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這樣被孫權關在了家裏。

    他找了個叫阿榮的男孩整天跟著我。這個男孩是他從山越俘虜迴來的蠻族,沉默寡言並沒幾句話。平日裏對於我的吩咐,他總是毫不馬虎地去辦。但隻要我試圖走出家中的大門,他就抓住我大喊大叫,直至孫權的護衛把我請迴房間為止。

    我很惱火,但又無可奈何。於是隻能漸漸接受了這種處境。每天在家裏看看書,又教孫登識字。孫登十二歲了,這些年經過徐夫人的精心撫養,他出落得個子明顯比同齡孩子要高一些,幹淨的臉上總是有鹿一樣溫馴的表情。他很尊敬我,每次我教他讀書,他也很用心地學。然而每次學完之後,他便急急地要迴到徐夫人那去。全府上下都知道他對徐夫人的依戀。

    這種依戀也抹去了徐夫人原有的淩厲。她變得分外溫和而謙讓。然而府內女人們的鬥爭一直不曾停止過。孫權新娶的步夫人,是步騭的族人。她年輕,美麗,具備徐夫人所不具備的手腕。平日裏她待人總是溫文有禮,然而大家都在背後說這個女人是不好惹的。當她對你笑的時候,那笑容背後很可能是一把刀。

    我盡量避開這種種無聊的院牆之間的鬥爭,每日流連於孫尚香的房間。時間真能磨平一個人的棱角。當年瘋狂而直接的紅衣少女再也找不到影子,留在這裏的不過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軀殼。她越來越不愛說話,即使對著我的時候也沉默。每天我去到她那裏,薰了香泡了茶,便兩個人一起默默地喝著茶等待時間的流逝。我們像兩個垂垂的老婦,安靜地等待命運的終結。常有人感歎青春短暫,可我卻覺得我們好象是希望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是百年身的那種人。

    偶爾也有聽過院牆之外傳來的消息。魯肅死後,對於他地位的取代和軍權的爭奪,讓議事廳周圍充滿了不安的氣氛,那些明爭暗鬥就如同水下的潛流一樣瘋狂滋長著。而眾將之中,又以呂蒙的唿聲最高。他年輕、軍功卓著。兩年前對長沙等三郡兵不血刃的奪取,更充分地讓人們肯定了他的戰爭才華。所以當他取魯肅而代之駐軍陸口時,大部分人們也覺得理所當然。然而仍有一些謠言不時地在暗地裏傳播,說他身為我的義弟,是籍裙帶關係才得主公如此重用。

    世上並無世外桃源。這些紛亂的嘈雜的聲音在每一個清晨衝破我所無法突破的院牆,進入我的耳朵,擾亂我的思緒。然而我並不抗拒這些聲音,因我總想從這些聲音之中分辨出一個人的行蹤。我想知道他在哪裏,在做什麽,這幾年過去,他好不好。可是很徒勞,他還隻是芸芸眾將中很不起眼的一個。這些聲音固然很多,卻沒有一次是關於他。

    建安二十四年,我從西風中聞到一觸即發的戰爭的味道。這種感覺讓我瘋狂。一個新的時代即將開始,沉睡的將軍要撕破身上的符咒醒來,然而我卻像一個老婦般在家中安然無望地被隔絕於這一切。我試圖出奔,但每一次都被阿榮攔住我的去路。

    幸運的是,這院牆之間,總還是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心思。

    那是一個深夜,我已睡下,卻聽見有人小聲地敲我門。我打開門,看見孫尚香。

    她將手指放在唇上,做了個讓我小聲的手勢。然後她走進來,仔細地關上門,輕輕對我說:

    “阿榮跑去和巡夜的人喝醉了,家中後院沒有鎖,而且有一條小路可以出城到江邊。江邊有一隻船在等你。”

    我驚愕地看著她,她笑笑,說:

    “並不是很困難。我和甘寧說了,他幫我安排了這一切。”

    我幾乎要跳起來抱住她吻她。然而迸發的快樂瞬間又沉寂下去。我開始問自己,縱然逃離這裏,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哪裏?

    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般,她輕輕說:“我知道有一個人可以收留你。”

    “是誰?”

    “你弟弟呂蒙,”她胸有成竹地說,“他有這個力量,陸口離這裏很遠,他帶的又多是新兵,不會認出你。”

    這次我真的抱住她結結實實親了她一口。她推開我,笑著說:“今天還聽人讚嫂嫂沉靜,若他們見到這一幕,一定住嘴。”

    我說:“你不怕你兄長怪罪?”

    “他也未必能查出是我做的,”她笑道,“即使查出,也不會拿我怎樣吧。隻是別連累了甘將軍就行了。”

    我連說我一定保密。

    “何況,”她又看我一眼,“你也不會不迴來吧?這兩年哥哥身邊沒有你出主意,我看他也煩惱得很。他其實是很想叫你出去的,但又為了麵子不願收迴說過的話。若你去了呂將軍軍中,有機會證明了你的價值,估計他也會有個台階下了。”

    我點點頭,然後要走。她又拉住我,將一套黑色的兵吏的衣衫交給我。

    “你這樣子怎方便去陸口?”她嗔道,“先換個裝吧。”

    我邊換裝,一邊想起一事。便從衣服中探了頭問她:“你不跟我走?”

    “不了,”她緩緩搖頭,“我不知道是什麽信念支持你一定要離開這裏。我想離開這裏,但我找不到那樣的信念。”

    我悲哀地看著她,而她搖了搖頭。

    “不要這個樣子,”她說,“無論發生了什麽,我都認命。如果我和茹還有夢的話,就請你替我們完成它吧。”

    我來到陸口呂蒙軍營前時也是深夜,營寨前的守兵兇神惡煞地攔住我的去路:“什麽人?做什麽?”

    “我要見呂蒙將軍。”我說。

    “呂將軍病重,不見任何人。你快走。”他仍是很不客氣地說道。

    “——你隻說他姐姐送了信給他。”

    他狐疑地看了我好久,最終還是勉強轉身進去。很快就見他急急地衝了出來,剛才的兇惡一掃而空。“將軍請大人進去。”他恭敬地說道。

    我走進中軍,揭開簾帳。屋裏沒有醫生,沒有藥味,呂蒙精神抖擻地站在那裏。看見我他就急急衝上來,抓住我的臂說:“姐姐帶了什麽信給我?”

    他竟沒認出我。我心裏暗笑著,卻裝模作樣對他說:“事關重大,請屏退左右。”

    他揮一揮手,周圍的人都出去了,屋裏隻剩我們兩人。我笑著看他,將帽子揭下來。

    他看著我的目光從迷惑變成驚愕,又從驚愕變了狂喜。最後他歡喜得大叫:“姐姐!”

    我急急讓他小聲。我說你不要讓別人發現我在這裏你隻說我是你一個族弟就好了,我說我是從家中逃跑過來的若孫權發現你收留了我你和我要一起遭殃,我還說你也不能不收留我否則我真不知還能去禍害誰了,我不停地說著話,但他仿佛完全沒有聽進去,隻是不停地歡喜得在屋裏轉著圈子。

    末了他總算平靜下來,也一點一點消化了我的話。他正色說:“姐姐隻留在這裏,一切放心。若孫權要為難姐姐,我寧願帶兵和他打上一場!”

    我大驚失色,說:“那也不必,你隻留我到打贏了關羽就行了。”

    “打贏關羽?”他驚訝地看著我,說,“姐姐怎知道我要打關羽?”

    “報——”我剛要說話,報信的小兵就準備進來。我急急退到屏風後,重新整理男子的打扮。

    卻聽小兵在外麵對他說:“報將軍,營外來了位叫陸議的大人要見將軍。”

    “陸議?他來做什麽?”呂蒙疑惑道,“不是說過,來什麽人都說我病重,一概不見嗎?”

    “這話我也說了,”小兵為難地說道,“他卻說是來為將軍治病的。”

    呂蒙沒有作聲,恐怕是在沉吟著。

    “他還說,一定要見到將軍再走。”小兵又這樣說道。

    “沒辦法的事。讓他進來吧。”呂蒙隻好這樣說。

    小兵轉身要走,可呂蒙又叫住了他。

    “你在外麵等著。我叫你時你再去帶他進來。”

    小兵出去了,屋裏響起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我好奇地從屏風後探頭出去,發現呂蒙變戲法地支出一張床,又脫了外衣往床上躺。他看見我,連忙說:“你先在那後麵不要出來。千萬不要讓別人發現我沒病。”

    我很艱難才忍住沒笑出來。又見他用水沾在額頭上做出一頭虛汗的樣子,躺好了在床上,我才縮迴去。然後便聽他說:“叫他進來吧。”

    軍營裏總是很嘈雜,不時有紛亂的腳步聲傳進來。然而即使在這樣紛亂的腳步聲中,我還是清楚辨認出了那個人的腳步聲。他邁著沉靜的步子,漸漸走進了這營帳。我剛走進來,我便聽見呂蒙在被中艱難地呻吟了一聲。我又拚命忍住笑。

    “伯言你來了,”呂蒙用了無力的聲音說道,“病成這個樣子,不能起身招待你,實在抱歉。”

    “病情如何?”陸議這樣問著,但我實在沒在他聲音裏找出幾分緊張來,“主公一直在等待將軍取荊州。”

    “我真希望明日就能取荊州,可惜病成這樣——”呂蒙一邊裝模作樣地咳嗽,一邊說。

    “議粗懂醫術,能為將軍把把脈。”他竟這樣說。

    “不必了,醫生今日剛來把過……”卻聽得呂蒙立即這樣說。

    “或許將軍這病醫生也不能治呢?”

    呂蒙沒有迴答,遲疑了許久,然後聽他勉強說道:“那就有勞伯言了。”

    然後又是一片安靜,許久,我聽見陸議輕輕地說:“將軍果然病得不輕。”

    我聽見呂蒙“哼”了一聲。

    “議卻有一帖藥,能治將軍的病。”

    “什麽藥?”

    “那帖藥的名字叫,關羽。”他的聲音徐緩,沉靜,然又飽含堅定。

    又是沉默,然後聽見“咣”的一聲,一個杯子被碰在地上摔碎的聲音。我聽見呂蒙用了顫抖的聲音問他:“……你如何得知?”

    “主公讓將軍伐荊州卻又隻配兩萬兵馬,其實是給了將軍一個難題。然而這個難題,也並非不可解。”

    “如何解?”

    “每個人都有弱點,關羽自然也有他的弱點。”

    “弱點在哪裏?”

    “他自大。”

    沉默再次降臨。

    “即使他自大,又如何破之?”沉默之後,又聽見呂蒙這樣問。

    “他自大,自然認為所守的荊州堅不可摧。若先示弱去掉他的戒心,便知道如何破他。”

    “……你的意思是?”

    “將軍既然稱病,正好可以迴去養病。選一個關羽所不忌憚的人繼任,便能去掉他的戒心。”

    “你是想說這個繼任的人由你來當吧?”呂蒙冷笑道。“是誰都無所謂,當然,如果問議的話,議還是認為這個人由議來承擔最適合。”

    “你是知道我沒這個本事取荊州,所以想要趁這個機會取我而代之吧?”呂蒙的語氣並不怎麽友好。

    “議並沒有這樣的城府。當然,議也確實是有私心的。”

    “你自然有私心,”呂蒙冷笑道,“軍部的人私下都在傳言陸伯言有才華卻不能被重用。你想利用我的無能做你的機會是嗎?”

    好針鋒相對的對話。我不由吸了口涼氣。

    卻聽見陸議很平靜地說:“將軍若要這樣想也無不可。但此戰若贏,獲益最大的人仍是將軍和影夫人。”

    怎麽提到我了。我努力地貼在屏風上,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此話怎講?”呂蒙問道。

    “軍中皆傳將軍能取得今日的地位,是籍裙帶關係所致。倘若將軍能完成主公出的難題,便能封了眾人的嘴。……也不會汙了影夫人的清名。”

    沉默半晌,我聽見呂蒙幹笑起來,輕道:“人們都說吳郡陸伯言是個謙遜而與世無爭的人,今日看來,也未必如此啊。”

    他並沒有尷尬,隻是很輕鬆地說:“即使是水,結成了冰也能做利器。哪個人的背後,不是有另一副麵孔?”

    我緊緊地貼在屏風上,突然覺得自己仿佛從不了解他。然而這樣子的他也沒什麽不好,都是我喜歡的樣子。

    我這樣想著,突然發現,一件很不妙的事情發生了——

    “咣當”一聲巨響,我連著那脆弱的屏風一起極難看地摔在了地上。而最不妙的是,麵前兩個男人正目瞪口呆地看著一身狼狽的我。

    顧不得身上的疼痛,我迅速爬起來,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衣冠又撣去身上的灰,再在臉上堆出並不怎麽自然的笑。我鼓起勇氣抬起頭,卻遇上他驚訝的目光。

    “你……”他猶豫地開了口要說話,卻被呂蒙搶去了話頭。

    “這是族弟……呂……雲,自己人。”

    隻不過一句話,他竟既給我改了名字又改了輩分。我忍住不去怒視他,卻調皮地向陸議眨了眨眼睛。

    他明白過來,給了我一個會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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