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殿內,官家對丁憂迴鄉的呂惠卿正在談話。


    呂惠卿向天子進獻平黨項方略,這些方略在他胸中醞釀了三年,他知道此策一出,必會討得官家的歡喜。


    果真官家聽呂惠卿所論龍顏大悅,幾乎差一點拍腿叫好。


    呂惠卿道:“陛下,宋既有張元之流,焉知沒有管仲,魏征之士,隻要多以勸誘,必可成事。”


    官家欣然道:“朕打算命你知太原府,到此要地,將擔子挑起來,既俯瞰黨項之橫山,亦監視遼國之動靜。”


    呂惠卿感激地道:“陛下如此用臣,臣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說到這裏,呂惠卿道:“陛下,臣在建州丁憂數年,有冷水而不敢飲,生怕身有疾病,則使好事之人說臣戚戚而亡。使陛下再無用臣之日。”


    “但請陛下收迴知太原府的成命,容臣留在陛下左右,日日仰慕天顏,隻為一宮觀足矣。”


    官家聽呂惠卿這麽說,也是感動。二人君臣一番,官家有時候也覺得呂惠卿此人好勝好妒,但對他的忠心耿耿還是非常喜歡的。


    他對呂惠卿道:“朕也一直盼著卿迴朝來助朕。當初兩路出兵,卿勸朕不可輕易討伐黨項,朕不聽忠言,最後遭致大敗。這都是朕不肯聽言的過失。”


    呂惠卿道:“陛下臣豈敢傷陛下聖明。伐黨項之戰陛下英武神斷,怎會有錯,隻是下麵的官員和將領錯會了陛下的意思,以至於聖心微妙不能轉達至軍中,以至於有大敗之事。”


    “若下麵的人肯全用陛下主張,怎會有此失。如今朝廷攻克涼州,推其功正是陛下兩路伐黨項而始。”


    官家聽了呂惠卿之言微微笑著,無論什麽時候呂惠卿都會給自己找台階下,粉飾一番,這便是章越不如他的地方。


    官家道:“卿要留京伴朕,朕也是很感動,朕不用你為宮觀,而要你為邊臣,兼之太原亦是重地。”


    “朕拜卿為觀文殿學士,河東欲有所作為,非卿不可。卿到了太原後,用心於此。若能達朕之夙願,三年以後中樞便再由卿來主張。”


    呂惠卿聞言意動,官家還是從來沒有忘了自己,三年之後正是章越辭相之時,那麽下一任宰相是何人?官家這是在暗示自己嗎?


    呂惠卿聞言感動地道:“臣謝過陛下。”


    官家向呂惠卿問道:“章惇出外,卿以為如何?”


    旋即呂惠卿想起章越的話,反是道:“陛下,章惇既有才幹,兼有治國之才。”


    官家明白呂惠卿的意思道:“朕知道卿的意思了。”


    呂惠卿說完心道,我呂惠卿豈是受你章越左右擺布之人。


    ……


    看著呂惠卿從金殿上意氣飛揚地離開。


    王安禮坐在章越中書西廳道:“呂惠卿若去太原,又要邊關多事了。”


    “此人不識緊慢,不肯安靜為事,功名心極重,定是要變更為事。”


    章越聽王安禮對呂惠卿的吐槽和抱怨微微一笑,那日他送呂惠卿出府提出了他要與章惇劃清界限之事。


    當時呂惠卿最後答允了下來,但章越哪裏聽不出對方並非真心,此人並非是真要答允,多半以後還要變更。


    章越笑道:“若和甫不願呂惠卿去太原,便讓他在朝好了。”


    王安禮道:“更不可,呂惠卿在朝善人君子如何自立?


    章越大笑:“進又不可,退又不可,如何?”


    王安禮頓了頓道:“當年我兄長變法背負天下之罵名,多是呂吉甫所至,此人雖極有才幹,但都是歪門邪道上的,心事不純。”


    章越心道,無可否認呂惠卿確實有才幹,若天子不會在自己麵前一再提及此人。


    話說迴來,章越本人對呂惠卿的才幹也是佩服的。一旦遼與黨項聯合,那麽太原這個地方將極為重要。除了呂惠卿,章越還真想不出還有誰可以坐鎮在此。


    另一個時空紹聖時,呂惠卿第四次複出,在太原任上幹得極為出色,無論從指揮和作戰,還是修堡,表現甚至不遜色於另一條戰線的章楶。但是宋哲宗不喜歡呂惠卿,故一直被壓著。


    現在大宋奪取涼州後,黨項斷絕了西域貢道後,國力會趨於下滑,這是一個必然的趨勢。


    隻要等個數年,黨項國內必有矛盾爆發。但在數年之內,章越要呂惠卿替自己穩住遼國。


    章越對王安禮道:“和甫放心,我請一人迴朝,必可製呂惠卿。”


    王安禮問道:“何人?”


    “曾子宣(曾布)!”


    章越心道你呂惠卿既敢不聽我的話,那就別怪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了。


    話音剛落,一旁堂丞帶著數名隨從入內道:“恭賀,賀喜,陛下有旨晉封昭文相公為郇國公,史館相公為建國公,旨意馬上就到了,小人先給丞相賀喜了。”


    說完堂丞和數名隨從下拜。


    王安禮聞言立即起身笑道:“恭賀丞相了!”


    章越點點頭。


    片刻後堂外鬧哄哄地聲音,原來是堂吏們得知章越晉封國公,都是一並搶著來拜賀。


    章越聞言笑著坐在交椅上接受眾人拜賀。


    不久李憲來宣旨,而另一邊東廳那邊也是熱鬧非常,石得一至東廳那邊宣旨。


    可想而知,王珪一路躺著,全被章越抬著官拜國公,是何等的高興。官員們則是搶著先去東廳拜賀後,再往西廳來拜。


    一日兩宰相晉封國公,也算是一段佳話。


    宣旨之後,李憲向章越恭賀,章越笑著微微點頭,倒是顯得很含蓄。


    麵對眾人的恭賀,章越與王安禮道:“和甫,我與你說幾句親近的話。”


    “我如今最羨慕的便是張良。”


    王安禮道:“此話怎講?”


    章越對王安禮道:“張良助劉邦得天下後,劉邦論功行賞,張良選了又窮又小的留縣。”


    “因他知道太過肥美的地方,留給子孫怕是守不住,倒不如選個貧瘠之所。”


    “人身到高位,要想從容而退,著實難矣。故成就一番功業後,能如張良般功成而退,便是我的奢望了。”


    王安禮問道:“丞相到了這一步,不該進一步思滅黨項之事嗎?何思功成身退之事?”


    章越心道,我如今已是國公,若滅黨項則當拜王爵了,那就功高震主了。換了誰當皇帝那滋味都不好受。


    為官思退,古今亦然。


    強抓著權力不放手,未必是好事。為官之人必須時時擺正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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