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西廳,章越簽發著詔令。


    官家此人喜歡一頭腦熱,很多時候沒與章越商量便下達詔令。


    譬如之前說免去熙河路一年稅賦,章越與他說得是免去農稅,商稅不免。


    官家就直接理解成了全部稅賦。


    章越隻能立即改正。


    而秦鳳轉運使路和永興轉運使路赦免罪犯,隻是重刑犯一律改為徒流。


    熙河路現在已取代沙門島和國際旅遊島成為大宋流放聖地。


    大戰之前先減免稅賦,赦免罪犯。


    無論如何,官家在章越反複指導下,已是深入體會了什麽叫“以民為本”的精神。


    曆史上的官家就是陷入了無窮折磨。這邊有漢武帝唐太宗之誌,那邊又要承受朝野上下窮兵黷武的指責,體恤陝西路上下民不聊生的百姓。


    盡管到了晚年他提出讓孟子陪祀,承認了‘民本’思想,也主張緩和和舊黨的關係。但一直在雄心壯誌和體恤百姓的左右折磨中,最後英年早逝。


    章越不讚成要實現什麽偉大的目標,要通過反複折磨自己來才能達到目的。


    而攻涼州滅黨項,實現大宋中興,也不一定非要苦一苦百姓來完成。


    ……


    處置完公務後,此刻中書西廳中,一副巨大的沙盤呈現於一旁的值房內。


    陳灌、蘇轍、黃裳等十餘名幕僚在圖上用紅與白二色的小旗幟,來表示宋軍與黨項目前的態勢。


    大宋崇火德,自是用紅色小旗。黨項自稱大白高國,則用小白旗表示。


    章越看到白色,便想起當初翻越馬銜山時看到那皚皚白雪的景色。青唐和黨項都尚白,據說白色是象征著那終年不化的雪山頂峰。


    其中涼州以南便是癿六嶺,這裏山峰多是白雪皚皚。


    這也是日後祁連山脈的冷龍嶺,冷龍嶺一直延伸至東南便是烏鞘山。


    用沙盤看來則是形象得多,在烏鞘山下則是莊浪河穀。


    莊浪河穀便是上一次歸義軍東歸的道路,此地乃青唐,北宋,西夏三方進出的主要通道。


    對宋朝而言,得此莊浪河河穀北上光複甘涼;對西夏而言,可以南下渡過黃河攻擊熙河二州以及青唐;對青唐而言,可以北進經略河西走廊。


    此乃兵家必爭之地。


    另一個時空的哲宗時期,章惇為宰相時,提出從蘭州出兵收複涼州的打算。


    章惇認為蘭州出兵,取莊浪河穀以通甘、涼,隔絕西蕃、夏賊往來便道。從而達到隔絕黨項與青唐、連接隴右與河西的目的。


    此事被樞密院事曾布等大臣反對。


    曾布認為宋軍尚未控製湟水穀地,僅僅以蘭州為前沿渡河攻取涼州的想法絕不可取。


    其實章惇和曾布兩種方案,章越當初都考慮過。


    一開始章越也打算從蘭州通過莊浪河穀直接出兵攻取涼州,以達到速戰速決取勝黨項的目的。但後來章越傾向曾布的方案。


    因為中央突破的戰術,反而過來說就是被兩麵夾擊,左右受敵。


    從蘭州攻取涼州,莊浪河穀就處於青唐與黨項同時攻擊中,隻要斷其一點,涼州與蘭州的聯係就斷絕了。


    所以不僅是章越決定穩字當頭,曆史上的宋朝最後也選擇了曾布的方案。


    不過宋朝不是沒有從蘭州出兵走莊浪河穀的記錄。


    在宣和元年,為了解震武軍城之圍,宋軍從湟州和蘭州向北鉗形進攻。蘭州軍渡過黃河後,沿莊浪河穀逆流而上,一路上斬將攻關,奪取了包括蓋朱城在內的西夏喀囉川的三座城池。


    這一次王厚所率的十五萬宋軍主力便沿莊浪河穀進兵,從蘭州出至玉京關後,再從喀羅川口搭浮橋渡河。


    自喀羅川口北四十裏至蓋珠城,再向北而行三百裏間,有古城十餘所,每城相去不過三四十裏,最後抵至河西走廊的最東端濟桑,這段路途還算平坦。


    蘭州至涼州一共五百裏地,相當於二百六七十公裏(宋裏是五百三十米)。


    換了高速也就是三個小時車程。


    十五萬大軍一日行三十裏而計,莫約不到二十日便可抵達,若命人前鋒輕裝而行也就是十日功夫。


    不過算上黨項沿途阻截,大軍前進的速度沒有這麽快。


    莊浪河穀除了蓋朱城外,還有古浪峽的天險外,以及黨項十二軍監司之一的卓囉和南監軍司,其就設在卓囉川後的卓囉城中。


    而在卓囉和南軍監司後方還有囉龐嶺監軍司。


    這是黨項在十二軍監司後,又新設的六個監軍司其中包括天都山監軍司。這條道可以從靈州,經會州直抵涼州。


    當年仆固懷恩引迴鶻,吐蕃十餘萬大軍,便走這條道從涼州出發至會州,再至原州,最後抵達靈州,直搗叛軍巢穴。所以黨項設此囉龐嶺監軍司作為興州至靈州入援涼州的通道。


    因此這一次王厚率蘭州軍走莊浪河穀,而苗授出兵攻囉龐嶺監軍司,斷絕黨項從興靈二府來的援兵。


    至於溫溪心,王贍的青唐與大宋聯軍直接中出,翻越癿六嶺麵對是駐紮在涼州的黨項右廂朝順監軍司。


    王厚這一路的十五萬大軍當然是主力,但西路的溫溪心和東路的苗授也不弱。


    比起之前的兩路伐夏,以及曆史上的五路伐夏,中路軍的五百裏補濟線是有史以來最短的,而且是在東西兩路大軍的側翼下。


    多年以來,節級進築之法縮短補給線,被朝野上下指責為勞民傷財。


    但麵對黨項隻有這個打法。


    現在一個熙河路出動二十七萬大軍,麵對黨項三個軍監司不到六萬的兵馬,若黨項沒有援軍的前提下,絕對是一個富裕戰,章越的目的就是畢其功於一役。


    積蓄了這麽久的錢糧,訓練了這麽久的兵馬,加上數載心血和謀劃都在這裏。


    自己能否比曆史上的蔡京和童貫走得更遠呢?


    現在沙盤上無數個小旗幟,代表著宋與黨項的據點和兵力分布。


    從前線金牌傳遞送來的消息將抵達至此。


    看著幕僚團隊的忙碌,章越此刻則顯得很木然。其實他已將前線的臨機專斷之權下放了,從青唐至汴京即便有六百裏金牌傳遞,消息一來一迴也要二十日以上了。


    所以中書西廳這個樣子,說是最高參謀部,但是對前線無法約束。


    不過從軌跡上可以事後對將領們進行獎懲。


    章越坐了一會便迴宰相值房了。


    自己現在已是將牌都打出去,至於以後如何就聽天由命了。


    雖說自己自信此戰勝算有八成,但自信歸於自信,到底有多少變數還是誰也不知道的。隻要是戰爭都會有變數的存在。


    隻要贏了,自己便是收複涼州,再通西域的功臣;若是這一戰敗了,遼國再趁勢入侵,自己下場比曆史上的蔡京也好不了太多。


    說起來這就是一個賭博,但是賭博隻要有七成以上的勝算就要押上。


    俾斯麥又何嚐不是如此。


    在普奧會戰勝負也不過是五五之數,壓贏了就是民族英雄,壓輸了……頗有大丈夫五鼎食五鼎烹的味道了。


    此刻章越仰起頭凝望著宰相值房的房梁,緩緩合上眼睛。


    馬上要見分曉了。


    …………


    “統軍大人,蘭州來的宋軍已從卓囉川渡河了,蓋朱城隻抵抗了一日。!”


    仁多崖丁聽此奏報時,也是吃驚。


    他知道宋軍這一次聲勢很大,但沒料到蓋朱城連一日都沒有支撐到。


    仁多崖丁看著地圖,從蘭州至涼州走莊浪河穀,自己若誘敵深入,是否有故技重施襲擊宋軍補濟線的機會。


    “沒用的,”仁多保忠道,“宋軍舟師直接從湟水載糧載械而濟,宋軍蓄謀已久,不給我們襲取糧道之機。”


    仁多崖丁道:“若宋軍三路大軍都會師涼州城下,誰也無可奈何。”


    “需莊浪河穀阻截蘭州宋軍,我們先擊敗溫溪心他們。”


    仁多保忠苦笑道:“阿爺,溫溪心與我們打了幾十年交道。他對我們是非常熟悉的。”


    仁多崖丁看向仁多保忠問道:“溫溪心又派人來與你說項了。”


    仁多保忠點了點頭,然後道:“阿爺,溫溪心說了,大宋天子對你非常看重,隻要你肯率涼州歸附,便拜你為涼州節度使!隻是要遷迴秦州安置。”


    仁多崖丁聽了沉吟道:“節度使罷了,還不是涼州王。”


    仁多保忠道:“溫溪心說了,宋朝於王爵是不肯給的。”


    過了片刻仁多崖丁道:“王爵不王爵我不放在心上,但我離了涼州,便似魚離了水。”


    “沒有了兵權,誰還會將我們仁多氏放在心上。”


    仁多保忠道:“可是阿爺,現在涼州城內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而附近的部族也是搖擺不定,涼州怕是守不得了。”


    仁多崖丁道:“涼州是我們根本之地,我不會走的。沒有了兵權就如同一條狗般。我要死也要死在此地,你方才說城中人心惶惶。”


    “你一會去準備祭天之事,再多準備些人牲,讓蒼天多庇佑咱們仁多氏,如此城內便會安定下來。”


    仁多保忠忙道:“爹爹,天下事已是顯然了。”


    仁多崖丁退了一步看著仁多保忠一眼道:“你既已決定降宋,我也不能安排你帶兵了,我且將你看押起來,等此戰過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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