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判登聞鼓院呂升卿,奏韓縝攻韋州掩敗為勝,退兵不及。使韋州城下環慶路第二將,兵馬都監種診近萬兵馬被黨項兵馬所襲。”


    “事後韓縝擔心為朝廷所察知,不許敗軍入環洲城,致兵馬遭到黨項兵馬尾隨襲殺,又折損千人之眾!環慶路第三將漢番將領戰歿二十三員,兵馬折損過半。”


    “另再舉韓縝數年任行樞密使不法之事十七件!”


    官家聞得韋州敗報,又驚又怒。


    之前韓縝在沒聖旨下擅自出兵,他倒不十分計較,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章越當年也有為節帥時,蓋不奉詔之舉。


    前線大將本就有自主權,更何況是韓縝這般節製六路的行樞密使。


    在他心底韓縝攻伐韋州其實也是暗暗支持,這也是一等試探之舉,看看黨項在丟失涼州是否一蹶不振了。如果黨項真坐視宋朝輕易占據韋州,他可能考慮不顧章越等眾大臣們的反對,也要在一兩年內大起六路兵馬一舉滅了黨項。


    哪知黨項居然還有這等勢力,丟失韋州之後,反擊之迅速,兵馬之淩厲。


    著實令他吃了一驚。


    馮京道:“陛下,環慶路諸軍中屬種診所部第二將,兵馬在環慶路最勁,在元豐三年靈州之敗後,也是最先補充兵馬輜重,但麵對黨項精兵仍是難以一戰。”


    “陛下,尚不可輕此敵。”


    章越聽馮京之言想到,曆史上五路伐黨項時,宋軍野戰已勝過黨項軍,隻是戰役組織力,後勤薄弱。但他們忽略了黨項也在進步,到了永樂城之戰,徐禧自信滿滿地令高永能,曲珍率西軍精銳想在野戰中擊敗永樂城外的鐵鷂子,但一戰之下居然衝不動反被打得大敗。這時候西軍上下方才意識到自己輕敵了。


    曆史上平夏城之後,章楶事後奏道也是險勝,差點又成了永樂城第二。


    馮京說得是事實,但聽馮京之言,官家氣不打一處來。


    他聽聞大敗的消息心情本就不好,他直接對馮京道:“卿說得這般容易,且去環州,易韓縝為帥如何?”


    官家這話的意思,就是讓你馮京給朕滾。


    章越聽了官家此言也覺得過分,他平日主張雖經常遭到馮京反對,但心知肚明此乃‘異論相攪’的祖宗製度之故,二人私下關係還算不錯。連蔡確也與馮京成了親家。


    馮京這人隻是口頭反對,比起司馬光等其他舊黨,這已經很好。


    官家正在氣頭上,這一句話足以令馮京心寒。


    馮京當即二話不說道:“陛下,臣已老邁,不足以為三軍之任,願至地方為一小吏。”


    其實馮京年老多病,也早就不想幹,三番五次請求離任。可新黨如王珪,蔡確心想,舊黨之中無人物如馮京者,換了其他人來大家一樣要吵,真的還不如馮京。


    官家已經厭倦極了馮京道:“卿既要出外,朕也不便挽留,且知河陽,以備契丹南下!”


    話說到這個份上,王珪,章越,蔡確等人都知道馮京是走人走定了。


    馮京道:“臣遵旨。”


    馮京走人,樞密使之位空缺,誰來取代?到哪裏再找如同馮京這般的舊黨?


    還有不久之前薛向病逝於任上。


    這一下子空缺了兩個位置,王珪,章越私下早就博弈多次,官家心目之中也有期待的人選。


    不過眼下這不是關鍵的問題。


    “韓縝如何處置?除了他還有誰可拒黨項?呂惠卿如何?”


    官家打算撤換韓縝,不過除了韓縝還有誰能勝任?


    章越心道,他讓呂惠卿來當打手對付韓縝,不是讓呂惠卿取代韓縝。


    章越出班道:“陛下,若黨項與契丹合盟共同對付本朝,那太原之地極要緊,非呂惠卿坐鎮在此不可。”


    官家點點頭,他與章越都有一個共識,呂惠卿這人雖人品不行,但能力真的當世無匹。一旦契丹和黨項聯合,那麽太原這一位置將至關重要。


    數來數去也唯有呂惠卿坐鎮在此。


    章越心底早有打算,就是重設熙河路製置使,讓這一次攻克涼州的王厚升官,取代已迴京師的李憲出任製置使,節製熙河,秦鳳二路。


    再讓涇原路經略使沈括為涇原路,環慶路,鄜延路三路經略使,隻是沈括不似韓縝之前那般樞密使身份坐鎮六路,隻是以樞密院承旨的身份。


    最後是知太原府的呂惠卿,以觀文殿學士的身份,獨領河東路一路。


    熙河路奪取涼州後,將轉攻為守,以後朝廷的重心將轉至涇原路來。王厚隻要站穩涼州扼住河西走廊,失去商貿之利的黨項的國力將一點一點地被消磨,同時大宋可以通過再度打通絲綢之路,源源不斷地獲得商貿之利的補給。


    至於沈括坐鎮在涇原路,以三路兵馬之力以淺攻進築之法,從以平夏城為核心的懷德軍,一路從黨項人眼皮子底下將堡寨修至鳴沙城。


    隻要宋軍攻陷鳴沙城,熙河路兵馬糧草可乘船沿黃河東進,最後與涇原路合兵一處,中出攻取靈州城!


    攻下靈州城後,黨項就涼涼了!


    這不是章越創見,從慶曆至今至少有幾十位西軍帥臣或邊將向朝廷提議了。章越也無所謂黨項知道不知道,我就是明牌也與你打。


    曆史上李憲在五路伐黨項失敗後,就認為要出涇原路,在鳴沙城屯兵,如此靈州城將不破自破。


    當然這也是章越與韓縝決裂的原因。


    當初韓縝坐鎮環慶路,是因環慶路坐鎮六路之中,他可以居中調配。


    但韓縝坐鎮環慶路後,受西軍將門影響太深,隻要在此就不能避免,走向對橫山攻略的路線。曆史上主張橫山攻略的種諤,隻是一個代表。種諤死後,還讓其子種樸上其遺疏,讓其子繼其事業。


    當然西軍將門此軍事集團,是從範仲淹,韓琦那時候就培養起來,後來由韓絳,韓縝繼之。相對而言,章越則信任自己一手扶植起來的熙河路軍事集團。


    熙河路軍事集團是章越與王韶親手培養起來的,雖然也有一些西軍班底,但基本獨立。他的計劃裏橫山攻略是次要地位,甚至壓根沒有橫山攻略的打算。這令西軍將領期望無疑就落空了。


    所以章越與韓縝的矛盾,也是兩個軍事集團矛盾之處。


    總之就算攻下涼州,章越也沒有攻略橫山的打算,而是出涇原路直取靈州。


    章越道:“似韓縝這般自持智算,覬覦封賞,左右中樞之決斷。臣以為必問其由,將之召迴京師詢問,至於行樞密院由涇原路經略使沈括暫為接管。”


    對於韓縝這樣大將還是必須謹慎處理的。


    之前列舉韓縝十七項不法根本奈何不了對方,隻有左右中樞決意這條罪名配合上韋州之敗,對方還掩過為功才可以拿下對方。


    平心而論,章越若不是在宰相位置,是不願處置韓縝。


    但與呂公著一樣,無可奈何。你身在這個位置,就是要得罪人的。


    官家聽章越當即道:“準奏!”


    正在言語之時,銀台司倉促入奏,雄州知州上奏,契丹國使攜國書再度入境,據接伴所言,大遼已與黨項成姻親之國,要本朝對黨項抽退兵馬,退還所攻取的涼州之地,並處死叛徒耶律乙辛。


    此言一出,官家神色大變。


    ……


    涇原路。


    平夏城。


    葫蘆川從城池不遠處經過,昔日的廣川平野之地,如今已是遍植城牒,屹然並立,以往視此為坦途的黨項探騎遠眺一眼,即行繞道遠去。


    自沈括為涇原路經略使以來,置壁壘於要地,這黨項騎兵奔馳縱橫的極邊地,漸漸已成為了涇原路邊地重鎮。


    寒冬臘月裏,沈括頭戴黑帽,身披紫袍騎著一匹瘦馬,間雜在一群侍衛和將領,親隨之間突然視察平夏城。


    沈括在城下駐馬眺望著遠處連綿起伏的天都山脈,這裏也是黨項昔日的巢穴所在,在沒有修築平夏城時,黨項騎兵從天都山出,一日之間便可直驅涇原路的腹裏渭州城。


    沈括命人不要聲張入城後先視察城中的都倉和草場,待平夏城知城郭成得知沈括親臨後吃了一驚,當即率城內都監,監押,巡檢迎接。


    這時沈括已是問過酒稅,城中錢穀了。沈括對城內兵卒士氣頗為滿意,甲士各個都是鎧甲鮮亮,把守各處時肅立,不苟言笑。


    郭成來到沈括一旁看見將校兵卒站了數百人,僅大將便有折可適、王舜臣等等,還有各級官員不論。


    郭成帶著城中大小使臣以及親兵上前參拜,沈括點點頭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眾所周知沈括是官員中少有不端著架子,不講排場的。身為一路節帥常帶著少量的隨從,視察路內各處要害之地。


    有時候沈括就穿著一身破襖,任誰也看不出,此人居然就是堂堂經略使。


    沈括這人有優點能夠識才,他挑選的人未必忠心可靠,但各個都有過人之長,譬如郭成就是原先劉昌祚的部將。


    沈括看他有帶兵之才,當即將他提拔委以平夏城知城的重任。


    此外沈括這些年也很重視消息來源,培養了很多諜報,他通過僧人不斷潛入黨項境內收集消息。這一次黨項與遼國結盟,也是沈括最早探知的消息報給朝廷。


    所以為經略使數年後,涇原路眾將一開始對沈括為人處事頗為顢頇還有些不以為然。


    但久而久之,大家也漸漸佩服起來,特別是他向朝廷推舉的人才,最後都被任用和提拔。官員將領恍然,原來沈經略在朝中的背景這麽硬啊!


    現在涇原路上下對這位沈經略也是由衷佩服。


    沈括拜完了城隍後,當即入了城衙,稍稍休息片刻後,便接見當地蕃部首領。


    明珠,滅藏,康奴等番部都是生活在平夏城附近,以往李元昊入寇時都隨他們南下,熙寧年時神宗也想招攬他們,並賜下財物,可是這些部族轉手就將宋朝賜予的財物獻給了黨項。


    自宋朝修築平夏城後,現在他們都順應大勢,已成為了大宋的編戶。


    沈括向這些首領詢問了幾句黨項的消息,部民的收成和過冬的準備,片刻後涇原路副總管劉昌祚率著幾十員大將便趕到了此處。


    至於涇原路相對於環慶路,鄜延路則相對獨立,似涇原路兵馬副總管劉昌祚一直被西軍將門排擠之外,之前王中正節製涇原路時,劉昌祚就不斷被人上了眼藥,導致王中正對他觀感極差。


    但沈括卻對劉昌祚很愛才,二人甚至還私下約為了師生。


    劉昌祚雖比沈括年長,但官場上不講這個。


    沈括對劉昌祚道:“本朝在平夏城還未修築時,前線是鎮戎軍的熙寧寨。李憲向天子獻策熙寧寨此去鳴沙城一共四百裏,從此修十餘城至靈州反手可得。但天子覺得此太艱難,耗費錢糧太多。”


    “但自我修了平夏城後,不僅遮蔽了身後的渭州,也將邊鎮鎮戎軍亦掩護在內,為了拱衛平夏城,我又在平夏城附近增築了鎮羌,九羊,通峽,蕩羌四寨,並修複了蕭關。”


    “現在我已將堡寨一路修至賞移口附近,黨項多次出擊想阻止我軍抵近築城,都被子京兄你指揮兵馬擊退。這一次朝廷能攻下涼州,也是因你在賞移口牽製了黨項大量的人力物力,也斷絕了天都山,葫蘆川這片黨項人募兵地和囤糧地。”


    劉昌祚道:“末將愧不敢當,縱有有功勞,也都是老師運籌帷幄,調度有方,指揮得當。”


    劉昌祚上次差點被王中正坑死之後,現在也學會官場規矩,見麵就給人戴高帽拍馬屁了。


    不過話是如此說,但麵上仍有大將的驕傲悍勇之氣。


    沈括道:“當年靈州城下功敗垂成,你我都被削官,如今朝廷看到了你的功勞,經我奏明已於近日將官複原職。”


    劉昌祚聞言大喜道:“學生多謝老師栽培。”


    沈括笑道:“這幾年來我奉章丞相之意在天都山,葫蘆川附近大興版築,每攻取一點便修築堡寨,同時為了掩護側翼和糧道再修建堡壘,一步步地推進。隻要再過兩年,我軍就可以全麵控製天都山,葫蘆川河穀,利用這裏的兵源和糧草。”


    “李憲所言從熙寧寨至鳴沙城的四百裏路,我一人便修了兩百餘裏。”


    “但我擔心黨項與遼國不給我們這機會,故親自來此未雨綢繆,也是與你麵授機宜。”


    劉昌祚道:“遼國大軍壓境了?”


    沈括點點頭道:“諜報上言,遼國已是故技重施,屯兵雲州,代州,逼本朝交還涼州。”


    沈括道:“這陝西河穀縱橫,故之前黨項自一路來,我分四路各自為戰,易被各個擊破。若我們取天都山,葫蘆川則不同,熙河路,秦鳳路,涇原路三者皆聯成一片,故此乃丞相對密授的以點帶麵之略。”


    “所以這平夏城此後也是黨項必攻之地!也是我軍必救之地。”


    劉昌祚道:“老師未卜先知,可謂天人,學生請老師盡為安排。”


    沈括道:“我不是不放心你,也信得過你推舉的郭成,但是此地萬分重要。”


    ……


    次日,沈括在平夏城升帳,劉昌祚等涇原路附近大小將領官員皆至城中。


    沈括此人辦事簡單易行,對於任何事的細節能夠極盡吹毛求疵,但在日常接待中卻免去了一切繁文縟節,上下排場之事,隻是穿著一身紫袍端坐在臨時節堂上。


    盡管沈括能省則省,但下麵官員將領不敢輕忽,各個恭敬拜見。


    除了劉昌祚有座外,其餘人都是站立著。


    沈括道:“我此番來涇原路時,曾詢問過大章經略相公如何守住平夏城之事。”


    “大章經略相公告訴我一句話,戰兵在外,守軍方敢堅壁。我對此話深以為然。”


    “敵眾我寡之時,戰兵不必強為之援,就算一時打勝了,圍未必能解。援軍一定要記得持重緩進,”


    “隻要強兵在外,即便我輩不戰,亦非怯矣。”


    “當年大章經略相公將熙河路時在洮水大敗黨項兵馬七萬時,他曾言道黨項兵馬傾國遠寇,難以爭鋒,但其彼野滿攜而歸,攜而遇伏,則必敗。”


    沈括在未雨綢繆,雖不知道什麽時候黨項會打過來,但現在他都是提前準備。


    他做事都是有備無患。


    正在言語之際,突然一人小校入內道:“請經略速速接旨!”


    沈括吃了一驚道:“有聖旨?”


    “已到了城門處。”


    沈括二話不說當即離了椅子,劉昌祚等官員跟在沈括身後,在行轅門口處迎接聖旨。


    不久使者抵達行轅問道:“你便是沈括?”


    “我正是沈括。”


    “沈括聽旨!”


    沈括下拜但聽對方道:“韓縝暫罷去行樞密使之職,行樞密院由沈括暫知院事,暫以涇原路為鎮,節製涇原路,環慶路,鄜延路兵馬!”


    聽了這話,劉昌祚等眾將都是大喜。


    沈括這是升官了,雖說是臨時知院事,但韓縝在環慶路肯定是出事了。


    如此這樣的任命不用多久,沈括的暫字就會拿掉,成為正兒八經的行樞密使。


    沈括則有些茫然,還未從這一任命中清醒過來。


    使者扶起沈括道,經略你在涇原路殫精竭慮操持一切,陛下和丞相都看在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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