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七年的夏天,夜色蔥蘢。

    失去了白日裏太陽的暴曬,喧鬧的夏夜漸漸平靜下來,熱氣騰騰地蒸騰了一會兒也就慢下來了,鬱鬱蔥蔥的樹林裏,斑駁的月色也顯得俏皮起來。

    然而茂密的樹林深處,隱約傳出幾聲不和諧的聲音。

    “沒錢?開什麽玩笑!你這死胖子身上的綾羅綢緞還沒有剝下來,就敢說自己沒錢,你騙誰呢!啊?!當我們這幫人都腦子被驢踢了是吧?爺爺現在跟你好說好商量那是看得起你,你甭敬酒不吃吃罰酒!”

    拿著大刀的男人惡狠狠地瞪著一個男子,臉上的一道傷疤從右眉一直蔓延到左頰,在朦朧的月光下顯得異常可怖。他看著眼前腦滿腸肥的富商瑟瑟發抖的窩囊樣子,哈哈笑了幾聲,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嘲弄的哼聲,整個臉因為這個動作更加扭曲恐怖。

    “大爺……大爺饒命啊……我實在沒有錢啊……”富商抱著頭,小眼睛從縫裏小心翼翼地看著男人。

    殷三娘靠著樹幹坐在邊上,閉口緘默,冷眼看著富商在男人的逼迫下從內衣褲裏掏出幾個銀錠子,表情如同割肉般痛苦。她的包袱看起來又小又輕,而且不在乎被劫一般,被隨意地放在一邊。

    “滾開!”

    一把奪過銀子,用手上下掂著,男人滿意地笑了兩聲,暫且放過了他,轉而向另一個書生走去。

    她身邊的小女孩看到富商偷偷摸摸的動作,連忙指著告訴她:“娘親……”

    殷三娘趕緊捂住她的嘴,搖了搖頭,對著她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向著男人的方向瞟了一眼。

    男人聽到動靜停下了動作,扭過頭看了她們一眼,然後發現了正欲逃走的富商。

    “奶奶的,還敢逃跑,當爺爺我是瞎子啊!?”

    他拎著刀向富商走過去。

    身後的弱質書生看著走遠的刀疤男子,細聲細氣的舒了一口氣,用寬大的袖子哆嗦著拭著額頭上的汗珠。

    絲毫不理會富商的抱頭求饒,男子衝著富商抬腿又是一腳,嘴裏還不住地罵著。他揪著富商的頭發把他拎起來,空手向富商的頸上劈去,富商兩眼向上一翻,白眼球還沒翻到頂,身子就軟軟趴在地上了。

    男子也翻了個白眼,還尤嫌不足地踢了踢他肥碩的身體:“哼,不知死活!”

    那個總角的小女孩沒見過這種局麵,抱住殷三娘的脖子,驚唿一聲。

    “誰叫的?”解決完富商,他轉身瞪著其他人,怪裏怪氣地吼了一聲:“他媽的誰叫的?”

    人群一片寂靜,人們都悶著頭不吭聲,沒有人理他。

    男人正要發火,忽然樹林裏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男人警惕的盯著樹林裏的陰影。不久,從陰影裏走出一個壯漢,手中抱著一捆木柴,眼神驚疑地朝四周看著。他看見刀疤男人,臉上的表情終於放鬆下來,小跑著朝這邊來。

    “大哥,這黑燈瞎火的,你怎麽讓俺一個人去找柴火,這樹林裏黑的要命,好多黑影,可嚇死俺了!”

    刀疤男人正沒處撒火,他正找上門來,幹脆利落地朝他臉上甩了一個耳光。

    壯漢捂著臉,委屈地看著他:“大哥,你幹嘛打俺?”

    “你這中看不中用的家夥,這片小樹林又沒狼沒豹的,天上掛了個月亮你就怕了?混蛋,讓你去揀點柴火,你居然搞到現在!”

    刀疤男人火氣消了消,看壯漢低著頭,沒有吱聲了,不耐煩地擺著手道:“算了算了,早該知道你就是個草包,快點生火吧!煮點東西吃,老子快餓死了!”

    “好好!”壯漢聽到要做飯吃,高興地應了聲,笨拙地從衣襟裏掏出兩塊打火石開始生火。

    解決了生火吃飯的問題,男人又轉迴到剛才的問題,他拎著刀走了一圈。在一個暈倒的富商、幾個書生、一對中年夫妻和一個帶著小孩的女人之中,他選擇了後者,最後拖著刀停在了殷三娘麵前,狠狠地盯著那個摟著她脖子的剛總角的小女孩。

    “剛才是不是你叫的?怎麽,我教訓不聽話的,你有意見?”

    在火焰的映射下,男子帶有刀疤的臉顯得更加可怖,小女孩鑽進殷三娘的懷裏,嚇得哭了起來。

    “芳兒,沒事芳兒,不哭了啊……”

    殷三娘安撫著懷中的小女孩,抬起頭指了指身旁的包袱,對刀疤男人說道:“這包袱裏有一些錢,不是很多,你如果要就拿去。她還隻不過是個孩子,請你放過她。”

    男人抓過地上的包袱,倒過來,嘩啦啦倒出幾吊錢來。男人一撇嘴,道:“就這麽點錢就想大爺放人,想得到挺美!告訴你,門都沒有!”

    “你想怎麽樣?”

    男人走近她,毫無顧忌的上下打量著:“看你的樣子也像是個大家出來的,身上一定藏著些金銀首飾。”

    殷三娘冷笑一聲:“賊寇本性。”

    男人大怒:“你說什麽?”

    “身處亂世中,我一個女子帶著個孩子,要是有值錢的東西早就賣了,還會留給你?”

    “哼,”男人把刀扔到一邊,揪著她的衣袖狠狠說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再讓我說也還是沒有。”

    “你這臭娘兒們!”

    刀疤男人終於失去了耐心,按住殷三娘,一把抽開她的腰帶:“好,那我就親自動手!”

    “你……!”

    殷三娘拚命掙紮著,但是不管怎樣也敵不過一個男人的力量,正當她終於力竭要放棄之時,一個尖尖的聲音響了起來。

    “娘親,你怎麽哭了!”

    一旁的小女孩看到自己的娘親被欺負也急的跳腳,她拽住男人的衣服喊道:“你放開我娘親!你放開我娘親!”

    她忍住喉中的哽咽,還沒來得及說話,男人健壯的臂膀就伸了過來,將小女孩淩空提起,扔了出去。

    “芳兒!”

    殷三娘驚唿,朝那個方向看去,卻被男人一巴掌扇的頭暈眼花,壓在身下動彈不得。殷三娘攥緊拳頭,心裏更是絕望至極。萬一……她不知道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會有多少萬一。

    “禽獸,我要你給我女兒償命!”

    她咬著牙恨恨道,絕望當中竟然生出一股極大的勁兒來,甩了刀疤男人一個響亮的耳光,將他一腳踹開。

    “你找死!”

    男人被她徹底激怒,從地上撿起刀來,直直地揮向她,刀風切割著她的臉頰。殷三娘閉上了眼,等待著那鈍鈍的一刀。

    隻聽“咚咚”兩聲悶響,然後就聽到了男人的慘叫。

    殷三娘睜開眼睛,看見刀疤男人滿頭是血地哀嚎,他的壯漢兄弟在他旁邊一聲不敢吭地用破布擦著血。

    原來剛才淩厲的風勢不是刀風,而竟然是由兩粒石子帶起來的。

    “娘親,你沒事吧?”

    小女孩從一個素綠色衣衫女子的懷中下來,跑過來抱住她的脖子。

    “娘親,我剛才一個人在空中飛,嚇死我了,幸虧這個姐姐接住了我。”

    看來是這位姑娘救了芳兒,也救了她。

    可是她看起來白淨秀氣,還那麽年輕。

    女子看著疼得叫喚的刀疤男人,抱劍輕嘲道:“嗯……真是外強中

    幹,才兩個石子就趴了?”

    “我呸!”刀疤男人用袖子抹了一下臉,看著眼前的女子罵道:“要打就光明正大的來,暗地偷襲算什麽好人!”

    女子收起劍,好笑道:“你一個劫匪,還跟我說什麽好人?”

    “刀疤,你應該慶幸,不然要是我的手勁再加大一些,你整個腦袋都會多出一個漏風的洞來。”

    男人對她話中的嘲諷熟視無睹,倒是揮著刀不滿道:“大爺我最恨別人給我起外號!聽好了,大爺叫張大,不叫什麽刀疤。”

    “張大?這麽敷衍的名字,還不如叫刀疤來得霸氣。”

    “你這娘們……閉嘴!”聽到女子繼續對他的名字喋喋不休,男子的腦袋被搞得暈暈的,於是幹脆直接怒了,劈頭就是一刀砍下來。

    殷三娘將女兒摟在懷裏,條件反射般的趕緊閉上了眼。

    “啊——!”

    一聲慘叫,卻不是女子的聲音。

    殷三娘小心翼翼地睜開眼,刀疤男人手中的刀掉落在地,而他原本握刀的手被女子扭到了身後,牽到了麻筋,一時間動彈不得。

    這迴女子臉上全無笑意,皺眉責問道:“如今北方戰事連連,金人更是要毀我城郭、滅我國家,你難道不知?你身負武藝,不去戰場上殺敵報國,反而在這裏劫掠南下逃難的國人,你還是不是漢人!”

    刀疤男子沒迴答,隻自己小聲嘟囔詛咒著什麽。

    女子好像沒聽到似的,手下卻一使勁:“嘎”的一聲,男子的手臂便已經脫臼。

    “誒喲——!”刀疤男子歪著嘴倒抽冷氣,求饒道:“女俠饒命,女俠饒命啊!小人冒犯了女俠,小人知錯,小人知錯!女俠說得沒錯,小人就叫刀疤!就叫刀疤!”

    見求饒了半天女子仍不鬆手,刀疤隻得歎了口氣道:“小人是不配做漢人,小人怕死。小人怕被金人殺死,也怕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餓死。”

    “怕死?”女子手下的勁鬆了鬆,怪笑一聲:“不隻你怕死,大概是人都會怕。”她看著被打劫的其他人:“可是為了自己活著,便把其他的東西都拋之腦後,這樣也無所謂嗎?眼見一個女子被人欺侮,也能充耳不聞、無關己事,甚至內心有些慶幸自己沒準能夠借機逃跑。”

    女子鬆開手,冷哼道:“好,你既然怕死,那就滾遠點!”

    “謝謝女俠,謝謝女俠……”刀疤忙不迭地道謝,被另一個

    壯漢扶著,兩人一溜小跑,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

    那些被劫的人表情各異,雖然天色已晚,但似乎都不想在這個地方再留一刻。他們拍拍身上的土,什麽話也沒有說,都各自默然散去了。

    忽然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角,女子低頭,看見女孩胖乎乎的小手攥著她的裙子,向她綻開一個露出許多顆牙齒的燦爛笑容。她正在換牙,有幾顆牙的地方空了,看起來是黑乎乎的洞。

    “謝謝你。”殷三娘整理好衣服,站了起來,向她友好地微笑道。

    女子報以微笑:“沒什麽,舉手之勞。”

    “於你是舉手之勞,可於我卻是救命恩情。民婦身份微賤,但請女俠務必受我這一拜。”

    不顧女子的阻攔,她提起粗布裙子,拉著小女孩跪下,行了一個大禮。

    “姐姐,芳兒想拜你為師!”小女孩一本正經地疊手行禮:“娘親說過,拜師的時候都要給師傅磕幾個響頭。芳兒今日也磕了頭,從今以後就是師傅的徒弟了!”

    小女孩還很小,還不懂得磕頭和拜師之間,其實並不存在互為必要的關係。

    “芳兒,不要胡鬧,姐姐還有自己的事情,我們也還有路要趕。”殷三娘對女子抱歉地笑笑,背上包袱,拉上不情願的女孩:“姑娘,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等一下。”

    殷三娘走出幾步,又被女子的聲音攔住。

    女子指著反方向,道:“南下避難,該走這個方向才對。”

    殷三娘搖了搖頭,笑道:“姑娘錯了,我們並非南下,而要北上。”

    女子一愣:“北上?”

    “嗯,大同。”殷三娘道:“我接到良人的家書,說是近期軍隊會在隸屬的一個州中休整,然後挑選精英,裁汰老弱殘兵。他們這一隊傷兵也會留下來修養,幾個軍醫幫忙治療著,痊愈之後再返迴隊伍。”

    “留下幾個軍醫幫忙治療……”女子渾身一震:“你說的可是真的?”

    “不敢隱瞞姑娘,”殷三娘看女子臉色有異,問道:“姑娘也是要去大同?”

    “是。”女子點頭,看出了殷三娘的心事,笑了笑,開口道:“同路吧!”

    殷三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倒是她懷中的孩子歡唿不已,殷三娘伸出手去。

    “我姓殷,名三娘,這是我女兒芳兒。”

    “我叫楚碧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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