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見過孫權那樣憤怒的樣子。

    仿佛是正在春風得意時被人往臉上刮了一巴掌,他發瘋一樣衝了下山,狂躁地喊著要魯肅去見他。沿岸的小兵也不知發生什麽事,大禍臨頭般頂著他的憤怒把他送到主艦上去了。

    魯肅正在艙中寫著什麽。看見我們進來,他也有些驚訝。“主公這麽快就來了?”他問道。

    “孤再不來,你就要將三軍送給關羽了!”孫權咆哮著。

    “怎會?我正準備——”

    “你正準備什麽!”孫權繼續憤怒地咆哮,“你告訴孤,你現在在做什麽?”

    “迎抗關羽。”在孫權的憤怒麵前,魯肅竟沒有絲毫慌亂,反用了一種理所當然的沉穩語氣答道。

    “迎抗?孤幾時說過要你迎抗?你的伏兵呢?你的火箭呢?”

    “肅正在寫書給主公解釋這一切。肅以為隻要牽製住關羽不讓他東進或南下便可以了,沒必要一舉殲滅。”他仍是波瀾不驚地答道。

    “婦人之仁!”

    “不是婦人之仁。肅隻是認為此戰我們既得了三郡,再收迴江夏和巴邱,便足以給劉備一個教訓。如今我們處於有利地位,正好可以掌握和談。”

    “孤幾時說過要和!”

    “肅認為主公應當和。”

    “你是主帥還是孤是主帥!”

    “肅領命帶著一萬兵馬,這一萬兵馬的調度,自然是肅來安排。”他仍是那樣沉穩地說著。

    孫權的瘋狂可想而知。

    “周泰!”

    “在!”

    “速去傳孤的命令。馬上叫甘寧帶上孤那三萬兵馬過來,另外火速派人送信給呂蒙將軍,叫他不要西進了,迅速給我迴到這裏來!有多快給我飛多快!”

    周泰領命出去了。孫權狠狠剜了魯肅一眼。而魯肅很平靜地說:

    “主公放心,關羽現在未明白形勢,不會妄進。肅就在這裏指揮抵抗關羽,不給關羽任何可乘之機。”

    這種平靜徹底打敗了孫權。他氣得什麽都說不出來,隻是一甩袖進艙了。

    剩下我和魯肅麵麵相覷。

    “很瘋狂是嗎?”他突然這樣問。

    “有一點吧。”最初的驚愕過了,我突然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你本不該是這樣的人。”

    他不去應我的話,隻是迴過頭,靜靜看著西麵的那一江白帆。末了,他輕輕說:

    “昨晚我夢見公瑾了。”

    “公瑾不像是會叫你放過關羽的人啊。”我笑道。

    “他的確不是,”他沉吟著,“我夢見他帶我們取西川,征劉備,最終還消滅了曹操。”

    “那你為什麽……”我驚訝問道。

    “那個夢太真了,以至我以為它就是真的。等到醒來時,發現他其實早就不在了,我很悲傷。”

    我不再說話,隻是靜靜等他說下去。

    “因他不在了,這裏還有什麽人能夠同時牽製住劉備和曹操?那個時候他在,我也堅持要聯合劉備的力量;現在他不在了,我更不會放棄這樣的想法。”

    真是固執的人。我安靜地看他,卻不免為他的想法所感染。

    突然想起在好久好久以前,也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一個年代,曾經有個人告訴過我,無論哪一條路,隻要一直走下去就能成佛。倘若他還有時間一直固執於他的堅持,或許曆史真的會向對東吳更有利的方向發展呢?

    可是沒有倘若,因此誰對誰錯,永遠說不清楚。能確定的隻有已經發生和會發生的事情。能確定的隻有那個揚言自己能夠拋棄劉備消滅曹操的人,不會再迴來。

    呂蒙繼續發揮著行軍如閃電的才能。不過三天,他就帶著原來的兩萬兵馬和從長沙桂陽零陵新增的一萬人趕到了巴邱。而那個時候,甘寧帶的三萬人也在後麵侯命了。

    關羽軍一直沒有動靜。也許是被江麵上這一大片與日俱增的白帆所迷惑。否則依他的性格,也該有所行動了。

    那一天,孫權將各大將領都召集到主艦上。他的怒氣已大致消除,也寬容地並沒有追究魯肅的過錯。他隻是平靜地宣布了他的決定:

    “孤要正麵迎擊關羽軍,以所有兵力一舉擊潰他。”

    並非沒有可能。關羽所帶軍不過三萬,而這一邊的兵馬加起來有七萬之多。即使會是一場血戰,然而相信最終勝利還是會屬於我們。

    “不。”然而這個時候有人說。

    眾人一起將驚訝的目光投在了魯肅身上。

    “不要戰。這是最好的機會,請和吧。”他大聲地說。

    孫權好不容易消除掉的怒火又重新燃了起來。

    “孤已經不追究你違背軍令了,你是要逼孤處罰你嗎?”他怒氣衝天地問。

    “即使要處罰,肅還是要堅持肅的想法。”

    “好,”孫權咬牙切齒地說,“請繼續保持那種想法,然而做決定的是孤。”

    “肅不會允許主公那樣做。”

    一時間艙裏變得分外安靜,粗重一些的唿吸都能被聽見。大家都用了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著魯肅,而他在這些目光下,愈發地堅定起來。

    “這裏的一萬人,都是肅帶的兵。如果誰要出戰,肅會阻攔他們。”瘋了,他一定是瘋了。我驚愕到無語,一直怔怔地看著他。那個總是沉默而穩重的人去哪裏了?那個會微笑著說“是”的人去哪裏了?

    孫權拔出劍來。直指著他。

    “你是在挑戰孤的權威嗎?”

    “等此事過了,肅自會領罪。”

    “你現在就要領罪!”孫權喝道。

    魯肅毫無懼色地前行兩步,直對著孫權的劍尖,一字一句地說:“今日北有曹操,肅認為和則吳蜀俱榮,戰則吳蜀俱亡。諸將若有認同肅的,請站這邊來。”

    “諸將願助我製止這種瘋狂行為的,請站我身後!”孫權在冷笑。

    諸將一片嘩然。有人開始悄悄後退。

    這時製聽見一聲清脆的鈴鐺聲,一個身影站了出來。

    “子敬,你很有勇氣。”甘寧看著魯肅這樣說。

    魯肅報以苦笑。

    “我不願敵對你。然而滅劉備一直是公瑾的願望。我不可能助你。”

    “我理解。”魯肅點點頭道。

    甘寧便反身分開人群走了出去。“我會在軍中等待調度。”他留下這樣一句話。

    人群又騷動起來,所有人都站孫權身後,以複雜的目光望了魯肅。卻沒有人移動自己的腳步。

    “子敬,你不要這樣——”呂蒙站出來,想說幾句勸解的話,卻被魯肅製止。

    “不必勸我,你要過來,便過來。”他隻是這樣說。

    呂蒙始終沒有過去,又迴身站在孫權身後。

    一群人無言地站在孫權身後,也不乏偷偷溜出門者。然而魯肅始終是一個人站在那裏。

    不算或正大光明或偷偷摸摸溜出門的將領,不算孫權和我,艙裏的高級軍官還剩下二十二人。

    二十二個人中,有二十一個人站在孫權身後,而魯肅那邊,隻有他一個。

    多麽懸殊的對比。可他卻不以為意,始終站在那裏,正對著孫權的劍尖。

    一個人站在那裏,未免有太孤獨了吧。

    在我這樣想的時候,一個瘦小的身影輕輕地站到了魯肅身後。

    諸將都用了驚詫的目光,看了魯肅身後那一張陌生的麵孔。

    隻是一個很普通的士兵,年輕的臉上有未脫的稚氣。大概是從未試過吸引這麽多的目光吧,盡管是堅定的站在了那裏,他的神情卻非常不自然,有些害羞地低下頭去。

    孫權沒有生氣,反而啞然失笑,他溫和地問:“小兵,你叫什麽名字?你是做什麽的?”

    “……在下駱統,是這裏的傳令官。”

    “一個傳令官。你在這裏做什麽?”

    “在下……一直在門口等待命令。魯大人認為戰爭是為了和平,在下很欽佩。因此希望能支持魯大人。”

    包括魯肅也笑起來,他轉過身,手搭在駱統的肩上,很安詳地對他說:

    “駱統傳令官,謝謝你的支持。然而你現在更重要的任務是傳好軍令。請你先完成好你的任務。將來你若有機會率領大軍,再來支持我不遲。”

    駱統猶豫地點點頭,便向外走去。走了幾步,他又迴過頭來,大聲說:

    “魯大人,在下會一直奉行你的理念的!”

    聲音中稚氣未脫,然而這一次卻沒有人再笑。

    屋裏的火藥味更濃了。二十一個將軍用殺死人的眼神看著魯肅,從開著的門望出去,又能看見甲板上帶著刀的魯肅軍中的士兵。

    孫權收起劍,他的神情不再狂躁,卻多了一些更陰沉的東西。他就用了陰沉的眼神看著魯肅,低聲說:“現在局勢你也看見了,你還打算堅持嗎?”

    “肅會不惜一切阻止這場無意義的戰爭。”魯肅迎了他的目光,鎮定自若地說。

    “你認為孤在你船上就會任你擺布嗎?”

    魯肅不去答他的話,輕輕低下頭。

    孫權笑起來,用一隻手指點住了他的臉:

    “魯子敬,孤不會因為外麵那一萬人是你的人就會有所屈服。沒有人能夠主宰孤。”

    “如果你要堅持到底,孤就陪你玩到底。孤願舍身出去殲滅你這一萬人,然後再用剩下的軍力來消滅關羽。孤真的能做到。”

    四周一片嘩然。

    魯肅被電擊了一般,猛地抬起頭來看著孫權。經過仿佛一個世紀一樣長的對視,魯肅低下頭,暗啞地說:“肅相信主公能做到。”

    “那麽,”孫權傲然看著他說,“你要和孤開戰嗎?”

    魯肅搖搖頭,目光投向了門口一臉驚訝和彷徨的駱統,他低聲說:“傳我的令,外麵的人全部放下兵器迴船,等待主公任命新的主將。”

    孫權笑起來。

    他轉過身,麵對那二十多個將領。他說:“時不我待。準備出擊。”

    “不!”魯肅仍然倔強地喊起來,“不要戰!”

    孫權再次轉過身,極度驚訝極度憤怒地看著他,說:“事到如今,你還拿什麽堅持?”

    “我不是在要求主公,我是在請求主公。”魯肅急急地說,“請求主公不要開戰。當年太夫人臨終前曾以江東托付給在下,在下亦以性命起誓要終生為主公謀劃。今日之事,肅以為關係存亡,因此肅就算一死,也要請求主公不要開戰!”“不要拿孤的亡母來壓孤!”孫權咆哮著,再一次拔出劍指住了魯肅的咽喉,“不要逼孤殺你!”

    他是真的動了殺心了。眼中閃動著我很久以前見過一次的光芒,就是這種光芒讓我屈服,改變了我的命運。再一次,他呈現出我完全不認識的樣子。

    我心疼地看著魯肅。他完全坦然地麵對著冰涼的劍尖,眼中竟有閃動的淚光。魯子敬,你傻呀,白癡呀。你知道孫權非常倔,比你還倔,你現在已經改變不了他的主意了,你好歹裝模作樣地求下饒呀。他會原諒你的,他一定會的。

    魯肅緩緩跪下了。

    看著孫權的眼睛,他緩緩說:

    “求主公停戰。”

    “孤要殺了你。”而孫權說。

    他將劍往前一送,劍尖瞬間染上了血。

    是我的血。

    我手握著劍尖跪在了魯肅麵前,一雙眼睛哀求地望著孫權。

    孫權驚愕地看著我,身體的顫抖通過劍尖送入我的手心。

    “……你想怎麽樣?”他嘶啞著嗓子問。

    “請聽子敬一迴吧。他是用生命在請求你呀。”我哀求道。

    “你要幫他?你可知道你幫了他,便與他同罪。”

    我點點頭。

    他一下子將劍抽迴來。血順著我的指尖流了一地。“在孤處死你們之前,孤要你們目睹孤怎樣消滅關羽,”他轉過頭,低沉地說,“傳孤的令,進攻。”

    “不要!”魯肅還在做最後的掙紮。

    傳令的小兵站在門口,不知該去該留。

    “進攻!”孫權怒吼道。

    “——且慢!”一個清亮的聲音由遠而近,然後駱統滿頭大汗地衝了進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卻很歡喜地說“……稟告主公,關羽,關羽軍有使至。”

    眾人一起向西麵望去。果然,一隻小船順著水漸漸漂向江東軍,而船頭站的那長身玉立的男子,不是諸葛亮又是誰呢?

    孫權緊鎖眉頭,沉吟不語。

    然後是漫長而讓人不安的安靜。許久,呂蒙打破了這種安靜。

    他歎氣,看我一眼,然後在孫權身後跪下了。

    然後是淩統韓當程普蔣欽……他們都跪下了。

    二十個人齊刷刷地跪在了孫權身後。

    最後動作的是魯肅,他站起來,走到孫權身後,又跪了下去。

    “請主公先見蜀使,再治橫江將軍魯肅謀逆之罪。”他低聲說道。

    孫權歎了口氣,握劍的手,卻垂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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