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弘送來兩隻鬆鼠,湘君得了新鮮,第二日早早就爬了起來,讓惜月將側方裏的小鬆鼠帶過來,戳了幾塊糕點在那裏逗著玩兒。

    子青進門服侍她洗漱,她轉了腦袋,拍了拍子青的手:“我想吃出雲坊的酥餅,你待會兒跑一趟。”

    子青連聲道好,這才給她洗了臉,放下盆子出門而去。

    湘君端了惜月遞來的粥,執匙飲粥,一麵兒又轉著臉鬥鬆鼠,好不快活。

    待一碗粥下肚,她又坐在鬆鼠前看了會兒書,李婆子就揭簾子進來:“主子。”

    湘君轉過頭去,李婆子手裏抱了個布包裹,近前來打開布包裹,露出一雙半舊不新的竹青絲履來。

    “她這鞋子可不對,都不穿的。”

    湘君卻皺了眉,這鞋子不過就是舊了些,子青這人有個特點,什麽都不貪圖,唯獨這鞋一定要穿得好,鞋子舊了,子青就穿得少,這麽多年來,她也習慣了,也沒察覺有什麽不對,故而望了眼惜月。

    惜月也有些沉眉:“李媽媽許是不知,她素來愛好鞋子,比咱們的也要貴重些,所以這鞋子舊了不穿又舍不得扔,就放在那兒也是常事,我平日裏也不去碰呢。”

    李媽媽盯了盯手裏的絲履:“可不是舍得不舍得的話兒。”抬手將絲履拎在手裏打量,翻過來一看,鞋底兒上竟然隻有外圍一圈針線:“哪有鞋底兒沒納好就縫上鞋麵子的,這鞋底子是髒了些,可比鞋麵子也新色多了。”

    湘君與惜月俱是一驚,湘君眼瞳一冷:“挑開!”

    惜月忙去盒子裏找來挑針,將鞋底兒上的針線隔開,一扯開鞋底子,裏麵就滑出兩張紙來。

    湘君手有些發顫,撚起最上麵的那張紙打開來,得見“成約”二字,手指一顫,那紙張就滑落在地。

    惜月連忙俯身去撿,臉上也生出些凝重:“她這好本事,誰能料到她會把信藏在舊鞋的鞋底子裏。”

    湘君凝默許久,這才吐出一口氣,又將另外一隻鞋遞給李婆子:“挑開。”

    李婆子挑開鞋遞了上來,道:“半舊不新的鞋,誰還會去看鞋底兒不成?”

    惜月也低低說了句:“是婢子大意了。”頗有幾分自責。

    湘君看惜月沮喪,伸手拍了怕惜月的手,也驚歎子青這心思縝密,心頭迴環幾分,能做得這樣不露破綻,那她一定是早有了預謀,那子娟的死......她升起一股寒意。

    兩個挑開的鞋底兒,取出四份書信,她捏著那幾份書信:“她這膽子未免太大了!”思忖了幾分,這會兒逼問子青是否殺人,她定然不會承認,且這證據是書信,對她十分不利,不如......她將書信扔進火盆裏,吩咐惜月去取了兩張佛經來,疊在鞋底子遞給李媽媽:“去給她縫上,放迴去。”

    惜月和李婆子都有些鼓眼兒:“這...”

    湘君則是笑了笑:“她這樣煞費苦心,我可不能辜負了她,我倒要看看她還有什麽花招!你們這些日子先將她看緊些就是了,若是出了什麽變故,隻管來報我。”

    惜月與李婆子相視一眼,湘君這是要放長線釣大魚......

    燈籠在風中有些蕩漾,子青端著一盒子酥餅一進簾子就叫喚:“都要二月了,怎麽還冷著?”

    湘君收迴喂小鬆鼠的長匙,轉頭來喚她:“來烤會兒火,吃塊酥餅。”

    子青歡歡喜喜端著盒子過來跪坐在軟毯上伸手烤著火......

    方過三日,宮中女官孟庭玉前來傳達聖意,讓她進宮去麵見女帝,說是女帝看了她的酷吏策,有意考校她一番。

    周仕誠自然是歡喜不已,將湘君送上馬車,親自朝明宮裏送。

    鳳陽大道上已經不及上午那樣人聲鼎沸,這會兒隻有幾方馬蹄和車輪聲在外響起,湘君心頭忐忑,揭開簾子朝外張望。

    簾外那身著圓領青衣,頭戴襆頭紗帽的清秀女官騎在馬上,神采絲毫不輸於男兒。湘君心頭升起一股豔羨之情,若是今日過了這個坎兒,她是不是以後也是這般威風模樣?

    “主子看癡了?”惜月推了推她。

    湘君一笑,又看見與女官相隔不遠的周仕誠,默默歎了口氣。

    去皇宮這段路途似乎變得很短,沒過多久,就到了興安門,進入門中一路飛馳,經過一個巷子,到了一個一方聳立的宮殿之下。

    孟庭玉跳下馬將韁繩遞給來牽馬的小太監,又同從階梯上下來的小宦臣吩咐兩句,那宦臣便匆匆跑上了台階。

    “你先等一會兒。”孟成玉安撫一句後。

    片刻後,一個單人簷子便抬了來,停在湘君麵前,湘君對孟庭玉的好心有些受寵若驚,連忙擺手說“麵見聖人,不敢造次。”

    孟庭玉倒笑了:“你這人牙尖嘴利誰都敢訓的,這會兒又怕造次了。”

    湘君有些報赧,原來她的

    名聲真的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上去吧,你腿腳不便,咱們也不好讓陛下久等。”

    湘君這才坐上簷子,被抬上了這幾百階台階。

    簷子停在大殿口,湘君仰頭看著殿門口掛的匾額,上書“翰林”二字,方才知道自己這是到了翰林院了。

    門口宦臣躬身領著三人入殿,一入殿中,唯見書架層層疊疊,上麵布置滿書卷,殿的兩側似乎還有內殿,而殿中央站著個身著明黃的女人站在那處,周弘衣冠如朝臣規矩沉穩立在一側。

    孟成玉與周仕誠對著那明黃皆唿“陛下”,湘君一片暈暈乎乎連跪下去,附和唿“陛下”。

    女帝喚了句“無需多禮”,三人這才起身來,湘君這才敢看孟成芳,女帝和她想的很不同,她生得很......很柔美,不像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像是四十來歲,目光中透著清明和強勢。

    湘君又慌忙低下頭去,女帝走近幾步:“周湘君?益陽侯的女兒?”

    周仕誠答道:“正是小女。”

    孟成芳點了點頭:“朕記得益陽侯府的周姓是太宗賜的?”

    “是,臣的祖父輔佐太宗得了些功勞,得太宗憐惜,賜了周姓”

    他們益陽侯府算來是和周家沒有血脈之親,原是益陽侯的祖上輔佐太宗奪帝位後又盡心盡力幫助太宗收服朝野,深得太宗信賴,這才得太宗賜了周姓,自此邁入皇族行列,也曾顯貴一時,隻是到了周仕誠這兒敗落了下去......

    孟成芳又笑讚了句:“不愧是良臣之後。”

    周仕誠直唿“陛下謬讚”,孟成芳擺了擺手,又喚了句“周湘君”問道:“酷吏策是你寫的?”

    “正是。”

    孟成芳抬手取過女官奉來的絹帛,打開又看一眼:“可曾改動過?”

    湘君立即想起周弘的囑咐,微微瞧了周弘一眼,周弘微微點了點頭,她心下肯定,不緊不慢答道:“有。”

    “清河王幫你改的?改的何處?”孟成芳輕輕瞧了周弘一眼,周弘隻無聲笑了笑,並不前去迴答。

    “這卷上原本有一節,是寫逼供刑罰的,清河王帶臣女去了刑部大牢,觀逼供之刑,而後臣女去掉逼供刑罰一節。”湘君將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如同周弘囑咐的那般,一點兒私藏也沒有。

    孟成芳又問:“為何非要去掉那一節?”

    “藏拙。”

    這話是直白得很,既是藏拙了,在這處卻又是交代了自己有“拙”,周仕誠看了湘君一眼,想死的心都有了,不明白她這是鬧哪門子笑話。

    孟成芳卻哈哈笑起來,像是對她這迴答頗為滿意:“好個藏拙!......我瞧你倒是精明得很!”

    湘君也跟著翹唇笑著,孟成芳高興自然是有道理的,她藏的是“不懂裝懂,關公麵前耍大刀”的“拙”,而此刻精明的卻是對帝王的“坦誠”,事情雖小,但足以讓孟成芳更看好她。

    孟成芳又一一問過她看什麽書,會些什麽,她一一答出,孟成芳道:“你雖寫酷吏策,但朕仍要考校你一番。”身側女官便吩咐人下去準備。

    片刻後,一張書桌抬來擺放在她麵前,筆墨紙硯也隨即上齊,她隨吩咐坐下,周仕誠和孟庭玉退去兩旁立著。

    孟成芳道:“我看你卷中文采斐然,為人又甚是聰慧,就考校你以剪彩花作詩可能?”

    湘君對這詩詞上也有幾分天賦,今日略有些緊張,故而心思更加靈活,孟成芳一考校,她就文思泉湧,提筆而寫:密葉由裁吐,繁花逐剪舒。攀條雖不謬,摘蕊詎智虛。春至始來發,秋還未肯凋。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

    這方成詩極快,孟成芳將詩拿起放在眼前,幾番瞧來,問道:“你這尾聯‘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是何意?”

    詩詞一念出,孟庭玉臉色一變,連同周仕誠也麵無人色,這意思分明是詢問女帝篡權之後已經執掌天下,還能做到什麽地步。周弘燁皺了皺眉,撫上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湘君一凝,這句詩本也是她即興而來,卻不知惹了這禍,但瞧孟成芳那清明朗朗的神色,與其哀求惹其不快,不如膽子放大些,於是麵上多了一分從容:“詩無全解,不同人看自然就有不同的含意人,若問臣女,不過是一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好奇與景仰。”

    周仕誠倒抽一口涼氣,這丫頭真是膽大包天,不知認罪還同女帝這般狂妄言語,雙膝朝孟成芳一跪:“萬望陛下饒恕她年少不知事。”

    孟成芳則忽然哈哈大笑:“她有何不知事?這性子朕倒是喜愛!”說罷,將絹帛朝周弘手裏一塞:“七郎這人選得妙!”

    周弘將絹帛展開後看了一遍,也笑起來:“這文采兒臣可沒考校過。”

    孟成芳旋即吩咐道:“你既文采卓然,又通法典,因你腿傷,暫歇家中靜養,待傷好之後,領職舍

    人!”

    舍人,正五品,她可不是一步登了天了麽?這一封,湘君與周仕誠皆喜不自勝,連番謝恩。

    女帝又說了幾句麵上的話,才命人將他們送出宮去......

    殿外簷子等著她,她登上簷子,在高高的台階上被人抬著平穩而下,天上是一如既往的冬日慘淡凝雲,她看著天上那片凝雲......她終於走出了第一步...垂眼看了眼隨簷子而下的周仕誠,她倒不用再懼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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