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度過建安十四年的除夕,攻克江陵的捷報便傳入吳。

    盡管敵我雙方都在這一年多的僵持中死傷過半,盡管這樣的勝利可以用“慘勝”來形容,然而對江陵的占領,還是如同一針興奮劑,打入了吳中將士的心。

    隻不過一年多前,他們還對未來滿懷彷徨和疑惑,但一年多後,他們已經開始議論從江陵繼續往北,橫掃中原的話題。

    在建安十五年的春天,大部分人都開始認為江陵之捷,隻是一連串勝利的序幕。他們開始相信那個叫周瑜的男子,為他們奏響了一支叫作“天下”的序曲。

    然而孫權並沒有陷入到這種狂熱中。

    與其說他保持了相當的冷靜,毋寧說過於迅速到不可控製的勝利,是他所恐懼擁有的。

    江陵報捷未幾,他便開始有條不紊地掉兵遣將。他將程普、黃蓋、呂蒙、韓當等人派往四方,又一紙詔書將周瑜拜為偏將軍領南郡太守。看起來是封賞,實則在暗地裏奪去了他都督的身份。手段的老練和冷漠讓人心寒。

    十年時間能改變許多事情。他已不再是那個哭泣的需要兄長庇護的孩子,當他放眼天下時,他拒絕任何人擋住照在他身上的光線。

    隻是這種拒絕,來得毫無道理。

    陸議竟被調往會稽討伐山賊。他平靜地接受了任命,甚至經過吳郡時,還特意來拜訪孫權。

    我在大門口遇見他,當時他正準備離開。我忍不住叫住他。

    他轉身,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和平靜。他說:“本該拜見夫人的,隻是軍務緊急,還有一段路要趕。”

    我說:“不妨。請讓我送將軍出城罷。”

    入夜的吳很安靜,街道兩旁整齊的屋子裏飄來飯菜的香味。走在他身邊,我突然很想問問他,在外漂泊的這些年,心中可曾想過一個屬於自己的飄著飯菜香味的地方?

    然而我沒有這樣問,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問他。

    我說:“將軍此次從江陵來,可有見過周都督?”

    他說:“議臨行前曾與周都督告別。”

    我不由問:“他--身體可好?他受了箭傷,是不是?”

    他驚訝地看著我,然後歎了口氣輕輕說:“夫人不是都知道了麽?”

    我黯然,半天才擠出一句:“他應迴來養傷。”

    “都督決定的東西,什麽事情都無法改變他的意誌吧。”他輕輕地說道。

    兩個小吏模樣的人醉醺醺地晃過我們身邊,帶著滿身的酒氣說著明年許昌見之類的話。我忍不住笑起來。

    他也微笑著看我。“真好,”我低聲說,“真希望我也這樣樂觀。”

    “夫人不樂觀嗎?”他問我,表情中卻並沒有驚訝。

    我停住腳步,轉過身看著他問:“你有那麽樂觀嗎?”

    他低聲說:

    “如果老天不開玩笑,我想我們可以那樣樂觀。”

    我驚訝地看定了他,那雙眼睛溫和、堅定,卻隱隱帶了些悲傷。天,他怎麽可以那樣聰明,聰明到不用我的預言就能看到一切。

    我沉默著,繼續向前走。他跟在我身後。

    出城的路很短,轉眼走到盡頭。城門口他向我告別,月光照亮了他的去路。

    我忍不住說:“將軍,請保重好自己。如果一個時代終結了,總會需要人開始另一個時代。”

    他揮揮手,什麽也不說,然後就這樣走了。

    初夏,周瑜關於伐西川的書信便到了孫權手中。

    事關機密,他隻召集了不多的人討論此事。席間一部分人狂熱地讚同取西川,而另一部分人則提出異議,委婉地說出他們的想法。

    他們並不懷疑周瑜能取下西川,但他們認為,周瑜去了,便不會迴來。

    真是可怕而危險的想法。

    我安坐在角落,並不發一言。該發生的始終會發生,該落幕的始終會落幕。我嚐試過改變曆史,可是都失敗了。我除了安然看著這一切,還能做什麽。

    然而孫權想起了我,他迴過頭問我:“你是怎樣想的?”

    眾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深吸一口氣,說了一句也許徒勞但仍需嚐試的話:“請拒絕都督,不,周將軍的建議;召他迴吳。”

    孫權的眼睛亮起來,看我的目光意味深長。

    又過幾天,孫權叫我去。

    我到議事廳時,發現他一個人肅裝坐在堂上,手按著寶劍在沉思。

    我說:“不知主公召我何事?”

    他讓我坐,然後表情嚴肅地告訴我:“周瑜伐蜀的建議,孤同意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

    他搖著頭,自嘲般地說:“孤本想采用你的建議,可全軍上下都認為此事勢在必行,孤如何能違逆眾人的心?”

    我說:“主公答應公瑾的請求,公瑾也會高興的。”

    他沉吟不語,半天,突然轉過頭來看著我,說出一句讓我震驚的話:“孤要你隨他行軍。”

    我不解地看他。自從上次在赤壁受傷,他嚴禁我參加任何行軍。沒想到這一次他竟下了這樣的命令。

    他突然拿起寶劍,放在我手中,說:“你拿著孤的寶劍去,全權代孤行事。”我說:“公瑾用兵並不需要臣妾的功勞,況且並沒必要拿著主公的劍去。”

    他並不急於說話,隻是眯起眼睛看著我,眼裏有種寒冷的光。末了,他說:“若周瑜有想代替孤的時候,你便用這把寶劍告訴他。”

    我突然明白過來。我的手腳開始顫抖,脊背上有竄動的涼意,我顫聲說:“你為何會這樣想?”

    他說:“你難道不是這樣想的嗎?”

    我失聲叫起來:“我幾時曾這樣想過!”

    他冷笑著看著我:“幾天前議事,人人都說周瑜此去西川便不會迴來。你若不是如此想,為何要阻止孤讓他去?”

    我還想辯解,卻突然清醒過來。就讓他這樣認為好了,就讓他派我去好了。反正時間會證明一切,而我不願失去這個同行的機會。

    於是我接過了那把寶劍。迴家之後,我順手就把那把劍扔到了箱底。

    幾天後,周瑜迴了一趟吳與家人告別。他在家呆三天。然後我會和他一起出發,先到江陵,再扮作客商入川先行偵察。

    那幾天有許多大小的告別宴,我都推辭了。隻是安然在家中整理行裝。

    臨行前那天傍晚,茹來敲我房門,然後慢吞吞走進來。她猶豫地問我:“他們說的可都是真的?”

    “他們都說什麽了?”我溫和地問道。

    “他們說……周瑜大人去了,就不會迴來了。他們說他有異誌,可是真的?”她擔憂地問我。

    而我很堅定地搖頭。

    “那麽說……他不會不迴來咯?”她快活地說道。

    我卻無法迴答這樣的問題,我隻是沉默著。

    過一會又聽她輕輕地說:“我想去看看他,給他送行。你帶我去好不好?”

    我拉了她的手,帶她去周瑜家。

    周瑜家的院門虛掩著。我推開門便走進去。卻發現來得十分不巧。

    就在院子裏,夕陽餘暉中,一顆新栽的柏樹下,周瑜攬著小喬站在那裏。

    他們在接吻。

    看到我們來,小喬紅了臉急急進屋去了。而茹也急急別過臉,躲到我身後去。

    我笑道:“公瑾好雅興。”

    他很自然地弄了弄微亂的發,然後微笑著說:“浮生如寄,何妨偷片刻之歡娛?”

    我說:“本來這個時候不應當來打擾,但茹說要來送送你。”

    他“哦?”了一聲,然後目光投向羞澀地從我身後走出來的茹。隨後他笑道:“不知不覺間,茹竟這麽大了。那時抱她在懷裏哄她笑,竟好象是昨天的事。”

    我說:“現在人家也是個姑娘了,你想抱也抱不了了。”

    “可以的,”茹清亮而倔強的聲音突然在我身後傳出來,“如果姨父要抱我,什麽時候都可以抱。”

    我和周瑜不約而同用了驚訝的目光看著她。在這目光的注視下,她的臉一點一點紅起來。

    我笑起來:“公瑾,她的意思是想你抱抱她。”

    周瑜也笑起來,然後向她走去。然後他就輕輕把她抱在懷裏。

    她的頭才到他胸前,她很順從地將頭貼在了他的胸膛上。周瑜輕輕撫她的發,然後又鬆開她,用手捧住她的臉,修長的手指一點一點移過她的臉頰到鼻尖。末了,他輕輕地說:“這眼睛,這鼻子,竟和伯符的那麽像。”

    他又對茹說:“這些年,我太忙了,竟一直沒有好好照顧你。你怨我否?”

    茹說:“不怨的,一點也不怨。”

    “爸爸爸爸爸爸!”一個孩子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抱住了周瑜的腿,用清亮的目光看著他說,“我要看爸爸剛栽的那顆樹。”

    周瑜又轉身抱住了他,指著那新栽的柏樹對著他說:“在這裏喏。”

    “這麽小,”孩子不滿地嘟起嘴。

    “會長大的,”周瑜笑道,“等胤兒長大時,這樹也大了。”

    那孩子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又用疑惑的目光看了我。“這是誰?”他好奇地問道。

    “不要無禮。”周瑜輕輕刮了他一下鼻子,“快叫影夫人。影夫人是很能幹的人,以後也能照顧胤兒的。”

    “影夫人好!”那孩子便響亮地叫著。我笑起來,走過去摸他的臉。

    “我做了茶,請影夫人和茹兒進來小坐吧。”小喬從房裏走出來,對我們說。

    “不了,”我笑道,“已經打擾這麽久了,不忍心再打擾了。”

    第二日出發,孫權親送出城三十裏。

    周瑜的表情顯得非常輕快,他仍像過去一樣自然地靠近孫權身邊說話,他自然輕鬆地笑,那笑容就如同陽光,漸漸掃去了孫權眼中的陰霾。

    尋一個無人時機,他低聲對我說:“孤也許錯了,孤也許薄待公瑾了。”

    我不理他,拍馬前行。

    送行的儀仗隊中,有個人拿了琴來彈。琴聲激越動聽,大家都安靜下來去聽他的琴。原本想好好欣賞,可弦卻突然斷了。方才所有的華彩,頓時成了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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