從縣學學正裏借易經給章越。而不是如教授童子般,自己背誦或將郭林抄寫的那份借給他們。


    目的就是為了保持原文的正確性。讀書的事,還是要自己給自己負責。


    宋朝不少貧寒出身的大臣在縣學讀書時,都留下了借書抄讀的佳話。如名臣劉摯於州學就讀曾‘外假穀梁《春秋傳》,範蔚宗《漢書》,手寫讀之’。


    說到這裏,郭林頓了頓道:“先生一共教了十二名弟子包括你我在內,從未有一人能考上縣學,之前韓師兄本可一試,但他卻是半途而廢了。”


    “若是不入縣學又如何?”章越問道。


    郭林道:“自本縣設縣學以來,還從未有章氏族學或縣學以外的讀書人,能在發解試得錄。縣學裏的章旭你或許聽過,他十二歲入縣學,文章詩賦在縣內可謂數一數二,但是誰也不敢擔保他發解試一定得過。”


    “以你的資質若下功夫將來可入縣學,至於我則當通下苦功了,或有一二。將來要你考取了,師兄我卻沒考取,那可是什麽顏麵都沒有了。”


    “若是考上縣學,解試不過,那還不是一般!”章越又道。


    郭林道:“不一樣,入得縣學不僅可省去膏火之費,聽聞近來糧米也有貼補,以後在縣裏也是人人敬你三分,尊稱你一聲茂才。”


    郭林一番長篇大論,就是要章越堅定考縣學的決心,激發出他的潛力來。


    “姑且試一試吧!”章越如此答複。


    郭林對章越說了這一番話後,沒想促進最大的人,不是章越反而是他自己。


    郭林本來讀書可謂是三更燈火五更雞,但如今一看,更是勤奮了。他有時夜裏讀書讀疲了,他用竹簽子往膝上紮。


    這都到懸梁刺股的份上。


    這可是自虐啊。


    章越見師兄如此,自己也不敢吊兒郎當,甚至連白天晝寢也是減少了,從午睡兩個時辰,改為一個時辰即止。


    晚上天黑後讀一個時辰的書,然後上床睡至辰時方起。


    但對章越而言,白天讀了十個小時書,睡後再讀十個小時,這樣的滋味又豈是好受?以至於章越一覺睡醒,雙眼全是九經的文字在爬。


    這幾個月求學的日子固然清苦,但卻令章越想到了當初讀初三,高三的時候。不知為何,至今想來,章越格外喜歡那段歲月。


    不是通過自己努力考個好學校,而是喜歡那個那麽認真努力的自己,他想到當初‘那個追逐月亮,也被月亮照耀的自己,那樣的他以後再也沒有遇到過了’。


    後來的人生,他隻學會了‘摸魚’一事。


    不過一天章越起夜,他到郭林一個人躲在鬆林裏哭。


    郭林一麵哭一麵用拳頭打著樹:“我都已是如此苦讀了,但是九經的書為何還是讀不熟呢?自己如此蠢笨,連每日偷懶師弟都不如,我實在沒用,辜負了的爹爹用心。”


    “三娘啊!三娘!我好掛念你,你可知道。”


    章越聞言……師兄還真是悶騷,平日都不和我提一句。


    而今如此讀書,章越實在擔心郭林身子吃不消,一旦一病不起,那麽別說讀書,連命都沒了。不過章越沒料到的是先病倒的卻是郭學究。


    夏去秋來,光陰似箭。


    入秋後,章越已將易經,爾雅都背下了,正要讀他經時,郭學究卻病了。


    郭學究起初有些咳嗽,後是高燒,後請村裏的土醫診視為傷寒。傷寒之病在古代可謂十分嚴重。


    得知於此,郭學究就無法教書,童子們也就不來了,其渾家每日給他熬些山中栽來的草藥服下。


    郭林是至孝的人,見郭學究無錢買藥醫治,心底十分著急。


    迫於無奈,郭林決定找一份生計為郭學究治病…這份生計就是傭書。


    傭書就是替人抄書,這可是一份專為讀書人提供的生計。


    不少名人都有這段經曆。


    比如班超,漢書記載班超家貧,常為官傭書以供養。久勞苦,嚐輟業投筆歎曰:「大丈夫無它誌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研閑乎?


    還有三國時東吳名臣闞澤。三國誌記載‘家世農夫,至澤好學,居貧無資,常為人傭書,以供紙筆,所寫既畢,誦讀亦遍’。


    宋朝有個蔡定‘家世微且貧。父革,依郡獄吏傭書以生,資定使學,遊鄉校,稍稍有稱’。


    可見不少貧窮書生都是從‘傭書’發軔的。


    至於給郭林提供這份生計的地方,正是離此數裏的章氏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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