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認為,生活在這個時代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

    人們大都虛偽、功利、彷徨而自以為是。在我活在這個時代的二十年以來,沒有出現過任何讓我感動的歌,讓我背誦的詩,讓我愛的人。

    這是一個缺乏美感的時代。

    父親總說我生錯了時代。他說我應該生在一千年前,甚至更早的時代,每天撥弄著瑤琴,在家中安靜地寫詞。

    的確,我的性格不該屬於這個時代的產物。我冷漠、內向、安靜,卻並不淩厲。我過著一種甚至可以說是與世無爭的日子。

    也許這種性格和我的家境有關。我的家族很有錢,過度豐厚的物質條件讓我在這個金錢至上的時代找不到什麽可以為之拚搏的目標。於是我每天努力花錢,渾噩度日。

    有錢人通常都比較有時間營造出自己的傷感並沉浸其中。我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我的母親也是。在我四歲那年她愛上了一個高爾夫教練,並與之遠走高飛,從此音訊全無。我常常懷疑她也許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但關於她的印象已經幾乎沒有,因此並不覺得怎麽傷心。

    從小我就在家安靜地看書,我喜歡看那些關於過去了的時代的一切,我尤其喜歡一千八百年前,那個叫“三國”的時代。我覺得那個時代才是我應該屬於的時代,那裏有杜康,有五弦琴,有美麗的詩,動聽的歌,那裏有一群美麗的人,他們的命運如同流星。

    八歲那年我看一本有插圖的關於三國的書,我偶爾翻開一頁,然後我的眼睛碰上畫中人的眼睛。那雙眼睛溫和、堅定,而微微地帶了些悲傷。我又看了看他的名字,他叫陸遜,這個名字美麗得如同白玉石柱上的圖騰。我突然意識到這就是我要找的我愛的人。然後我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從未遇到過如此無望的愛。如果我愛上的是一個住在對麵街的男子,我可以耐心地等待長大,然後告訴他我愛他;如果他已經結婚,我就引誘他,把他搶過來;如果他比我還有錢,我就努力賺到和他一樣多的錢,然後讓他正視我;如果他成為了大明星,我就用錢去買他的電話號碼他的地址他的一切資料,然後我要想方設法地讓他愛上我。可是我愛上的是一個生於一千八百年前的男人,我除了哭,別的什麽都不能做。

    那一天晚上我在書房裏哭了很久,哭得後來家裏的仆傭都跑來看我。他們以為我生病了,就把我送進了醫院。

    醫生給我吊了含鎮定劑的針水,然後我漸漸睡去。我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病房一片昏暗,隻有月光從窗外漏入。我突然聽見了很輕的腳步聲,然後我看見一個女人,飄一般地來到了我的床前。

    她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她的容貌美麗得讓人看不出年齡。她居然叫我的名字,  她說雲影,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驚訝地問:“你是誰?”

    她說:“你現在不必知道,但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我說:“你來找我做什麽?”

    她說:“我等你,我還要等你十二年。”

    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在做夢。這樣想的時候,我便發現自己睡去了。第二天醒來時,我看見滿室的陽光,床邊站滿了醫生和護士。我想,昨晚的一切也許真的是夢境而已。

    十二歲那一年,父親開始賭博並迷上一切超自然的東西。他說他認識一個會算命的女人,關於他的一切,她說得準確得讓人吃驚。也許是為了將我從書房裏拉出來,他堅持帶我去見她。

    然後我就跟著他去了。在一棟很有些年頭的小別墅裏,我又一次看見那個女人。

    她仍然是一身黑衣,眉目間有不屬於這塵世的美麗。四年過去,我長高了許多,奇怪的是她的樣子竟一點都沒變。

    她說雲影,你來了。

    父親吃了一驚,父親說我從未告訴過你但你是如何知道我女兒的名字。她隻是淡淡地笑,並不說話。

    父親讓她給我算命,她拉住我的手,說:“你的女兒會很長命。二十歲以後她會有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二十四歲她會嫁給一個很愛她的男子,然後他們生三個孩子。二子一女。他們都有很不錯的命運。”

    我很懷疑她說的都是隨口編的。因為不像我見過的那些算命師,她沒有水晶球沒有八卦沒有掐指冥思,隻是很隨意就說出了這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話。但父親卻很欣慰地笑,然後我看見他拿出厚厚一疊錢來放在她手裏。她淡淡地笑著接受了。

    後來父親上洗手間的時候,我忍不住問她:“既然你能知道那麽多事情,錢對你還有什麽用呢?”

    她笑了,但並不說話。

    我又問:“你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

    她說:“是真的。但是你都看不到。”

    我有些驚訝,我想問她如果我能活那麽長,為何這一切我看不到;如果我在之前死了,那麽後麵的命運又如何能發生。

    但當我問之前,父親走了出來。於是我隻是禮貌地微笑著,什麽都沒有說。

    我真正開始相信她的預言是在十六歲那年。又是另一個四年以後。

    那一天下著雨,我一個人撐著傘在雨裏走。突然我在街對麵的人潮中,發現了她的身影。她還是那個樣子,撐了一把很引人注目的油紙傘。她安靜地走到我身邊來。她微笑,說:“雲影,我們又見麵了。”

    我很順從地收了傘,鑽進她的油紙傘下,她輕輕摟住我的腰。

    然後我感覺她靠近了我的耳邊,輕輕地說:

    “會有讓你很難過的事情發生,但是寶貝,不要太悲傷了。你要勇敢起來。你的人生還沒有真正開始。”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在我說得出話前,她把傘交到我手中,然後飄然而去。

    三天後,我父親死於一樁車禍。

    在我還沒來得及收拾起我的悲傷之前,我驚訝地發現,我的叔叔,開始迅速侵吞父親留下的遺產,幾乎什麽都不想留給我。

    但是從來都安靜、冷漠、與世無爭的我其實遠沒有他們想象中,甚至我自己想象中那樣懦弱。幾乎是出於本能,我開始收集他商業犯罪的證據,聯絡最好的律師,爭奪公司股東的支持。

    他企圖殺掉我,但被我很幸運地逃過。幾乎是死裏逃生的同時,我綁架了他的兒子,我那個幾乎未經世事的堂弟。他哭,他鬧,他黑黑的眼睛裏充滿不解。我冷冷看著他,突然發現其實自己也很醜惡。

    叔叔憤怒了,他咆哮,他說要報警。我冷冷看著他,說你報吧,我們同歸於盡。

    最後他終於屈服。他說你開個數目吧,但把產業留給我。

    我開了一個很大的數字。他幾乎沒有還價,就把錢給了我。

    然後我帶著錢去了歐洲。我選擇了一個很美麗的海邊城市住了下來,每天曬太陽、遊泳,以及做關於他的夢。有時會有漂亮的男孩子和我搭訕,但我總是冷冷拒絕。

    我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沒有和別人接觸,到後來我發現自己幾乎喪失了語言的能力。而更壞的是,我的精神狀態開始不是很好。有時我會把自己美麗的小屋砸得一塌糊塗,然後跪坐在地板上大哭。

    我想必須給自己找點事做。於是我找了個大學,報學油畫和小提琴。一年以後我交了個男朋友,是個來自北歐的男孩子。他帥氣、開朗、自信、積極。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全世界的陽光都仿佛灑在他臉上。

    我們快樂地在一起同居了一年。但一年後我發現所有的快樂隻是浮在水麵的泡沫。我的心丟在了一千八百年前。我已經喪失了愛人的能力。我開始在半夜爬起來看那些陳舊的史書,然後把一切砸碎,說不能這樣下去。

    十九歲生日那天,我一個人去了海邊。在海邊我許了一個願,我說二十歲的時候,請讓我的願望成真。

    這樣許著願的時候,悲傷突然襲來。我不知道,我要許什麽樣的願望,才能填補我心裏的這個缺口;也不知道這樣的願望許出來,是否天上的諸神都會在嘲笑我?

    這種感覺讓我窒息。

    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漆黑冰涼的海水中,而我的男友從後麵抱住我,他充滿恐懼地大喊:“影,你為什麽要這樣?你給我一個自殺的理由?”

    我茫然地看著遙遠的星空,我給不出理由。

    因為我給不出理由,所以我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我的陽光男友還是每天來看我。他給我送花,送書,送音樂磁帶,而我把花把書把磁帶都砸向他,我說我不要見你,你滾。

    後來他來得漸漸少了,但他說,他會一直在外麵等我,一直。

    我在精神病院的隔離病房住了一年。一直住到我二十歲生日。

    二十歲生日那一晚,我在窗邊看星空。星空璀璨而遙遠,卻是我唯一能找到的與一千八百年前有著聯係的東西。

    然後我聽見有人走了進來,我迴過頭,看見她,那個美麗的會算命的女子。

    她叫我的名字,她走過來將我攬住。而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下來,我發現我其實一直都很想見她。

    我們安靜地在一起坐了一個小時,然後她說:“一年前的今天,你許過一個願。今天我來幫你實現那個願望。”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她,而她安靜地點頭,她說:

    “我能幫你迴到你想去的那個時代。”

    最美麗的聖歌也不可能比這更動聽,最絢爛的煙花也比不了在我心頭綻放的那朵。而我突然發現自己竟是無條件地相信著她說的話,全世界人山人海,隻有她。

    我急切地問她,我說我會迴到哪一年我會遇見他嗎他會愛我嗎。

    她有些遲疑地笑著,她說:“我隻能保證三件事:第一,你會迴到那個時代;第二,你會遇見他;第三,在你明白這一切之前,你會一直擁有二十歲的身體。”

    我說夠了,足夠了。

    她停了一下,又很小心地說:“但你要想清楚,命運是無法改變的,而初衷很容易被遺忘。有些事情並非你所想的那樣。”

    我哭了又笑了,我說:“都沒有關係的。請幫助我。”

    她點了一點頭。然後輕輕用手拂我的發。

    我有些著急了,我說我什麽時候能迴去呢,是現在嗎?

    她微微笑了,她拿了一枚暗紅色的玉掛在我胸口。她說:“不要急,把它戴好。”

    我低頭整理繩子,整理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便抬頭問她:

    “你這樣幫助我,難道不需要什麽交換條件嗎?”

    她說:“我要的,我想要你所擁有的一切。”

    我說:“拿去吧,都是你的了。”

    當我說完這句話,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的身體以胸前那枚玉為中心,開始一點一點變得透明。而她變成了我,穿著我的衣服,長著我的樣子。而我在漸漸消失。

    徹底消失前我還來得及看一眼這世界。我看見我,不,是她從地上站起來,攏了攏頭發,然後走到門邊上按響了對講機。

    她說:“我好了。我要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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