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辰池風寒未愈,被再次投入灃州大牢、再次醒來的時候,她首先便掙紮著虛弱的嘲笑了一句:

    “懦夫。”

    這一聲聲音低啞,音量也不大,卻偏偏被張鶴聽到。他抬頭看了她一眼,驚訝道:“什麽?”

    辰池依舊冷笑著,浮著一把聲音道:“我笑你們燕爭帝,笑你們滿城……竟都是懦夫!”

    張鶴不惱,隻問道:“此話怎講?”

    “若你們不是懦夫,又怎會留我到現在?我左右什麽也不會說,留著也不過是禍害。”辰池冷冷道:“這百般折磨,除非是泄恨,否則,還不若殺了我痛快。”

    張鶴若有所思,而後便在辰池袖口撕下一截布條,團了團,塞到她口中,作揖道:“多謝三殿下提醒,臣都忘了,還有咬舌自盡之事。”

    辰池這下連表情也做不出來,隻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張鶴又道:“但三殿下,您為何忽然不求生先求死了呢?看來,您一定是有什麽計劃失敗,自知難逃升天了吧?”

    辰池麵無表情,閉著眼睛,似乎什麽都沒有聽到。

    “這前後之差,想來不過是陛下對您所言的信任與否。——也不該如此說,隻不過,之前他還有相信你的可能,但現在,卻絕不會了。”

    張鶴慢條斯理地說著。獄卒不知何時已盡數退下。

    “也就是說,你從前所說的一切,都是假的。而且,你是為了如此說,而說。”張鶴道,“所以,你帶著燕爭帝來灃州,栽在他手上,並非沒有腦子,而是早就想好了要利用這一步。但是你沒有想到吧,一個糊塗,這種種算計、這層層伏筆的苦肉計,就將變成你自己送葬自己的計策!”

    辰池依舊閉目不言。

    見她不置可否,張鶴笑道:“三殿下,您此刻大概在想,我到底是哪個國家的臣子。今日我也不隱瞞,我被孫破勸說,投靠了穆國。”

    辰池這才看了他一眼。

    原以為這灃州城三易其國而張鶴死忠燕橋,結果這人,竟是個三姓家奴。

    “您或許還想知道我今日為何要說這麽多。”張鶴又道:“有人下了令,您不能死在灃州城。您的苦肉計謀想必瞞不了多久,您也知道剛才求死之言已是紕漏。且我陣營的歸屬……我隻不過是想讓您明白您將被交到什麽人手上,所以提醒您一下,不要再有什麽奇怪的想法了。”

    辰池不語。她確

    實在想這些問題。但自風寒以來,她的腦子總是轉不動。自從在燕爭帝麵前出了破綻、看到自己的死路之後,她更是如此,每每去想什麽,就頭痛欲裂,思維也是極慢。

    眼下被一個張鶴牽著走,也無可奈何了。

    她一陣悶聲咳嗽,卻全被布團堵在嘴裏,整個身體都被吊著搖晃起來。

    張鶴取下布團,見辰池已開始咳血,不由道:“三殿下,您若是有心歸降,想來無論哪一方勢力都會極力拉攏,比起從前錦衣玉食隻怕也不差。您一介女流,何必為了皇權和家族,把自己置於這般淒涼的境地?”

    辰池喘息道:“你一直在勸我放棄。張鶴,我知道你好意,但你不是我,你不懂。”

    張鶴歎了一聲。

    然後他席地而坐,抬頭看著辰池。

    “我最近總是想,如果有一天灃州生靈塗炭,我會不會也像您一樣固執。”

    辰池嘶啞地輕輕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其實我知道,自己做了這麽多兩麵三刀的事,日後死了,定然也不得好死。死了之後,或許還要在陰間裏,受盡折磨。三殿下,您相信嗎,我從小讀的書,都是忠孝仁義、道德禮法。那個時候,我一直相信,我必定會成為聖賢一樣的人,後世或許不知有我,但若提起我,必定敬佩我的所作所為,說我不愧為一大丈夫。”

    辰池強打精神聽著。她想不出張鶴為什麽突然如此多話,但他說一句,她便晚一會受刑,也是劃算。

    她有一耳朵沒一耳朵漫不經心地聽著,聽著這個人一生中最坦蕩最剖心挖肺的一次自陳。張鶴看出她的漫不經心,卻繼續說著——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辰池信與不信……沒關係。

    “但後來我做了城主,還沒來得及施展我的雄心抱負,遇到第一件事,便是辰台攻城。

    “我想過拚死反抗,但第一天,我便後悔了。那般哀鴻遍野的灃州城,我從未見過。三殿下你大抵是見過的,城破時百姓各有各千般萬般的淒慘模樣,但他們匯到一起。就成了一個模樣。

    “我想,我何必為了我自己的所謂名節,搭上那麽多人的性命。於是我歸降。後來辰台國破,穆國兵臨我灃州城下,於是我再次歸降。但我恐懼,我擔心。我怕我會被神不知鬼不覺滅了城,於是我暗中始終與燕爭帝與您都有聯係,我說,我於他是誓死效忠。

    “按說,他不該信的。但這次您來,卻是我換取信任的一個機

    會。我不相信辰台能死灰複燃,而且,孫破將軍曾叫陋之傳達給我的一句話,我很讚同。

    “灃州地處邊境,隻有天下一統,才能永享太平。而現下,最有可能建成大業的,是穆國。”

    辰池靜靜聽著,漸漸又泛起困意。她已經不想聽張鶴的前塵往事心路曆程。她把眼瞼一垂,昏睡去了。

    “我知道我犯下了彌天大錯,自己都知道自己罪無可赦。但是對灃州,對我的子民,我問心無愧。”張鶴站起身,向著已睡去的辰池低聲道:“但沒有人知道,拋開灃州城,我自己我最想的,還是做一個像您一樣的人。我與您為敵,但也敬佩您。”

    他一揖到地,久久沒有起身。

    “願您殉國之後,下輩子,不要再受這般苦難了。”

    牢房裏微弱的光落在辰池臉上。她眉毛輕輕皺著,麵色嚴肅,似乎在夢裏,遇到了什麽解決不了的難題。

    而後,便是之後的爭帝出城、灃州郎中……直到她方才,與穆從言短暫的交鋒。

    生死兩難。

    她到今日都還記得那日燕爭帝叫人把輿圖擺到她麵前的時候,原本早已編造好的理由,不過因了風寒頭暈,幾個機鋒之下,竟被自己說的破綻百出。

    不過錯了那一步,仿佛整個生命的軌跡都再次急轉直下。

    果然是一步不能錯啊。

    ——正想著,房門就又被推開。這一次,卻是孫破帶著施長嵐走了進來。辰池見了施長嵐,不知緣由,心中一驚,不甘更甚,不由得開口嘲笑道:“今日我一介階下囚徒,怎麽待遇反比原來好些。這一個個的人,原本千唿萬喚不到的,現在卻連著來看我。”

    孫破揚眉笑道:“哦?三殿下可是不願見到我們二人?”

    辰池見他那一揚眉的動作都像極了死去的甘怡,十成十是自甘怡處偷來的,心裏更痛,正欲說些什麽,就見施長嵐對自己行了個禮,道:“三殿下,罪臣施長嵐。為保一城安危,罪臣……”

    她話沒說完,辰池就已怒目大睜、氣急衝冠。她全身都顫抖,唇上好不容易恢複的一點血色也盡數褪去。她想都沒想,一抄手就揚起手邊藥碗砸了過去,怒喝道:“一城安危!一城安危一城安危!一個個都惦記著一城安危!你們可惦記過辰歡城的安危?!你們的百姓是人,辰歡城裏的莫非就不是了?!你們一個個平日裏兵強馬壯,到了用武之日,全他娘的成了草包孬種!連刀都不敢提起來!

    沒了我辰台,你們都不過是亡了國滅了種喪家之犬,還真以為穆國會尊重你善待你,甚至信任你?!呸!做你的夢!”

    那粗瓷的破藥碗本應砸中施長嵐額頭,卻失了準頭,最終隻綿軟無力地打在施長嵐肩上,掉在地上,啪地一聲碎裂開來。

    孫破第一次聽說辰池還會罵人,一揚眉便來了興趣,腰都挺的直了些。而施長嵐卻一動不敢動,還躬著身,一副全憑辰池出氣的模樣。

    辰池氣的顫顫巍巍的,一隻手對著施長嵐指指點點的,卻抬不高臂膀,連她的鼻子都指不到,隻堪堪指住了鎖骨:“你那可是一城一關!整個西北最大的城和最大的關隘都在你那!到頭來你卻一言不發把它們全給我拱手送人了!”說到這裏她氣息不支,又大一口血噴出來,施長嵐目光裏才一露出些擔憂的神色,正要上前,就又被她指著罵了迴去:“你記不記得它們的名字!記不記得你祖先如何得到它們的!仁!善!忠!義!你做到哪個了?!你口口聲聲說老五是你刎頸之交,她被孫破害死之後,你為什麽又投降了孫破!施長嵐、施城主……我這麽跟你說!”她唇角帶著血跡冷笑著,麵目猙獰:“等我死了,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甘老五,老子要告訴她,下輩子絕對絕對!不能再交你這樣的朋友!”

    聽到甘怡孫破也有些不自然了。他卻也無話可說。施長嵐似乎又有什麽要說,卻被暴怒的辰池再次砸著東西咆哮著打斷:“你真當你施恩城施德關是我辰台的國中國?!嗯?你若再有機會把什麽東西送給別人,起碼先給老子看看他娘的那是不是你自己的東西!”

    說著一束稻草就輕飄飄被扔到施長嵐麵前——辰池已摔無可摔,這東西又著不上力。她扶著胸口,喘息著,已經開始大口大口嘔血。

    施長嵐已見了辰池暴怒,再不敢出聲,更不敢上前,又不能解釋。於是隻好再拜了拜她,才輕手輕腳地要退出去。結果辰池仍是氣不過,掙紮著撲到地上,拾起那隻碗的碎片,不顧自己手上鮮血橫流,向著施長嵐的背影重重擲了過去。

    這一下孫破施長嵐兩人都始料未及。兩個都是習武之人,雖不至於被這樣粗劣的偷襲傷到,卻竟也都沒有來得及阻止。辰池打完那一下之後自己也一頭折了下去,不再咳了,血卻更加止不住了似的。

    她仍恨恨看著施長嵐。她臉上還有鮮紅的血液,眼裏卻不知何時蓄了一汪淚。

    “我……我在這裏,我現在做的一切,是不是就像個笑話……你們都保著自己的城……自己

    的子民!隻有我一個人!冥頑不化、草菅人命、無理取鬧!”她聲音都啞了,若不是孫破施長嵐兩人在這裏,隻怕就哭出來了,“我早就該死了!死在一把火裏,反倒幹淨利落!”

    施長嵐看了她一眼,欲上前,卻不敢動,猶豫了許久,方一轉身走了。孫破見此,隻好歎了一口氣,皺著眉頭拎著辰池兩條胳膊將她扔迴床上去,冷冷道:“三殿下,罵罵人也就罷了,不要動手,萬一傷了人可不好。”

    說罷便大步出去了。

    辰池便開始在房間裏笑。那笑聲蒼涼得像是一位老婦,直教人耳不忍聞。

    而後不久,便有隨穆從言所行的禦醫來為辰池把脈開藥。但同時,還有孫破帶來的繩索。

    他將辰池雙手反剪,又捆住她膝蓋腳踝,將她拴在雕花的窗上。

    為了防止辰池再次傷人,全程,他都陰沉著一張殺氣密布的臉,用力抱著她。而辰池隻是安靜地趴在他懷裏,瘦弱輕薄,不時咳出一口淤血。

    看起來很乖巧,卻是目光渙散,隻剩了死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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