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已逝,春日錦衫薄,這翰林院的地暖也熄了,宮柳泛起金黃,她折了幾枝來纏在筆架子上,翰林院裏幾位女同僚見了,也紛紛效仿起來,折了幾支纏在筆架子上,更甚者還去外摘了花兒來卡在柳枝上,屋中倒起了一番景致。

    杜入微上了朝迴來,看見這密密麻麻案幾之中有幾張折了柳枝纏著筆架,就道:“方才我到外麵才聽人說,那棵柳怎麽禿了?”

    他這一說是逗得大家都笑了起來,都指著湘君道:“這事可不賴咱們,是您那徒弟領了頭。”

    原是湘君初入翰林院這處,杜入微常與她論典籍,因而格外親近,杜入微常親自指導她潤色詔書,以及偶爾擬召之事,來來去去,她感謝杜入微的指點,幹脆就將杜入微認作師傅,二人也越發師徒情深。

    杜入微果然瞧來湘君:“你忙完了?倒要閑情逸致去折柳。”

    湘君點頭,將桌案上的一疊絹帛捧了過來放在杜入微的桌案上,杜入微也不再說話,隻坐了下去,翻閱著她的絹帛。

    杜入微徐徐看下之後,不住點頭,看罷之後,轉頭看著她,有幾分愛憐:“你倒是學得快,這幾分詔也潤色得不錯,隻是這待詔也不是好做的,還是折柳好,一方閑情逸致。”說罷,又是幽幽一歎氣,揉著額角。

    湘君看杜入微神色不□□穩,忍不住問出口:“恩師可是遇上難處?”

    杜入微瞧了湘君一眼,又歎一口氣:“前日山東河南饑荒賑災,有人吞吃災款,知縣魏柯寫折子上訪,卻被攔截下來,其上京都上訪,卻不想差點遭到謀害,僥幸逃脫後找了冬官侍郎賀子業,這才告知到陛下這出,陛下今日大怒,一來怒整貪官汙吏,二來,是要咱們想個法子,免了這欺上瞞下的事......擬召是咱們的事,陛下今日問起來,我這個翰林學士愣是一句也答不出來,隻怕她還要再問此事,又是一場麻煩事。”

    湘君聽罷,也連連感歎,此事確實駭人,不過駭人之處倒不是在於有這“欺上瞞下”的事,而是這事捅到女帝手畔來了。

    湘君坐迴自己的原本桌案旁,休憩片刻,竟然有些文思湧出,提筆就寫下來,一方畢筆,將宣紙轉給杜入微看:“恩師,您看看,這可解您燃眉?雖算不得好法子,倒也應該可避免咱們中書省遭殃。”

    杜入微抬起頭來,正是煩悶之中:“你個小娃娃,哪裏知道這些,快去折柳去吧。”

    湘君有些微尷尬,隻好提著宣紙轉身迴去,杜入

    微看著她的背影,心思一動,既能寫出酷吏策,指不定是有法子的,當下喚道:“湘君,快過來!”

    湘君連轉過身來,將宣紙遞了過來。

    杜入微接過宣紙,先不看紙上寫了什麽,就點著桌案,頗有幾分為師的嚴謹:“你看你,才說一句,你就堅持不住了,咱們這擬召的哪有什麽臉皮子,縱然有也得堅實如腳下夯土。”

    湘君......他還有道理了~

    杜入微低頭掃眼看著宣紙,不過片刻,就連聲讚好,湘君站在一旁隻有幹巴巴笑著。

    “你這丫頭,早有這些法子,怎麽不寫進你的酷吏策裏?偏要分開來!”杜入微略有責地怪望了她一眼:“為難咱們這些老頭子了!”

    湘君......她這個半道上認得恩師總是很有道理~

    “得了,我這就送去給陛下瞧。”

    湘君......“那可要再潤色?”伸手去接那宣紙。

    杜入微一跺腳,像挪寶貝似的挪開宣紙:“走開!為師給你潤色!”又提了提筆,還未落筆,就又將筆擱置在筆山上,瞪了湘君一眼:“還潤什麽!夠好看了!”

    湘君......他高興如何就如何吧,畢竟師傅是個好師傅......應該是個好師傅吧?

    杜入微這匆匆出了翰林院門,湘君方才想起,這宣紙上的意見是個破漏,千萬要不得功,否則日後可要受人唾罵的,趕忙追出去囑咐,疾步出了殿門,卻連杜入微人影也看不見了,當下扶額暗歎自己這次是做了孽。

    湘君一下再無心校注典籍,便倚在椅子上,執筆勾勒起花樣子來靜心,約莫兩個時辰,她花樣子正畫至花蕊,孟庭玉就前來傳達聖意,聖人召她前去蓬萊殿。

    湘君心頭暗道遭,苦巴巴地跟著孟庭玉朝蓬萊殿去。

    “是好事,你瞧你那模樣。”孟庭玉笑了起來。

    湘君幹澀一笑,著實難看:“這可不定是好事。”

    孟庭玉搖了搖頭,拍著她的臂膀安撫道:“你怕什麽,聖人看了你的策,龍顏大悅。”又低了低聲:“許是要拔擢你。”

    湘君也無奈擺了擺頭,不再與孟庭玉說清楚這迴事,總歸待會兒向女帝認了弊端就是。

    二人下了台階,路上穿門越廊,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到一處草木繁盛簇擁的紅牆碧瓦之所,行過一陣,露出寬廣場麵來,和風陣陣,她微微仰頭,看見麵前四方翹角

    的巍峨宮殿聳立著。

    孟庭玉囑咐道:“這便是陛下居所,你初來此處,切記謹慎。”

    湘君應承下來,又是連番道謝,二人就已經上了台階,她再一抬頭,頭上所懸“蓬萊”二字,隻覺有些頭暈目眩,孟庭玉有拍了拍她的手臂再囑咐道:“也切莫膽小怕是,陛下最忌縮頭縮尾之人。”

    湘君越發渾噩起來,這孟庭玉說了不是沒說嗎?前些時刻讓她謹慎,這會兒讓她別膽小,她...又不是人見人愛。

    這由不得她多想,抬腳跟著孟庭玉入了蓬萊殿,行行繞繞,反倒得見一片廣闊,目下是樹木林立,一方偌大湖泊在林木之間正泛著粼粼波光,湖上玉舟偏偏,亭台靜默,恍若人間仙境,湘君竟然癡了一下。

    孟庭玉低低一笑,推了推她,喚迴她的神思:“此為蓬萊池,陛下在閣內等著,可別在門口耽擱了。”

    湘君道:“這可真是蓬萊仙境。”又嘖嘖感歎,暗自感慨,這皇帝住的地兒確實不一樣,算來比周弘那個“小明宮”又強了不少,這人比人,可不得氣死人麽?轉過身去,入了一個小殿,隻見這殿中飾以琉璃彩畫等,孟成芳身著絳紗袍,跪坐在一張案幾之後,而杜入微也跪坐在案幾前,似乎二人原本正在議論什麽。

    孟成芳一見湘君進門,就展露笑意,喚人給她支了墊子,讓她近前跪坐著,孟庭玉則規規矩矩跪坐在了孟成芳身側。

    湘君低著頭,十分謹慎模樣等著孟成芳發話。

    孟成芳則看著案上的宣紙:“周湘君,上次是酷吏策,這次是置匭計,你讓朕刮目相看。”抬手又瞧去湘君。

    湘君卻是頭越發低下,暗自琢磨著該怎麽和女帝承認自己的紕漏,正在為難時分,孟成芳喚了句:“抬起頭迴話,你不像個低頭答話的人。”

    湘君心頭悶響一聲,隻能抬起頭來,直視著孟成芳,又見那溫雅的麵容上一方清明的眼眸,像是一切把戲都逃不過那方清明,她隻能暗自歎了口氣,選了最老實的做法,砰地一聲叩頭:“臣有罪。”

    孟成芳忽來了幾分興致:“何罪?”

    “這置匭計有錯。”

    杜入微也被湘君的話一驚,瞪大方正眼看著湘君,又瞧了眼孟成芳,咽了咽口水,這孩子若是說錯了,少不得要受罰!

    “何錯之有?”

    “置匭,以受四方之書,誰有冤屈誰就能投書進匭,再由獻納者取出獻給陛下,陛下由此

    可知天下事,且我朝有酷吏,冤情上呈,正可與酷吏相合,此為好處。可此事尚有一事為難。”

    “何事為難?”

    “若獻納者徇私,隻怕會多冤案,被人做鏟除政敵之用。”

    孟成芳清明的眼微微一低:“那你為何書寫此策?”

    “臣有罪!”湘君又叩下首來,額上冒出細細汗珠:“臣思慮不周,方才才想明白,是臣好功勞,才書下如此紕漏之策。”

    杜入微看她一直認她自己之錯,微有些動容,連忙叩首道:“此事怨臣,她年紀尚幼,書下此書,臣為其師,未能查其錯,反而將此書獻給陛下,還望陛下饒恕她。”

    孟成芳冷笑一聲:“夠了,你二人還要師徒情深不成?”

    湘君月杜入微也都停下求饒,趴在地上不做聲響。

    殿中一片凝默,風進門來,撩得輕紗飛舞......

    “周湘君,聰明歸聰明,過了頭就不好了!”孟成芳嘴裏頓了一頓:“除舍人之名,改為蓬萊待詔。”

    明貶實褒,待詔是六品,在舍人之下,可蓬萊待詔就不同了,蓬萊待詔更接近女帝,更接近這個權利的中心。

    湘君望著這個女帝,摸不透眼前這個站在權利頂端的女人的想法,或許她是看上了她的才華,有一分可憐之情,或許......她也不知道,隻是從今日起就真的伴君如伴虎。

    杜入微拉著她謝過女帝恩德之後,又退出了蓬萊殿,湖麵波光更甚,浩渺之中,她像真是到了蓬萊仙山,可她心頭有些迷茫,偏首問了杜入微:“恩師,陛下的意思?”

    杜入微搖了搖頭,一臉莫測的浪蕩樣:“別猜,別猜,好好做你的待詔,等到了該懂得時候自然就懂了。”

    湘君垂了垂頭,影子拉在欄杆上,投得歪歪斜斜,她有些不爽,又挺直了脊背:“待詔就待詔,腦袋還擱在脖子上就是好事。”

    杜入微愣了愣,哈哈笑起來......“你這丫頭怎麽是隻裝兔子的狐狸?得了好處還裝委屈。”

    湘君......斜瞥一眼杜入微,當日入翰林院怎麽就沒看出來他是這樣的人呢?拱了拱手:“恩師教得好!”

    杜入微輕啐一口,一瞪她,嫌棄得慌:“誰教你了,走開,走開!”

    日影斜墜,二人一前一後,時不時說上兩句,卻都是逗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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