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平帶著辰台被指定的小皇帝、辰池的遺詔、天子玉璽,隻走了一天。

    第二天,他就被發現在辰歡城附近的一個鎮裏。恰好當時唐廣白子卿等人也率兵迴來,便一並入了京。

    小皇帝被單獨帶走了,方清平被關在天牢裏。燕爭帝聽唐廣等人稟完了軍情,便召見了他。

    方清平身後兩個士卒,在辰台這權臣之首的膝蓋裏用力一踢。他雖早有準備,卻依舊被踢跪下去。

    燕爭帝麵前擺著辰台玉璽和辰池遺詔。他抬起頭來,對方清平說的第一句話是:

    “辰池將辰台最後一線希望賦予你,你卻有違重托,當死。”

    第二句話是:

    “皇室殞命,你身為臣子,當死。”

    方清平全然不懼,反而傲然抬頭,逼問道:“敢問爭帝陛下,您這話是以什麽身份來說的?是燕橋的爭帝燕河奉陛下,還是辰台的長公主駙馬大人、燕河奉?”

    他竟敢直麵帝王,甚至敢脫口說出燕爭帝的名諱。燕爭帝素來積威,方清平身後兩人臉色都變了,一人一邊強壓著他低下頭去:“大膽!一介刁民,豈能如此放肆!”

    方清平以頭杵地,背卻不屈的弓著。他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吐出話來:

    “若、燕爭帝說這話,豈非折煞我這有違重托之功臣!若!駙馬大人說此話,為何駙馬大人不與殿下、同、生、共、死!聽聞燕橋帝後情深、那麽燕爭帝!你就這樣眼睜睜把殿下推上死路!這樣的情深嗎!”

    有些關乎風月的話不該在這時候說,但他隻不過死到臨頭,隻想狠狠責問他、激怒他、不顧一切地想攻擊他!這每個字都似有千鈞重,他還沒說完,自己已涕泗橫流。他雙手被兩人反剪在背後,卻攥緊了蒼老的拳頭——握了一輩子的筆!此刻他隻恨自己:百無一用是書生!

    ——這一切都與三殿下所料相同……但是那鋪天的恨,又怎能止得住!

    燕爭帝聽罷,許久沒有說話。

    方清平聽到自己胸膛裏,那顆老邁的心,還在砰砰跳動著。

    而後燕爭帝揮揮手,示意那兩位士卒退下。那兩人一怔,不約而同開口道:“陛下,這……”

    “退下!”霹靂般一聲暴喝。

    兩人不敢再耽擱,隻在方清平肩上再度用力一壓,才行禮退下。

    兩人走後,燕爭帝將辰池遺詔擲到方清平麵前:“念。”

    方清平卻半步也不退,冷笑道:“原來冷麵無私的燕爭帝,連詔書的字都認不全嗎?!”

    燕爭帝怒極反笑,道:“方清平,你雖是辰台權臣之首,但眼下,激怒蔽目,遠非我敵手。你真以為,我對你、對辰台,會無可奈何?”

    方清平暴怒中,卻依舊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又聽燕爭帝繼續道:“我不是你們那個無能的先帝、也不是你們那個風流倜儻的二殿下,更不是你們心係民生的三殿下——我站在這裏,你就該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說著他冷笑一聲:“你若繼續激怒我,就等著整座辰歡城為你陪葬!”

    方清平知道他不是開玩笑,就算是,他也賭不起——以辰池在辰歡城聚攏的民心,燕爭帝不屠城,幾乎都可以算是婦人之仁了!

    他被氣得全身發抖,眼前發黑,過了很久,才俯下身去,顫顫巍巍抖開辰池遺詔。

    看到那虛浮字跡的一刹那,他眼裏就漫出兩行淚來。

    除去些必要的廢話,辰池極簡明地講清了皇位歸屬、臣子分封、對外政略。她提了提各大城市的賦稅,卻反而削減了周邊村鎮的賦稅。她不善兵法,卻依舊挖空心思將軍隊和殘餘部將調迴皇城,兵力緊縮,亦不再征兵——辰台幾度征兵,本就已無兵可征了。燕爭帝一眼看破她的心思:她這是在對燕穆兩國示弱。一個已被打廢的國家,軍隊盡是些殘兵殘將,不成氣候。若要一舉剿滅,還不如暗裏派人觀察。她甚至隱隱在暗示:辰台願為附屬,但求國號得存。

    這一來,辰台便成了燕橋與穆國都垂涎三尺的肥肉。兩國本就在辰台國破之時各存芥蒂,她遺詔一發,怕是他與穆翎帝,都會大起幹戈。這利益太誘人。

    她不通兵法,但人心深淺、縱橫之道,卻堪稱天縱奇才。若非穆從言……如今,單憑她臨終這手筆,百年後天下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燕爭帝聽著,又閉上了眼。

    他最近很喜歡閉眼。仿佛一閉眼,茫茫天地間,便有一個身影,會輕盈落在他麵前。

    他知道不可能,但眼前的黑暗起碼能讓他幻想。

    “……餘之一生,安榮華、享富貴、傳聲名、得民心之所向;卻少才幹、寡功勳、微政業、負光複之宏願。行盡醃臢之事,負遍風流之人。心知罪責之深重,生曆愧抑之苦難,隻隨後人說。今家國破,陵室焚,吾無顏見列祖列宗於九泉之下,故求布衣蔽席,拋於城西,乃不負當日殉

    城之英魂。

    “幼時,嚐見顧明理之真跡。明理為亡師銘曰:‘雖死不得所,亦誌非可奪’。餘俗者,願附庸風雅,請以此十字隨葬。征戰數載,國庫空虛,珍寶玉器、俑兵冥將,本難求於四海,亦無功以鋪張,免矣……”

    辰池最後的話,寫在碧色絲綢上,看起來也是氣若遊絲的。有的地方染了幹枯的血跡,她便將汙漬的地方劃去,認認真真地重新寫一遍。

    方清平念著,燕爭帝聽著。

    念完之後,方清平滿眼悲戚。他將詔書工工整整收好在麵前,對它行了大禮,而後又一言不發。

    燕爭帝如夢初醒,道:“除遺詔外,辰池有沒有與你提過後事?”

    辰池……無論她願不願承認,無論世人眼下是否知情,她終歸是他深愛的人,是他親口許下的帝後。

    方清平見了他這般反應,自然明白他所指代、所期望的是什麽,不由得嗤笑一聲。燕爭帝不以為意——這天下,能將公與私分得那般分明的,總共也不過幾人。

    “殿下說:‘我是辰台人,應以辰台之禮歸葬。至於什麽帝後之位……何德何能,無顏居之。’——你難道不懂殿下的心思?”

    燕爭帝又失了神。他強作鎮定,問道:“她……當真這樣說?”

    方清平不再言語。

    燕爭帝卻忽然道:“我知道你是在故意激怒我。我知道你一心求死。”

    方清平道:“你知道我該死。”

    燕爭帝道:“你雖該死,卻還有要做的事。”

    方清平這才驚了。他猛然抬頭,目光直盯向燕爭帝。

    “辰池遺願如此,我也不好拂了她的意。她要辰台苟延殘喘,這於我,也是幸事。”燕爭帝似乎笑了一下。

    “封才她……畢竟不在了。有些事情,太過離奇,她畢竟算不到。”

    “我保留你辰台的國號,為你提供朝堂之才,為你撥調虎狼之師。但我要求,你辰台從此,便向我俯首稱臣。”

    “你要拒絕嗎?這可是辰池的遺願。”

    燕爭帝幾乎不由得方清平思考,一句句逼問下來,最後一個“遺願”出口,他在方清平眼中,終於成功看到了動搖。

    “辰池雖身為女子,政治上卻是天縱奇才。方清平,你也該知道。按照辰池的遺願,你們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怎麽樣,你是要遵從她的遺詔,還是要在她屍骨未寒

    之時,便將之置若罔聞呢?”

    他簡單幾句話裏,卻朦朦朧朧就浮現出一片大好河山來。方清平聽著,竟然就忍不住陷身其中。

    “怎樣?方清平,你是要忠誠到底,還是隻為天下,做一個表麵功夫呢?”

    十月,辰甫安戰死、辰池身死的消息,漸漸傳了出來。方清平親自公布遺詔,為新帝舉辦登基大典。次日,燕橋軍隊開入辰歡城,新帝納貢,燕爭帝下賜封號遲,收其為義子。

    自此,辰台雖光複了國號,卻是徹底淪為了一國之屬。

    冬月,辰遲帝遇世家行刺,自此無力行走。十日後,謝家家主暴病身亡。方清平再度宣讀辰池遺詔,辰歡城內世家半數舉國喪之禮。

    臘月,燕爭帝於燕橋冊後。皇後不是活生生的一個人,是一塊牌位。

    牌位上那人,姓陳,名律。

    又過了兩年,燕爭帝駕崩。

    後人對燕爭帝評價頗高,大多數認為,沒有燕爭帝,便沒有日後燕橋一統天下的偉業。有閑來無事的人,常常猜那位讓燕爭帝鍾情至死的女子,究竟是誰。

    其中對陳律身份猜測最多的,便是辰台的亡國公主辰池。說書裏野史裏,這兩人的故事可謂是風流至極。

    但正史最是無情,將他們的名字隔開幾乎十萬八千裏,甚至還在辰池的本紀中說,她原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少年將軍,在辰台國破時不知所蹤了。

    就算偶爾將那個權傾朝野的公主與雄才偉略的皇帝放在一處,下筆也嚴肅認真,絲毫不見旖旎。

    曖昧的一次,是在辰台國破那年的秋天。

    《帝王本紀·帝女辰池》中寫著:

    新安十九年,辰池長公主、辰安帝舉兵,辰台舊人以長公主故,雲集響應。夏,辰安帝奪辰歡,驅從言,減賦稅,聚民心,征辰平。端、子卿、廣等隨行。時辰池傷病甚重,留辰歡而理民生,國倉遂足。未足月,廣、子卿驟起襲辰安帝,先帝亦現辰歡,手刃辰池。

    後麵,便是寫辰池遺詔、分析她種種手段、寫她死後殯禮、為她歌功頌德的話了。這字裏行間,沒有一句話提起他們的故事。

    這兩個人各懷心思、毫無情義,唯一的情話似乎便是燕爭帝本紀中的兩句話。

    “四月,先帝再聘,辰安帝以辰池長公主許之,燕辰遂盟。”

    “……軍中秘傳,先帝私許辰池為後。”

    而後便是刀兵相向。

    “先帝潛辰台數月。時,辰池劇毒發作,自知不久於世,欲行刺。先帝乃殺之。”

    其實有很多思慮,史書裏,都無法記載。

    有很多暗中的手段,史官不敢付諸筆端。

    所以有了很多事出無常。

    ——人們這樣解讀辰池的失敗,和燕橋的崛起。

    可能是錯的。

    又可能是對的。

    後世曆朝曆代風流人物,在研究這一段曆史時,無論軍事、政治、曆史……都不可避免會提起燕橋與辰台的這一次交鋒。種種猜測層出不窮。

    有人說辰池心智並不如史書中誇讚的那般成熟。他們中,有說辰池早該答應燕爭帝求聘的,有說辰池沒必要舉旗複國的,有說辰池臨終時刺殺燕爭帝是畫蛇添足弄巧成拙,成了她此生最大敗筆的。

    但也有人說,後世記載下的,還不足辰池才智的十分之一。尤其她臨終之舉,雖短期看是畫蛇添足,令辰台境況直下,但若非如此,若她臨終之時,身邊五百護衛忠心耿耿,真將燕爭帝弑殺,或哪怕隻是為難了他,隻怕他都不會將辰台收為附屬國,甚至燕橋會毫不猶豫讓辰台再度亡國。就算不亡國,當時的辰台,若作為一個小國獨立,也遲早會被攻陷被吞並,哪有後世國力漸強,僅在燕橋一國之下的風光——至於那五百護衛中的奸細,隻怕也是承恩寺之戰混入之後,被辰池有意留下的。

    ——這兩個派係的人爭來爭去,爭了千餘年,都沒有哪一派能說服哪一派。而真正知道真相的人,也早就被埋沒了。至於唯一知道辰池全部思量的方清平,更是終其一生,不曾吐露一字。

    但又怎樣呢。

    天下權勢三分去,王相多情歸誰與。謀士英豪紛爭裏,江山猶徹漁家曲。

    ——讓我們迴到燕爭帝駕崩的那年。

    宋板兒是燕橋裏數一數二的說書人,一張嘴能從仙庭裏一顆夜明珠扯到鄰國那個不遜須眉揭竿複國轟轟烈烈的小公主,再扯到她哥哥和鄰國一個暗人的風流債,再扯迴海底下龍族和龍族間你死我活翻天覆地的爭鬥,醒木一拍,千八百個銅子兒就進了口袋。

    他平日裏最愛做的事情啊,就是開始說書之前,拎著個茶壺,順著皇宮外麵走一圈兒。一邊走,一邊就著壺嘴兒喝著茶水。皇宮的侍衛早就已經見怪不怪了,有的還會往他口袋裏塞一串銅錢,央求他下個故事講個什麽,自己的

    兒女喜歡聽。

    但是這一天,他走到皇宮旁邊的時候,卻是直接被請到了宮裏。

    說實在的,他這一輩子不知道在這溜達了多少圈,眾侍衛從開始的戒備到習以為常到和他稱兄道弟。但進來,卻還真是第一次。

    他一邊走著,一邊戰戰兢兢感歎著這皇宮之森嚴,之華貴,之恢弘。他問一個平日與他交好的侍衛到底是何事,那侍衛眨了眨眼,低聲道:

    “聽說今日,陛下想聽說書。”

    宋板兒正鬆了一口氣,剛要直起腰來,卻又聽那人道:“今日陛下心情似乎不好。您老小心些。”

    他抬頭,卻隻見了那人的側臉,嚴肅的像是什麽都沒有說過。

    王座上的人很高大,若無視氣勢,說他是武將,隻怕也很多人相信。

    但這氣勢……

    宋板兒偷偷翻起眼睛瞄著,卻覺隻看了一眼,冷汗就要下來了。若不是這皇宮麵積太大,隻怕他都會以為是這個人的氣勢侵染了整個宮殿。

    他深深叩首,收迴目光,再不敢抬頭。

    “你起來罷。”

    卻是那人先說道。

    宋板兒一顆心都快從心髒裏跳出來了。他小心翼翼站起來,手裏拎著的茶壺剛才也被收走了,此時此刻真是千般的不自在。

    那個人動了動,調整了個舒服點的坐姿,俯視著他。

    “你就是宋板兒?”

    他這再一開口,宋板兒就幾乎要跪倒了。他哆哆嗦嗦道:“是。草民……就是宋板兒。”

    那人似乎笑了笑,但宋板兒一抬頭,看到的卻是一張麵無表情的臉。

    他一哆嗦,又埋下頭去。

    “聽說你說書說的很好。今日,便給朕講個才子佳人的故事吧。”

    宋板兒隻覺這一聲很悲慟,隱約竟似乎是哽咽了。但又掩飾的極好,若不是他對聲音格外敏感,這地方又格外寂靜,隻怕也聽不出來。

    而後被賜了座,甚至有人給他搬來了桌子,拿來了扇子、茶水,驚堂木。

    “講吧。給朕講一個和和美美、團團圓圓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完)

    作者有話要說:啊就這麽完結了_(:3ゝ∠)_

    其實《帝王家》這個故事是《江山長卷》係列的第四個故事(笑),還有四個故事,分別關於四個人。

    我的習慣是寫好全文之後再慢慢發出來,但是不會坑的。嚴肅臉。

    這篇文題材不算熱,我也因為懶而沒有簽約,沒有簽約也沒法爬榜單,也就是沒有網站宣傳,所以每個看到這篇文的都是有緣人呐有緣人。開頭幾章又寫得情節鬆散格外無聊,收藏寥寥無幾,但是每次漲收藏都很開心(雖然除了我的朋友之外好像隻有兩個收藏……)。而且能把寫文這件事情堅持到現在,說實話我自己也很開心。

    謝謝大家,我們下本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江山長卷之四·帝王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將小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將小明並收藏江山長卷之四·帝王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