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實章越本來今日目的,是答謝彭縣尉的,卻未料到彭縣尉半途離開。


    而這一次的見麵,就突然似成了一次考較。


    章越不好說話,繼續保持沉默。


    章實一臉誠懇地道:“舍弟平日最勤學苦讀,可惜不得門徑,苦於沒有名師指點。”


    章越知道這是兄長為自己求門路了。


    吳安詩笑道:“哦?如此嗎?還未動問三郎治何經?


    章越本欲解釋自己啥也不會,但見兄長那滿懷期待的眼神,這時候唯有勉強撐一撐場麵。


    章越將這幾日全本背誦的孟子拿出應付道:“治孟子。”


    此言一出,吳安詩與一旁老者皆是一愣,然後搖著頭笑了笑。


    連‘非讀書人’的章實也是臉上無光,低聲對章越提醒道:“三哥,孟子非經。”


    章越明白出醜了,都是後世經驗誤導人。


    孟子是在南宋時被朱熹列入四書之一,成為明朝科舉中必讀書目。


    但北宋的製舉卻隻有十二經,一直到南宋才添加孟子,列為後人所熟知的十三經。而孟子才被尊為亞聖,那時讀書人才以孔孟代指儒學,但在宋朝讀書人則稱周公孔子。


    章越讀了半天孟子,結果才發覺是‘課外書’,早知如此就……


    吳安詩也有幾分顏麵無光,強行解釋道:“雖未嚐聞讀經自孟而始的,但三郎可謂另辟蹊徑。其兄二郎確於治孟子有些心得,可惜這次陳公從建陽前來卻未曾一見。”


    老者淡淡道:“老夫致仕還鄉,當然想見一見今日同鄉後輩的風采。不過盛名之下,往往其實難副。昔日你親家介甫曾與老夫數言其鄉人仲永,小時了了,大則泯然眾人,可想而知了。”


    介甫?jeff?


    章越聽了一怔,他上論壇時,總看見一些玩梗段子,比如明成祖朱棣,英文名作judy,陸遊英文名作wifi,至於王安石,字介甫就被稱為jeff。


    這老者認識王安石,而且看來身份在他之上啊。


    不過這老者似專程為二哥前來的,而沒見到二哥,故而隨意見見自己。方才彭縣尉不是公務在身,而識趣地離開。


    現在章越裝出孩童天真無邪的樣子道:“想來老先生小時必是了了了。”


    此言一出,吳安持臉色一變,偷看老者的臉色。


    老者聞言也是一愕,不由拍腿笑道:“好個牙尖嘴利的孩童。”


    吳安詩見老者不僅不怒,反而博之一笑,暗自鬆了口氣。


    他在一旁也是笑道:“好個章三郎。”


    章實想了一陣,才明白章越說得‘梗’是啥意思,連忙道:“三郎無禮,快向老先生賠罪!”


    章越猜測這位老者身份,對方是建陽人,又姓陳,吳安詩對他又是畢恭畢敬,那麽對方的身份已是唿之欲出。


    並不是章越曆史學得好,而是一個很有名的典故,四相簪花。


    慶曆五年時,韓琦知揚州,其官府後院一枝花開四朵。此花上下皆紅,唯獨中為黃蕊,宰相之服也是紅袍腰金,與此花極似,故此花金纏腰,金帶圍。


    有傳言這樣的花一開,就要出宰相,一品大員。


    當時於大理寺評事通判王珪,以及大理寺評事簽判王安石二人正在揚州,韓琦便邀他們一同賞花。韓琦又邀州黔轄諸司使前來,不過對方正好身體不適。


    這時候大理寺丞陳升之正好路過揚州,韓琦就順便請了他。


    當日四人將花剪下簪在頭上,果真而後三十年,四人皆陸續官至宰相。


    而這臨時替補的陳升之,正是建州建陽人,章越的同鄉,與王安石正好很熟。


    一個將來的宰相,居然被嘲諷將來泯然眾人!章越剛才自己方才在作死的邊緣,瘋狂試探。


    “無妨,無妨。”老者笑容可掬道。


    氣氛很好,老者看來沒有怪罪。


    章實仍是起身賠罪道:“三郎他不是誠心,是我疏於管教了,還請責罰在下。”


    老者笑了笑看向章越,親切地問道:“哦?那你說說,何以治孟子?說好了,就不責令兄了如何?”


    章越道:“多謝老先生不計較,韓昌黎曾言,自孔子沒,群弟子莫不有書,獨孟軻氏得其宗,讀孟軻書,然後知孔子之道尊。”


    韓昌黎就是韓愈,他就曾十分推崇孟子。他有個道統論提出‘堯舜湯禹,周公孔孟’,而孟子之後道統失傳,一直到他承襲了道統。


    但見老者點點頭對吳安詩道:“這話倒不是沒有道理。”


    吳安詩向老者請教道:“陳公,治經的這大家,小侄略有所聞,但當世治孟的大家不知有何人?”


    老者屈指道:“治孟的大家,自泰山孫先生、徂徠石先生之後,如呂,尹,鄒等人雖有注疏傳世,但皆稱不上大家。如今數來孫莘老算一個,就屬你二弟的親家介甫算一個!”


    王安石有首詩寫給吳充‘同官同齒複同科,朋友婚姻分最多。兩地塵沙今齟齬,二年風月共婆娑’。


    同官指的是二人都任群牧判官,同齒是二人同年生人,同科是二人是同年中的進士。而吳育正是那年的科舉考官,正是他錄取的王安石與其弟吳充。


    二年風月共婆娑說得二人同任群牧判官兩年。


    朋友婚姻分最多,就是兩家姻親,王安石長女十七歲嫁給吳充次子吳安持,現居東京汴梁,此時已誕下一外孫女。


    王安石也極推崇孟子,被後人戲稱除了孟子不言利,王安石整天言利以外,二人思想簡直如出一轍。


    老者言道:“這小郎君說得不錯,韓昌黎尊孟,故而本朝朝野將《孟子》由子書列經的唿聲一直不斷,甚至有孔孟並稱之論。”


    吳安詩道:“不過孟說不能自圓,司馬君實早言其弊,還撰文駁其王霸之論。”


    老者繼續道:“孟子之說,雖言以民為本,非以官為本,以君為本,故而貶之。”


    “民為貴君為輕。”談到這一步,吳安詩唯有附和老者之言,自己沒有創見。


    老者繼續道:“孔子不談天命心性,孟子卻以持性善,盡心之論,這豈是儒門正宗之言,此言之片麵……”


    二人自顧聊天,甚至連章實章越都一時忘了,不過料想這樣的程度,一般人要插嘴也是有心無力。


    不過章越卻頗為認同地點頭,他倒是能聽懂了,這多虧當年在論壇瘋狂灌水積攢下的功底。


    章實見章越聽得津津有味心想,自己聽得一團霧水,章越怎麽聽得明白?


    吳安詩看向章越則微微搖頭,小小孩童這才幾歲,怎知其中關鍵。老者方才已不僅限於治經的範疇,而是上升到讀書人修身治國的高度了。別說孩童,就是自己也隻有附和的份。


    老者見章越不住點頭,微微笑道:“哦?老夫方才所言,汝有幾成體會?”


    章越道:“體會倒不敢當,隻是正好想到了治孟的一些心得。”


    “心得?”老者失聲大笑,“老夫今日笑得比平日多多了。”


    章實隻好附和地尷笑,甚是坐立不安。吳安詩也是陪著老者笑,但臉色不太好看,方才小時了了,泯然眾人,此子已差一點得罪了老者。


    “小孩子家的話,陳公不必當真。”


    老者擺了擺手看向章越道:“你讀孟有何心得如何?”


    章越想了想道:“老先生所言,似覺得孟子尊經不可。”


    “但我讀聖人之言,若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但讀孟子之說,如時時遭棒喝,言語剛猛嚴厲,可辟易邪說,養吾心中浩然正氣!”


    章實慌忙來補救道:“小孩子家知道什麽,舍弟胡亂說話,還請兩位不要計較。”


    吳安詩倒覺得有些道理,看向老者的臉色。


    那老者擺了擺手,微微笑道:“章三郎,這話是令二兄教的?”


    章越道:“並非。”


    老者撫須自顧道:“孔子若為敦厚長者,孟子則為嚴厲師長。當然雖然稍稍逾矩,少了幾分從容不迫,但不如不足以糾上下之積弊,令奸妄之人膽寒。這或許就是日漸尊孟之故吧!”


    說到這裏老者看向章越道:“汝讀書能見風骨,實在難能可貴。孺子可教也!”


    若說孔子溫和,有君子氣度,似沒見過他當麵對誰發火,在背後也常常為人說好話。


    那孟子就是一個字剛,讀孟子可以知道。孟子見了很多君王,也罵了很多君王,孟子罵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就之不見其所畏,稱商紂王為獨夫。


    眼見章越數語竟入得老者之意,章實大喜,吳安詩也是刮目相看。


    章實聞言大喜,頓覺得顏麵有光,自己讓三郎讀書的決定是對的。


    吳安詩笑道:“陳公既是如此賞識此子,子由正好缺一書童,不如……”


    書童?


    章越聞言心底頓時涼了下去。


    老者聞言笑了笑道:“倒好……隻是會不會委屈了些。”


    委屈?這怎麽可能的事。


    吳安詩如此想到,然後對章實道:“章兄,這位老先生其實乃當朝大員,他的侄兒正好缺一名伴讀,本來以令二郎的才學可謂綽綽有餘,但如今二郎不在,實錯失大好良機。”


    “不過也是湊合,誰料到竟巧遇了三郎。三郎天資聰穎,你言他苦於沒有明師指點。那可謂正巧,你可願讓他與老先生之侄一起讀書?”


    章實聞言有些遲疑。


    吳安詩頓了頓道:“誒,名上說是書童,但也是半個伴讀,也可一樣受學,一樣讀書。”


    伴讀?


    章越想起一句話,陪太子讀書。


    當然陳家子弟並非太子,但待遇是一樣。作為達官貴人子弟,西席一般不敢管教,但其若犯錯了西席會狠狠責罵伴讀,代為受過,同時形成一等人身依附,要效忠於家族。


    不過好處也很多,高昂的讀書費用等於對方全包了,同時受到一樣的教育,也可以赴解,同時容易得解的漕試。


    漕試是路轉運司主持考試,因轉運司被稱作漕司故而得名,也稱作別頭試。


    漕試等同於解試。但漕試的考試對象專門是現任官員子弟,五服以內親戚,近年來將門客也納入其中。章越成為伴讀就是以陳家門客身份參加考試。


    對於章越現在而言,接受伴讀並不是一個屈辱,甚至還是一個不錯選擇。若陳升之放出話去會有很多寒門子弟爭破頭了來搶這個名額。


    倒不會有人覺得書童是種屈辱,無論老者,還是吳安詩都是真心誠意,並沒有看不起人的地方,隻是身份懸殊確實擺在那。


    隻怪章越之前內心戲太多,當初還以為以老者今時今日身份地位,應該不吝於提攜同鄉後進吧?現在才發覺自己想當然了,在做什麽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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