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過後,我依然忘不了那個傍晚。一個我喜歡的人,一個我等待許久終於出現的人。麵帶微笑的衝著我招手。


    這次的到來,我並沒有收到他的禮物。他的雙手插進褲兜裏。


    “木棉哥哥,為什麽這麽長時間沒有來看我。”我有些調皮的看著他,語氣裏夾雜些嬌嗔。我不是真得有心責怪他,隻是這麽長時間沒有見到他,心裏難免會有些擔心。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表現成這個樣子,總之,看到他我就是喜歡把我最好的一麵展現給他。


    這段時間,家裏有些事。他還是那麽的害羞。我看到他在用腳蹭著地麵。


    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想要把他拉到大廳前的石階上坐下。可他的怪叫讓我大驚失色。我沒有想到我的拉扯會讓他如此的痛苦不堪。我看到他的額頭上冒出了汗水。


    “對不起木棉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的,跟你沒有關係。”


    他極不自然的露出一絲微笑。我看到他扭曲的臉上赫然出現一道疤。很深的一道疤,已經結痂。


    “臉上的傷怎麽迴事?”


    “不小心摔的。”


    木棉從來不說謊。這次我卻明顯感覺到他在說謊。他遊離的眼神在四處縹緲,不敢直視我的眼睛。我拉過他的胳膊,把他長長的衣袖捋上去,然後我看到他受傷的手臂。手臂上有明顯的傷痕,很長很長的一道道的傷痕,累加在一起。像是用鞭子抽過的。我心疼的用手撫摸著那一道道帶血的痕跡。眼淚不自主地流出。


    那天我知道了一個秘密。是關於木棉的。那天我也同樣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如果已經落入不幸的境地,就不要再去牽扯別人,否則,別人也會跟著自己不幸福。


    木棉原來也是被人收養的。他也是個孤兒,同我一樣。隻是他比我要幸運。收養他的家庭隻有他這一個孩子。他們視他如親生孩子,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應有盡有。隻是,不幸的人永遠在幸福麵前抬不起頭。


    這個家庭唯一不足的地方,便是男主人與女主人之間不和。他們經常會吵架,相互謾罵,肮髒的話語經常帶在嘴邊。男人嗜酒如命,女人以賭為生。兩個生活糜爛的人生活在一起,簡直是一個最大的錯誤。而木棉,則為這個錯誤付出著無比的代價。


    兩個人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是會拿木棉撒氣。


    他們下手很重,每一次都能把木棉打到死的邊緣。木棉已經習慣了這種挨打的日子。


    他說自己已經麻木了,麵對這個世界的時候也不會有太多的激情。有好幾次他都想從樓下跳下去。隻是他放不下一個人,他說那個人是我。他說,其實在遇到我之前,他一直覺得自己很不幸,一個很不幸的人生活在別人的幸福中那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直到他眼睜睜的看著我的幸福化為灰燼,他才明白,自己眼中別人的幸福隻不過是自己內心的一種憧憬,有些時候,看到的並不是真實的,沒有體會別人的生活就不會懂得別人的艱辛。於是,我便成了他眼中不幸的人。


    他說他想幫我,想讓我從不幸的陰影中走出來。我從來不相信什麽陰影,也不相信能不能走得出來。我隻相信一個事實,我是不幸的人,我們都是不幸的人。


    “秋漪,我說過的,你是個憂鬱的人,你太過於憂鬱,這樣對你的成長不好。”


    “木棉,我們都是憂鬱的人,隻是我的憂鬱表現在臉上,而你的憂鬱表現在心裏。”


    我不知道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總之在我的話說出口後,木棉不再說話。


    “木棉,這一輩子你願意一直這麽陪著我嗎?”


    “我願意。”


    “那你願意照顧我一生嗎?”


    “秋漪,我隻能答應你,可以一直陪著你,但,我們的未來還很長,你終究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人來照顧你,他會比我照顧的更好。”


    我笑。十四歲的姑娘,不懂得什麽叫愛情。隻要能陪著,就已經足夠。


    木棉走後,就一直沒有再來看我。我不知道他過得怎樣。從上次的情況來看,形勢應該不容樂觀。隻是過了一段時間後,聆然倒是迴來看了我一次。她大包小包的拿了好多東西。我見都沒有見過的零食。我記得她來得那天也是下午。陽光明媚,太陽光打在她恬靜稚嬾的臉上。那是我第一次仔細的觀察她。她真得是越來越漂亮。烏黑鋥亮的長發,明眉大眼,水嬾的皮膚,儼然一副大家閨秀的姿態。我看到太陽光從她的頭頂炸開,滲入到她那濃密的頭發裏,很美。


    “姐,這是我專門給你帶來的零食,很好吃的。”她笑的很開心。我不知道她的開心來自哪裏。是看到我還活著開心,還是看到我還是那落魄而開心。我沒有接她遞過來的東西。


    “你過得挺不錯的。”我冷笑,對她的詫異視而不見。


    “我很想你,姐,有時候我都能在夢裏見到你,然後抱著你哭。”我看出她的關心,但我不明白她的關心是虛偽的還是真實的。


    “你過你的日子就好了,不需要想我的。反正我也沒有想過你。”


    “我就說過你不應該來看你姐的,她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麽好,她的嫉妒心理太強。況且,她又不是你的親姐。”


    說話的是聆然的養母。一個犀利的女人。我從她的眉宇間就能讀到她心裏的尖酸和刻薄。長著一副賊眉鼠眼,讓人看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我沒好氣的瞪她一眼。她卻一點不識相,依舊我行我素的發表著自己的意見。


    “你說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一姑娘,沒有爸媽也就算了,好不容易碰上了聆然這麽懂事的妹妹,你怎麽就不懂的珍惜呢?”


    我不想聽她在這裏白話,毫不客氣的迴敬她,“你算什麽東西,我們家裏的事情還輪不到你管。”


    小心眼的女人被我的話激怒,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一個巴掌打在我的臉上。我捂著火辣辣的臉,眼淚不自主的流下,但依然不服氣的瞪她。


    “媽,你不要打我姐姐,好嗎?”聆然近乎哀求的聲音並沒有得到她的同情。


    “不識相的東西,算我瞎了眼,還出錢給你買那麽多的東西。走,聆然,我們迴去。”


    女人拉著聆然的手頭也不迴的離開。夕陽的餘輝下,我看到聆然微紅的臉,還有淚水懸掛眼邊。


    此後的很多個日子裏,我都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生活在福利院裏。偶爾也會有一些好心人為我們這些無家可歸的孩子送來關懷,但我總是能在他們的表情中讀得到一些他們的情緒。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真正善良的人,這些來看望我們的人,想必他們也有自己的心結。不然,他們的眉間為何總是隱藏著悲傷。我明白,他們也許是為了尋求一些心理上的安慰,或者遇到一些不痛快的事,或許做了一些傷天害理的事,到我們福利院來,不過是做些贖罪的事而已,這樣他們也可以得到一些心理上的安慰。


    慢慢的我也開始懂得一些事情,有些事情還是需要別人的幫忙,比如說想要從這福利院裏逃跑,就需要找一個信得過的夥伴,讓他幫助自己逃跑。


    我想,我應該算是這個福利院裏最壞的孩子了。因為,我每時每刻都在想著逃跑。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要選擇逃跑。福利院裏也蠻好的,有吃的有喝的。隻是我看慣了一些所謂慈善家的嘴臉。今天興高采烈的來看望我們,心情好的話還有可能收養一兩個孩子。心情不好的時候,拿他收養的孩子出毒氣,再不濟的,領迴去還沒有兩天又送迴來了。他們美名曰,太忙,怕對這些孩子照顧不周。


    看多了這麽多的醜陋鬼臉,自然也就心灰意冷,心灰意冷了自然就要想著離開,想要離開的方法隻有一個,逃。


    不知道是機緣巧合,還是上天故意的安排。總之在我絕望的時候我遇到了king。


    king是一個混血男孩。我不知道他是怎麽來到這裏的。我看不出他有什麽異樣。除了頭發的顏色和膚色與我們不同之外,我再也看不到其他的非與正常人的地方。或許,他跟我一樣,父母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好多的孩子裏,隻有king是安靜的。他很喜歡靜靜的坐在老師們給安排的塑料凳子上發呆。他總是望著窗外,隔著一層層厚厚的玻璃,看窗外的一切。我順著他的眼光也看向窗外,那是一抹夕陽,染紅了整個天空。偶爾還會看到有幾隻不知名的小鳥從天邊掠過,它們微張著嘴,但我們聽不到它的叫聲。厚厚的玻璃是阻隔兩個世界的罪魁禍首。


    我喜歡安靜的人,安靜的人總會給我一種神秘的色彩。他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我想了解他的故事。我知道,我隻有好好的和他接觸,才能更好的利用他,讓他來幫助我逃跑。


    “我叫秋漪,我們可以做個朋友嗎?”我的主動有些讓他不知所措。


    “我叫king。”他說話的語氣很好聽,不是正宗的中國口音,略帶些洋氣。


    “我們做朋友吧。”我又一次要求。


    “很榮幸。”他答應了。雖然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得答應。總是我問過這句話之後,他就低下了頭。老師說過,點頭就是yes。yes就是同意的意思。


    我跟king真得就成了好朋友。無論做什麽事情,我們總會結伴而行。吃飯在一起,學習在一起,就連做遊戲也總是要在一起。king是個寂寞的男孩。他在這裏沒有朋友。他比我要來的早。他有些自卑。我知道他的自卑來自於父母的拋棄。可他忽略了一個問題,來這裏的孩子都是同樣的命運,沒有差別,沒有等級之分,都是被拋棄的人。


    king是中國和新加坡的混血。他說他隻記得有一個女人把他帶到這裏,然後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離開。從此他再也沒有踏出這個門半步。他哭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直到院長過來勸他。院長說,他的媽媽隻是出去辦點事,等過段時間就會來接他迴家。他問院長,過段時間就真得來接他迴家嗎?院長說是。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依然還停留在這個可怕的地方。他又哭鬧著找院長。院長的解釋依然是,過一段時間。在孩子的世界裏,對一段時間的觀念總是陌生的。而大人們也總是會利用孩子的天真來威逼利誘。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裏,真理永遠掌握在大人的手裏,孩子永遠無法反抗。


    “我已經不抱有任何希望。”king說話的時候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情。


    “我是從八歲來到的這裏,如今八年過去了,我不知道院長所謂的那一段時間有沒有過去。或許未來的某一天,我真得還能離開這裏,或許,我永遠等不到那一段時間的到來。”


    “我們應該試著往好的方向看,不是嗎,king?”我想安慰他,卻發現一個連自己都安慰不了的人有什麽資格去安慰別人。於是我又改口,生活永遠是這麽糟糕,它就是喜歡欺負我們這些弱小的人,或許,我們應該嚐試著做些什麽來反抗一下現在的生活。


    king不可思議的看著我,我斬釘截鐵的看著king。我要用我的眼睛告訴他,我的觀點毋庸置疑。


    “我們為什麽不嚐試著離開這裏?”我再次開口,依舊帶有堅定的語氣。


    “我們根本就無法離開。”他說話的語氣很平緩,也很篤定。


    “不嚐試又怎麽能知道不行。”我的確是個壞孩子,總是在利用別人的善良,沒有辦法,在這個充滿未知的世界裏,我隻能相信king。


    “好,我聽你的。”king看著我的眼睛,我也毫不躲避的盯著他。我不得不這麽做,如果要king相信我,我就必須讓他看到我的堅定。


    king像做了很大的決定。我看到他緊蹙的眉頭裏藏著深深的愁。他也應該在渴望自由,渴望離開這裏。其實,我想要逃離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想要見見我的木棉哥哥。這麽長時間他都沒有過來看我,會不會想我,是不是還在外麵經受著折磨。我時常關心著那個看不到的親人。


    我們的計劃很是縝密。是我的主意。太陽落下山的時候,我們出現在門崗的房間裏。看門的是一個老頭,臃腫的身體,戴著一副老花鏡,拿著一份報紙,在仔細的看著。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我們的出現引起他的注意。而我所觀注的便是放在桌子上的鑰匙。


    “你們有什麽事嗎?”老頭說話的口氣很溫和,像他的臉一樣,雖然溝壑遍布,卻依然慈祥。


    “我的肚子有點痛,想找您要點熱水喝。”king撒謊的表情很自然,就像他沉默的時候一樣,沒有任何的做作和不安。


    老頭沒有說話,起身,徑直走向裏屋,我聽到他拿碗的聲音,然後我又聽到他提起水壺的聲音。再然後,便是我們開門的聲音。


    兩個人就這麽輕而易舉的迴歸到屬於我們自己的世界。很自由,很愜意。像被關押了數千載的小鳥,終於逃離了獵人的囚籠一樣。我們拚命的奔跑,沒有方向,隻要前麵有路,我們就一刻不停的奔跑,奔跑在屬於我們自己的世界裏。我們似乎聽到身後老頭氣極敗壞的叫喊聲,還聽到他因追逐我們而邁開的步伐的聲音。而後,便是他氣喘籲籲的聲音。再然後,我們消失在夜幕中,而那個老頭,永遠不會再出現在我們的世界裏。


    “秋漪,我們真得自由了麽?”king有些興奮,我聽得出他語氣裏的興奮。他緊握著我的手。


    “我們自由了。”我也是興奮的,我再也不用被囚困在那個房間裏了,我可以看到我的木棉哥哥。


    “太好了,我可以做我喜歡的事情,我可以去尋找我想要尋找的人,我可以去實現我想實現的夢。”


    “你喜歡什麽事情,你想要去找誰,你的夢是什麽?”我把我的疑惑一口氣說出來。


    king對著我笑,“我想要做的事就是征服這個世界,然後拯救像我們一樣沒有幸福光顧的人。”


    那年,king十六歲,我十四歲。


    “秋漪,我們還會再見嗎?”


    離別的時候,king突然問出這麽一句話。我不知道該如何迴答。一輩子還很長,應該還會有機會再見吧,可是,世界這麽大,人又那麽多,何時才能再相遇。我迴答不了他的問題。


    他自嘲的笑,“我們會再見的,有緣份的人總會有一天再見的。”


    我依然沒有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說什麽。


    他一把把我擁進他的懷裏。那一刻我感受到了一種溫暖,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


    “秋漪,其實你是和我一樣的人,都是被生活玩弄的人。我們是不幸的,卻同時又是幸運的。如果未來的某一天我們還能相遇,如果我真得可以拯救這個世界,待我凱旋歸來的時候,你還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那我一定會娶了你。”


    “秋漪,你同我一樣,都是寂寞的,憂鬱的人。我們都不懂得如何去表達我們內心的情感。但我知道,我們都是會笑的人,隻是把冷漠表現給別人看。我曾經看到過你的笑,你笑起來很美,像天使,像媽媽曾經給我講的童話故事裏的女神,angel。我希望你能像真正的天上的angel一樣,快樂的生活。”


    king把我送到木棉的門前,他再次擁抱我。我居然喜歡上被擁抱的感覺,很貼心,很溫暖。在king的懷抱裏,我感受到心跳的感覺。那種意境很美,很坦然。king把他的外套披在我的身上,他說夜裏太涼,他怕我會被凍感冒。南方的冬天,是冷漠的,它總是無情的襲擊著人們的身體,毫不客氣的擊垮每一個與它抗衡的人。尤其是不懂事的孩子。


    king,我們一定會再見的,我相信我們的緣份不會到此結束。我在心裏默默的說著,但是,king,我不會嫁給你的,我有我的木棉哥哥,他才是我的勇士。或許未來的某一天,你真得能夠拯救這個世界,但你依然無法擁有我,因為,能夠征服我的,隻有我的木棉。


    我對木棉的愛如同king對我的愛。十幾歲的孩童之間的愛,看似如此的荒唐,卻依然是那麽的牢不可破。我相信,我會幸福的,從離開福利院的大門,從福利院的大門奔跑開始的那一刻,我似乎就已經看到屬於我的幸福已經張開翅膀,時刻準備帶著我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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