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衝入太守府的時候,孫權正在悠閑地看著手中的兩串首飾。

    我氣喘籲籲地出現在他麵前,他幾乎都沒抬起眼看我。“你來得正好,”他說,“我正在煩惱讓你戴瑪瑙的這串好還是珍珠的好。”

    然後他拉過我,拿了兩串東西在我頭上比劃,末了,他笑著說:“還是珍珠的好,很適合你。”

    “將軍,請不要開玩笑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充滿疲憊。

    他充滿疑惑地看看我:“你覺得這種事情可以隨便開玩笑嗎?”

    “你不是要幫我迴絕呂蒙的求親嗎?怎麽會弄成這樣?”我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是啊,”他欣慰地笑道,“我去告訴他,對不起,其實我早就有娶雲影的心了,我母親也很高興。我知道你很喜歡她,可是你來晚了。我就這樣拒絕他了。”

    我愣在那裏。

    “不要太擔心,至少他不會怨你的。”他輕鬆地告訴我。

    我終於迴過神來,荒唐的感覺一點一點滲入我心裏。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我對自己說。

    然後我聽見自己很堅定地說道:“將軍,你可能弄錯了,我並不想嫁你。”

    這次是輪到他發呆了,他將手中的珠花放下,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他有點不可置信地問道:“你說的可是真的?可是那天你要我迴絕呂蒙時,我以為你想暗示我說你想嫁給我呢。”

    我說:“對不起,我想嫁的人不是你。他是——”

    “他是誰我不要知道。”他突然打斷我的話,然後站起來焦躁地在屋裏走來走去,“現在全江東都知道我要娶你了,這件事情已經定下來了。”

    我近乎哀求地說:“將軍,我知道此事你很為難,但請你顧及一下我的感受——”

    “——可是我的感受誰來顧及呢?”他突然停下來,捏住我,幾乎兇惡地對我喊道,“我本來就有娶你的心,可是如果你說你要嫁呂蒙,沒關係,我成全你們。可是你又讓我以為你想嫁的是我,我才會這樣做的!”

    我說將軍是我錯了,求你原諒我……

    “沒什麽原諒不原諒的,我不想要的話沒所謂,可既然我打定主意想要了,我就一定要到手!”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他的麵容完全扭曲了,眼睛深處有顫抖著的光芒。我好象完全不認識他。

    我輕輕搖頭。

    “我不嫁您。”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衣領,他提起我,拖住我,徑直向裏屋走去。我的腿碰到桌子椅子,流血了他也沒有停下來。他一直粗魯地將我拖入裏屋,把我扔在地上,然後抽出他的佩劍扔在我身邊。

    “我要的東西,除非是死了才會放過。”他冷冷地對我說。

    “你可以慢慢考慮,要麽你死在這裏麵,要麽你活著出來做我的夫人。”

    然後他轉身離去。我聽見門重重地關上然後是鎖上的聲音。

    我想我和孫權一定前世是冤家,甚至極有可能是我前世欠了他的,今世來還他債。

    三個月前,我被他關在地牢裏,每天對著窗口在心裏罵貉子,碧眼小兒,紫須賊。

    三個月後,我再次被他關在房裏,但這一次連罵的力氣都沒有了,心裏隻有深深的疲憊。

    我想了很多。一開始我在想逃走或者他改變主意的可能性,當這兩種可能性都變成絕望的時候,我不由自主想到了我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樣子。

    興奮、貧窮、迷茫,——卻自由。

    我想起那一天在廬江太守府前,那個時候的時間仿佛無限被拉長了,他迴頭,他額前的幾縷發絲在風中是如何擺動如何旋轉的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光掠過我身上如同微風拂過樹枝,他的衣裾翻飛出的褶皺如同打在岩石上的海浪。

    然後他握住我的手,他的體溫順著我的手傳入我的心,他扶起我,他——他要帶我去哪裏?

    帶我走吧,無論哪裏。

    然後我醒來,在淒冷的夜裏醒來,包圍我的是一片昏暗,隻有一把鑲了寶石的劍在身邊的地上散發出極寒冷的光。

    我突然發現我在哭。

    是的,我想起來,我一直就很愛哭。可是來到這個世界後我告訴過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要再哭了,我也一直沒有哭過,可為什麽現在,跪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我的淚水斷了線的珠子般紛紛滴落?

    現實襲來,我無力掙紮。我突然想到,還不如嫁了呂蒙算了;甚至,還不如當初嫁了那船主的兒子算了,每天打打魚,曬曬太陽,然後漸漸老去。老了以後或許某天會看見岸上一個穿白衣的英俊的軍官,迴家後便抱著自己的夫,做一些傷感但美麗的夢。

    這樣想著,淚水在臉上濕了又幹。

    不可以這樣,我告訴自己,幹脆,就死了算了。

    可是死了,就再也看不見他了。即使不喝孟婆湯,那一個迴頭的記憶,在地府裏走了一段後,也會所剩無幾吧。

    我不甘心,我死不瞑目。

    我猶豫地舉起劍,劍身倒影的寒光刺痛我的眼。我想起曾經聽人說過,上吊的人能在繩圈裏看見自己的前世,溺水的人能在水麵看見自己的前世,可我舉起劍,劍身上什麽都看不到,隻是一片寒冷的白光。

    我突然聽見有人在哭。

    我抬起頭,看見孫尚香站在我麵前,而茹在她懷裏,哭得一塌糊塗。

    我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我向她伸出雙手。

    她哭著,跌跌撞撞地撲進我懷裏。

    我走出那間房時發現孫權仍坐在桌旁,眼睛布滿紅血絲。我突然想起,我被他拉進去的時候,他穿的也是這身衣服,我不知道已經過去多久的時間,可這麽久以來,他就一直坐在這裏的吧。

    我把佩劍交還給他,他輕輕拉我在他身邊坐下。

    然後他輕輕為我戴上那串白色的珠花。

    婚禮在春天舉行。我頭上戴著東海珠子穿成的珠花,身上穿著從洛陽請來的師傅連夜為我趕製的錦袍,我在潮水般湧動的祝福聲中穿行,臉上帶著類似幸福的微笑。

    那一天除了呂蒙,吳郡幾乎所有有些地位的軍政官員和當地鄉紳都來祝賀了。孫權讓人騰了整整一間屋子用來放酒。

    我沒有很好地節製自己,幾下我就把自己灌到醺醺然的地步。我和每一個前來敬酒的人說笑,大口地吞下杯中淡紅色的液體。

    可是但陸議前來敬酒時,我卻變得非常安靜。

    我知道他會來,盡管在這樣時候,我最不想看到他,可他還是會來。因此當他穿著白色的錦袍端著酒杯,以夢中模擬過千次的模樣出現在我麵前時,我隻是平靜地給了他一個最正常不過的微笑。

    我也曾經想過千次,如果有一天,我能對他說話,那聲音會是怎樣的雲淡風清;如果我唱歌給他聽,那歌聲會不會海枯石爛。可當這一切真的發生時,我說的第一句話隻是:“謝謝。”

    ——謝謝他來參加我和別人的婚禮。

    我們以一種很適當的方式寒暄。時間不再被無限拉長。賓客在我們身邊經過,歌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我的聲音清細、纖巧如美麗的琉璃飾物,但那裏麵卻不包含任何傾訴。

    後來他問:“還未知道影夫人祖籍何處?”

    我有些茫然地看看他又看看天,然後我說:“廬江。”

    他展開一個溫和的笑容,他說:“議也曾在廬江住過幾年。那裏的天特別藍,雲的影子特別清晰,起風的時候低垂的柳稍拂過流淌的河麵,很美。”

    我安靜地看著他,眼前出現夕陽下的畫麵,風中迴頭的少年,那一個瞬間,快如流星。

    他突然有些失神地看著我,他說:“我總覺得,曾在哪裏見過夫人。”

    我搖搖頭,說:“不,我們從未遇見。如果大人覺得見過我,那一定是認錯了人。”

    婚禮的事情過去一段時間後,有一天阿碧突然對我說:“夫人,我覺得你應該去看看呂蒙將軍。”

    這時我才突然想到,已經有很久沒有過他的消息了。

    我便動身去看他,臨行前我問阿碧,要不要一起去。

    她猶豫地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最後她歎口氣說:“不了,還是夫人去比較好。”

    我很認真地看著她矛盾的臉,突然明白了一件以前一直沒有發現的事情。

    我突然問:“你是不是在為他傷心?”

    她猛地抬起頭來,有些不安地看著我,說:“是的,夫人,我很傷心。”

    我剛進入呂蒙的營房,便聞到一陣濃烈的酒氣。

    我看見呂蒙歪斜著趴在桌上,而桌上一片狼籍。

    我上去搖醒他,他惺忪地抬起頭來,看見我,眼睛便突然亮起來。

    他歡天喜地地爬起來,搖我的肩,說:“雲影,你還是來看我了對不對,我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

    突然他又想起什麽,眼光黯淡下去,他鬆開手,低下頭,輕輕地說:“我差點忘了,現在你是影夫人了。”

    我說:“你還是叫我姐姐吧,那樣我聽得習慣。”

    他又抬起頭來,他看了我很久,然後突然一把捏住我說:

    “姐姐,我知道你不想嫁他的對不對,我知道你是被他逼的。”

    我說:“我既然已經嫁他了,你就不要提這些話了。”

    “我不可以不提啊!”他像瘋了一樣大喊起來,“本來應該是我們在一起的,可是他硬生生、硬生生將你從我手裏搶了去!”

    “不,這也是我自己願意的,”我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我一直就當你弟弟。”

    他靜下來,驚訝地看著我,他說:“你是說,你是願意嫁給他的?”

    我很認真地說:“是的。”

    他愣了很久,然後笑起來。“好,好吧,”他笑著說,“既然姐姐願意這樣,我就尊重姐姐的選擇。姐姐一直當我弟弟,我以後也會像對待親姐姐一樣對待姐姐的。”

    我說:“你不要難過。”

    他說:“我沒有難過。”

    “沒有難過就好,你年紀也不小了,姐姐給你介紹一門好親事吧。”我關切地對他說。

    他抬起頭,失神地看著我,並不說話。

    我說:“阿碧是個好女孩。她喜歡你這麽多年了,也不容易。她對你一定會非常好的……”

    他依舊是不說話。

    我又說:“雖然她是在翠微樓大的,但是還從未接過客,她的身體是幹淨的,比我好——”“姐姐不要說這些!”他突然吼起來,“她好不好我不在乎,隻要姐姐說要我娶她,我娶她就是了!”

    他一拳打在桌上,木頭桌麵被打裂了,斷起的木刺紮入他手中,血流成一條線。

    他們的婚禮在秋天舉行,不算太隆重,但也不算寒酸。聽說他和我姐弟相待的人都前來慶賀了,並送了不少的禮物。

    那一天他母親也來了,坐在高堂上,滿臉欣慰地看著她的兒子和兒媳婦。

    我也鄭重地拜過了他的母親,從此往後,我便正式算是他姐姐了。

    後來,隻有我們兩個人站在窗邊的時候,他突然輕聲說道:

    “如果那一年在徐州,我第一次叫你的時候不是用姐姐稱唿,事情會不會不一樣?”

    我淡淡地看著他,心裏有個什麽東西在輕輕地歎氣,然後我輕描淡寫地說:“也許吧。”

    然後我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臉,像一個真正的姐姐那樣,溫和地對他說:

    “不要胡思亂想了,要好好對待你的妻。”

    他低著頭,很艱難,很艱難卻終於從嗓子裏擠出了一句話。

    他說:“好的,姐姐。”

    我不再說話,走到窗邊去,靜靜看天上的浮雲。這一天是有風的,雲在微風的吹拂下,一點一點變幻出莫測的形狀。看著浮雲,我恍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有一個人曾對我說過的話:

    命運是不可以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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