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池再醒來的時候,便是被刑具落地聲驚醒的。

    燕爭帝親自將她從牢裏抱出來的時候,心急如焚,隨口下令撤下所有刑具,現在看來倒不周全。

    這邊張鶴指揮著人將刑具放好,另一邊辰池已又被綁好,被高高吊起。

    她睜開眼,又是陰冷的大牢。但身上衣物還雪白整潔,身上沒有新的血漬,腦袋深處也在隱隱作

    痛,便大概猜到了些前因後果,便開口,掙紮著虛弱的嘲笑了一句:

    “懦夫。”

    這一聲聲音低啞,音量也不大,卻偏偏被張鶴聽到。他抬頭看了她一眼,驚訝道:“什麽?”

    辰池依舊冷笑著,浮著一把聲音道:“我笑你們燕爭帝,笑你們滿城……竟都是懦夫!”

    張鶴不惱,隻問道:“此話怎講?”

    “若你們不是懦夫,又怎會留我到現在?我左右什麽也不會說,留著也不過是禍害。”辰池冷冷道:“這百般折磨,除非是泄恨,否則,還不若殺了我痛快。”

    張鶴若有所思,而後便在辰池袖口撕下一截布條,團了團,塞到她口中,作揖道:“多謝三殿下提醒,臣都忘了,還有咬舌自盡之事。”

    辰池這下連表情也做不出來,氣得臉都紅了,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辰甫安輕輕咳嗽了一聲。

    他臉色蒼白,眼球裏布滿血絲,眼窩黑黑的,深陷下去,像個中毒死去的人。

    他手邊的茶水都涼透了。

    但他蒼白發幹的兩片嘴唇之間,還不斷說著行軍的計劃。終於白子卿都看不下去了,出言道:“二殿下,你這麽久沒有好好休息,現在出兵在即,你……去吃點東西,睡一會吧。”

    辰甫安搖搖頭,抹了一把臉,聲音幹澀,笑道:“白將軍,或許喬禾落在穆國手中還能活下來,但小池身份特殊,從小又有些病弱,肯定撐不了多久。我隻恨不能早幾日出兵,又談什麽休息!”

    說著,嗓子太幹,又咳了兩聲。

    正這時,仇端一把掀開大帳的簾子衝了進來:“二殿下!”

    “施長嵐來的消息!”他飛奔到桌前,一把把手裏的紙拍在辰甫安麵前,叫喊道:“她說她與孫破已經兵合一處!”

    辰甫安看了他一眼,看罷了信,才扭頭向白子卿笑道:“看,我就說吧。”

    施長嵐假意叛出這事,白子卿等人

    是知道的。畢竟誰也都不是傻子,辰氏兄妹做事必留後手的習慣也沒有誰不清楚,索性辰甫安就將這事攤開了講。

    然後他又隨口說了說自己的猜測。他猜測孫破定然不會十分信任施長嵐,故而必定不會兵分兩路,而是將施長嵐鎖在自己身邊,將她的兵力安插在自己嫡係中分散出去,防備她所說的“辰台來襲”。

    如今這一看,分毫不差。

    白子卿也不由得讚歎了一句。

    辰甫安笑笑,又向仇端吩咐道:“我們的計劃依舊不變,由外側行軍,包圍辰歡北。”

    仇端得令離去,走之前還眉飛色舞看了白子卿身邊的莊雲天一眼,嬉皮笑臉的。莊雲天原本扳著個臉,被這樣看了一眼,也嚴肅不了了,噗哧一聲便笑了出來。

    辰甫安終於得了空,喝了口茶,將披風一鬆,身子一仰雙眼一合,便睡著了。

    白子卿輕聲令人為他披了衣裳,自己看著與圖,又比劃了比劃,最終隻搖了搖頭出去了。

    立在辰甫安身後的吳曉這才鬆了口氣,將一直揣在袖裏的暖爐塞進辰甫安懷裏。

    前幾日下了雨。說巧不巧,恰好是辰池染上風寒,暈倒在燕爭帝牢中的那天。那場雨不大,卻下個沒完,連帶著天都冷了下去。

    漫天遍野的楓葉,隻怕要比往年都紅的早些罷。

    施長嵐此刻卻是在喝酒。

    她左手依舊緊緊抓著自己那柄沒有鞘的劍,右手捏著酒杯,姿態卻優雅。

    她沉著臉。孫破在她對麵卻喝的開心。

    一張桌子不大,下酒菜簡單且不多。喝酒的人,也隻有兩個罷了。

    “甘怡的事情之後,我總是想迴去找你。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找你。”孫破醉醺醺的,看得出的確是信任施長嵐,“可能是……是你見證了我們兩個經曆過最多的事吧……”

    施長嵐冷冷道:“孫將軍,你喝多了。故人休提。”

    “故人休提不假,可你豈非也是我的故人?”孫破笑,“施長嵐,你說,你們辰台的女子怎麽就這麽強勢?一個辰池,一個你,還有個甘怡……”他目光直了直,道:“若她普普通通,豈非很好?哪怕遇不到我……遇不到我,就更好了。”

    施長嵐不答,隻飲盡了杯中的酒。她酒量很好,一大杯烈酒下去,臉色都不改,隻一雙眸光,愈發明亮了。

    “孫將軍,你、我、甘怡,無論

    如何也是各為其主。私交且算是私交,今晚喝完了酒,我們依舊如往常一般。”

    孫破笑了笑。

    甘怡他都放手去害了,莫非還分不清施長嵐是敵是友?

    “從前我混江湖的時候,遇到兩個人,和你們很像。”施長嵐慢慢地說著,“也是男子對女子有仇,卻身不由己地在一起了。”

    “然後呢?”

    “然後男子死在了女子的手裏。那女子後來,也不知所蹤了。”施長嵐放下杯子,又倒了杯酒:“幸而我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感。”

    孫破又笑了笑。

    “沒有也是好事。若是圖一時新鮮,最後傷透了心,才不值。”

    施長嵐不說話。

    孫破也隻是在喝酒。

    這仿佛是幾年前施恩城裏的畫麵,卻偏偏少了兩個人。

    一個小丫頭,一個女將軍。

    施長嵐看了看天,涼風撲麵。

    她又幹了一杯。

    “陛下。”

    張鶴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三殿下昨晚病逝了。”

    燕爭帝的身形明顯僵硬了一下。

    然後他清清嗓子,笑了一聲。幹巴巴的。

    “哦?是嗎?”

    張鶴頭埋的更低了些:“是。”

    “她——我不是……她現在——她走的……她已經……”

    燕爭帝突然頓住,再控製不住,終於揚手在麵前桌案上重重一錘。

    怔了怔,他又清了清嗓子,緩聲道:“去將她埋了吧。隨便找個地方,別留下什麽痕跡。”

    每個字都清晰,張鶴卻覺得每個字都浮在燕爭帝心上顫抖。

    他沒有退下,隻道:“陛下,三殿下屍身現在還在牢房中。您……可要再見她一眼?”

    燕爭帝許久沒有說話。張鶴偷偷抬頭瞄了一眼,卻見他雙目微閉,看不出一點情緒來。

    嚇得他立刻低下頭去。

    氣氛凝重而悲戚。

    又過了一會,燕爭帝才深吸一口氣,睜眼道:“不必了。我不必去見她。你也不必幫她入殮。隨便埋了,就夠了。”

    張鶴道:“是。”

    張鶴又道:“那麽辰歡城那邊……”

    “辰歡城那邊我自會處理。”燕爭帝拔

    高音量,聲音裏已經帶了火氣,“你去把她埋了,或者扔出去,都無所謂!我現在叫你退下!退下!退下懂嗎!”

    張鶴忙垂首,道:“是。”

    他離開時,聽到身後巨大的聲響。他不敢迴頭,生怕被燕爭帝遷怒。

    辰池被連夜放在一個窄小的木板車上推出去,沒有埋。但張鶴顧及她終歸是皇族出身,好歹命了兩個侍女為她淨身換衣。

    燕爭帝知道了,不置一詞。

    至於他連夜出城探望辰池,灃州城內也都沒有一個人知曉。

    他此刻就在看著她的臉。

    那張臉蒼白瘦削,帶著泥土和死亡的顏色,再也沒有一點威勢了。

    聽說她在酷刑中猝死。死的時候,眼睛都沒有合上,隻是怔怔看著辰台的方向。

    於是他又看向她的眼睛。似乎還沒有完全的合攏。他伸出手去,以兩指合上她的眼睛。

    那雙眼皮,冰冷的嚇人。

    他又摸了摸辰池的臉,觸手的冰冷幾乎一路衝上心頭。

    不像前兩天那樣的滾燙了,卻更令人心慌。

    她自己神態卻已安詳。

    她不知不遠的地方她的兄長已聚十萬兵馬,提前攻城,死傷無數。

    或許她不知道也好。

    她不知燕爭帝此刻已經心亂如麻。

    或許她不知道也好。

    她不知她去後竟是如此淒涼的境地。曝屍荒野,泯如眾人。

    或許她不知道。但也好。

    燕爭帝抱起她屍身。已過了近十個時辰,她的屍骨自是有些僵硬了。

    他低頭吻住她。那嘴唇硬且冰冷,口中帶著血氣和泥土的腥苦。但他有力地撬開她的牙關,纏上她的舌。

    她生前,他尊她敬她,不肯趁人之危。但至於現在,他隻知自己已沒有機會。

    他扣著她的頭不斷索求。想來張鶴是怕辰池在城中停留太久,自己再有震怒,沒有令人給她梳頭。此刻她長發披散,汙穢不堪,他卻像是看不到了。

    良久,他才鬆開她。然後後退幾步,竟扭頭吐了起來。

    他吐著吐著就紅了眼眶。

    畢竟隻是一具屍體了。隻是一個死人了。從此再也不能相見了,哪怕是她生前那般精幹果敢將天下算計其中的模樣,也見不到了。

    但他又上

    前,扶起辰池,抱住她。她站不直,冰冷的臉貼在他的胸口上,像是在聽他的心跳。那樣有力的心跳,她再也不會有。

    他有天命有群臣俯首有人心所向有河山萬裏。

    她曾經有。但是再也不能有了。

    他唯獨缺她的一顆心。

    她卻要去與身死的情人再會了。

    燕爭帝取下自己發冠,為辰池束發。他顯然不會梳什麽精巧的發髻,幹脆就照著自己的模樣,用燕橋國君的冠式,給她束好。他不忌諱什麽。

    隻不過,從前她不必如此,舉止威勢就令人不敢直視。但如今,幹枯的模樣像冬日裏饑寒交迫亡故的一隻可憐的鳥,縱然發式打扮再威嚴再像個國君,也無濟於事了。

    反而更顯破敗可欺。

    燕爭帝終於落下淚來,滴進辰池單薄的壽衣裏。

    於燕爭帝,他該選山河萬裏。

    但燕河奉眼中,總不及你。

    燕爭帝走後一道黑影從暗處走出,嘖嘖歎了句:“這可難辦了。”

    說著蹲下來,掰開辰池的嘴,扔進去一丸藥。

    又拍了拍她的臉頰。

    “我說,該醒醒了,三殿下。”

    許久沒有迴應。他一頓,又拍了拍她,道:“別裝了。醒醒。”

    辰池依舊冰冷僵硬,不省人事。

    那人不免有些發怔。但縱然發怔,他氣質裏也帶著一絲邪氣。但片刻後他便下定決心,攔腰扛起辰池,快步而去。

    若燕爭帝與辰甫安任何一人知道他在這裏,都難免大吃一驚。

    兩軍交戰,這緊要關頭,孫破竟不在辰歡城內?!

    作者有話要說:啊啊啊想存稿來著結果手滑發出來了…………………………

    明天不一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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