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池就在他麵前,穿著幼時輕薄的宮紗。她那時候還有點豐腴,看著白白嫩嫩的,摸起來像是一塊柔軟的暖玉,光是俏生生站在那裏,就幾乎要把人心都萌化了。

    不知道哪裏來的風,她身上宮紗輕輕飄著,像是一片雲一樣。

    身遭東西南北都是她脆生生的聲音:

    “二皇兄,二皇兄,你又出宮去嗎?”

    “二皇兄二皇兄,我想吃上次那個山楂球!要多裹一層糖呀……”

    “二皇兄……甄妃要殺我……”

    “二哥!……大哥死了!”

    “二哥你看,這是我命人做的兩套衣裳,你和雲令一人一件的。雲令穿上特別好看,就是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別扭,你也穿上看看!”

    “咦——?原來一般是男方給女方送衣裳的嗎?!”

    “二哥,是我……害了辰台……”

    “二哥,若我死在你前麵,若不影響大局,請你每年都至少來看我一次罷?”

    ……

    是辰池從小到大,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她從一個稚嫩的女孩,經暗殺、宮鬥、掌權,變成一個能擔起辰台的女子——無名有實的帝王。

    她的變化翻天覆地,唯獨對他辰甫安,毫無防備,信任如初,甚至……愈發親近,愈發依賴。

    最後辰池一挺胸一掂腳,突然就長成十□□歲臨去灃州時的模樣。她輕輕貼在辰甫安懷抱裏,抬頭看著他,眸光清澈而柔和,聲音像是一個夢。

    “二皇兄,別再記掛著我。”

    她將他輕輕一推。

    辰甫安整個人都似猛地一墜。他一抽搐,猛然睜開了眼睛。

    他抹了一把臉,滿臉淚痕。他又看了看四周,喬禾已經不在了,帳子裏隻留下一個謝平慍和一個甘澄。兩人背對著他,正說著什麽,唏噓著,不住搖頭。

    聽見辰甫安醒了,唏噓聲驟然停止,甘澄迴頭道:“二殿下,他們先前討論出了幾種進軍方式,但奪取穆國行宮之時隻怕都會有不小傷亡。您要不要看看?”

    辰甫安怔了一下,點了點頭,披起一件外衣便下了床榻,走到沙盤旁邊。

    帳外仇端和莊雲天一並守著。兩人絮絮地說著軍中瑣事家長裏短,隱隱約約還討論了一番中衣為什麽都是白色的。碎碎的聲音落在辰甫安耳裏,成了他求而不得的溫情脈脈。

    —

    —巨大的悲痛茫茫一片。辰甫安不知為什麽忽然抬起了頭,正看見吳曉輕手輕腳走進來。吳曉現在僅有的活動範圍就是她自己和辰甫安的軍帳。她頭發沒有仔細梳,全都披在一側的肩頭。她衣裳也是辰甫安的外袍,顯得她整個人格外柔弱。

    她似乎是剛睡醒,看見辰甫安的時候,眼睛裏還有一層薄薄的水汽。她盯著辰甫安看了看,忽然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辰甫安心裏一動。

    而這個時候的穆國行宮裏,穆從言還在不緊不慢地畫著一隻鳳凰。

    孫破在外麵,程十七隱在暗處。

    這兩個人不能見麵,一見麵他們就抑不住心裏巨大的歎息。

    “程統領……”穆從言突然歎了一口氣,道:“你說若燕橋人告訴辰甫安辰池身死,他得多傷心。”

    程十七依舊在暗處,隻聲音低沉地答了一句:“是。”

    穆從言又道:“我聽說最近辰甫安攻勢很猛,我們已經死了不少人?”

    程十七頓了頓,又道:“是。”

    穆從言道:“那我們為何不告訴他辰池尚在,叫他退兵來換呢?”

    程十七依舊沉著聲音,迴道:“殿下,留下辰池,或可逼問出辰台計劃,或關鍵時要挾辰甫安退讓。目前形勢,還不至於棄了這個人。當今軍情,還皆在末將與孫將軍掌控之中。”

    穆從言一聽卻是瞪大了眼睛,驚怒道:“你們竟要逼問那麽柔弱的一個女子?!天下是男人的天下,我原以諸位將軍為傲,可如今,你們竟對一女子發難!真是、真是……真是令人發指!”

    說罷一甩袖,便振袖而去。程十七阻攔不及,隻來得及急聲問道:“殿下,您要去哪裏?請允末將跟隨!”

    穆從言鐵青著臉,不理他。程十七幾步追上,撲通一聲跪攔在他麵前,進勸道:“殿下!辰池並非平凡女子!她雖身為辰台公主,自幼嬌生慣養,但論計謀偉略,絕不輸任何男子!就連燕橋燕爭帝,都忌憚三尺!您……!”

    “嗬。”穆從言冷笑一聲,道:“她已經落在我們手上,還有什麽威脅?!我們爭奪天下,你程十七武藝超群、帝寵在身,難道還要為難一個女子?辰池已經落了難,好好待她,她自會將心裏話盡數托付與你!”

    “……”程十七不語,隻抬起頭,定定看著他。

    穆從言不管,繞開他接著走。程十七悲從中來,也隻好跟在他身後,收斂聲

    息,一言不發。

    走了幾步,程十七又聽穆從言怒氣衝衝地問道:“她被你們關在哪裏?”

    程十七眼前一黑。

    現在辰池幾乎是最乖巧的囚徒。

    她每天被緊緊縛住,便隻躺在那裏發呆。睡著和醒著的區別不過是閉著眼和睜著眼。每天中午和傍晚,有下人為她帶飯過來,順便為她鬆綁,帶她如廁。但是她睡著也不能好好的睡,她時常莫名驚醒,而後便繃緊精神,久久無法入睡。

    她身體稍微好一些的時候,白天便會有人過來拷問。她雖咬緊了牙不說,身體元氣卻不能像那些秘密一樣固若金湯。受幾日刑,到身體虛弱瀕臨死去,便再過幾天發呆的日子。

    穆國看起來一點都不急,像是勝券在握了一樣。辰池心急如焚,卻都哽在心裏。她不知道這是穆從言“婦人之仁”下的安排。不過,刑訊沒有以前密集殘忍,她竟仿佛比起在灃州的時候豐腴了一些,總算不是格外皮包骨頭的樣子了。但臉色卻總是灰暗的。有時候施長嵐或孫破會來和她聊天,她也閉緊了眼睛,不屑應答。

    這天穆從言到的時候,她正受刑。她剛被冷水潑醒,身上濕淋淋的,單薄的中衣被連著皮膚撕開,露出血肉模糊猙獰的皮肉。

    她原本就體虛,極易發汗。此時身上就出了一層冷汗,但依舊一言不發。她臉色蒼白的像是死人一樣,穆從言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樣憔悴的臉。

    他氣的全身發抖,一把奪過施刑者的鞭子,反手一鞭就將那人抽到一邊。他雖不常露麵,沒幾個人認得他,但身後跟著程十七,他的身份自然也就唿之欲出了。當下無人膽敢反抗,就看著他幾刀砍斷繩索,解下刑架上的辰池,將她緊緊攬在懷裏,用手中鞭子指著對麵的人,氣的唿吸都不穩了。

    “你們……你們幾個,當真心狠手辣!”

    他似乎將辰池抱得太緊,她忽然悶哼了一聲。

    見無人說話,穆從言又一摔手裏鞭子,怒道:“這辰池好歹也是金枝玉葉,更是一個柔弱女子,到底犯下什麽彌天大錯,讓你們如此相待!這般歹毒之人,我穆從言不要也罷!都滾、都滾,都滾出我穆從言的行宮去!”

    他麵前那些人早戰戰兢兢撲了一地,一聽此言,更不敢起身,隻暗地裏偷偷瞄著,等著程十七的話。

    辰池已閉上了眼睛,仿佛連唿吸都沒了。穆從言見此,又惱下人竟不理會自己,隻看程十七臉色,更是一股怒氣由心而起

    ,迴身一看,便一鞭又重重抽在程十七身上。

    到底不全是廢物,有些手勁。程十七又穿著便衣,頓時被抽出皮開肉綻的一道。

    程十七不敢躲,更不敢還手,隻好也跪下身去,磕了個頭。

    但他動作遲緩,極不情願似的。他不是沒有城府之人,更不是喜怒形於色的蠢貨,能讓穆從言都看出他的不情願,多半這感受是出離的強烈了。

    穆從言大怒,一鞭抽了過去。他母後鞭法極好,他隻在這一點上深得真傳,一鞭就將程十七掀到了地上去。

    其餘人一見,更是心驚膽戰。而穆從言還不解氣似的,一鞭又一鞭,重重抽下去。

    “叫你獨攬大權!叫你恃強淩弱!叫你推三阻四!叫你草菅人命!”

    頓了頓,又是一鞭:“叫你和孫破串通一氣!”

    還不解恨,手上一直不停:“還在背後數落我無能!說我軟弱!若不是父皇,隻怕你已經將我軟禁了吧!是不是也要像對辰池這樣的對我!我活了這麽久,是不是還要謝你程大統領手下留情?!你不必忍著,大不了便舉兵造反罷!我這所謂皇子的命,你便拿去!左右我無能!軟弱!鼠目寸光、傷春感秋!婦人之仁!左右你總也有自己想法,我區區一個皇子,又怎麽管束的住你!貼身服侍父皇二十幾年的,忠心耿耿的大賢臣!”

    他連珠炮一般,一邊說著一邊抽了程十七十幾鞭,鞭鞭血肉橫飛。程十七則全程咬緊牙關,沒有吭聲。至於那些刑官,更不敢抬頭出聲,隻前排的幾個,偶然覺得臉上一熱,又漸漸涼下去,滑下一道血腥。

    穆從言這才擲了鞭子,抱緊辰池,冷哼一聲,奪門而出。

    許久,那些人才敢來扶程十七。他後背一片血肉模糊,起身時已變了臉色。

    有人問他是否要休息。他咬了咬牙,豎起一隻手表示無妨。而後馬上歪歪斜斜站起來要跟著穆從言出去,結果腳下被刑具一絆,就摔了下去。心裏那口氣也被摔的鬆動了一下,頓時便昏睡過去。

    餘下的人頓時慌了,七手八腳架起他,抬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程十七是個小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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