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辰歡城內。

    吳曉又一次從夢中驚醒。

    她滿額冷汗,喘息聲重,微微閉著眼睛,眼前依稀還是噩夢裏的景象。

    鮮血,殺戮,驚疑,背叛……

    全是由她一人而起。

    她坐起身,想了想,歎了口氣。

    這身上的惡疾,真是罪有應得。

    不過她卻不再想睡了。這些日子,她大多數時間都在昏睡。有時候明明知道是在夢中,但卻一動也動不了,隻能看到眼前一片黑暗,聽著身邊朦朦朧朧的話語,朦朦朧朧嘈雜的背景。

    這樣的噩夢,雖然總是讓她心有惶惶總是驚醒她,卻並沒有讓她深惡痛絕。

    因為這些噩夢可以驚醒她,而醒來,就能多看一會這裏。

    這個世界。這個既有著她,又有著穆從言的世界。

    這樣的景象,多看一眼都好。

    臥房的門響了一聲,門上輕碎的鈴鐺搖著,聲音幾不可聞。窗外草和樹都茂盛地生長,一片令人憐惜的綠意。這看起來就像是個尋常人家,就像鄉野之間與世無爭的一片桃源。

    但它不是。它坐落在一片紛飛戰火裏,坐落在一片斷壁殘桓裏,它的主人不是隱士,而是背負著一整個王國的人。

    辰甫安。

    他正走進來。吳曉看著他走進來。

    辰池前往灃州之後,辰歡城內所有的事務又全部壓在了他的身上。本來,之前辰池去泠州的時候

    他就已經有些疲態,這一次,三方勢力幾乎全部聚集在辰歡,顯然更難應付。

    但即使這樣疲憊,他對於吳曉,卻依舊始終懷有戒備。比如此刻,見她已經醒來,雖然唇角立刻就破開一小個欣喜的笑容,但下一個瞬間,就一收臉上的疲憊,甚至還下意識看了一眼床邊的桌案。

    到底是穆國人。甚至還是穆從言的眼線,怎可不防。

    他一麵想著,一麵自嘲地輕輕一笑。

    ——但千真萬確,這正是吳曉的底細。

    她幼年確在辰歡為丐,後來輾轉流亡,機緣巧合被收入穆國人麾下。那人後來聽聞儲君穆從言無心政事,便動了心思,將當時尚小卻眉清目秀的吳曉獻進宮去。結果,反而成了穆從言的一招暗棋,被加以訓練,送迴了辰台。

    ——此刻辰甫安看著本在發呆的她,微笑道:“幾時醒的?”

    他對她說話的時候總是這般溫柔。

    無關複國的時候,他對她說話總是這般溫柔。

    吳曉心不在他身上,自然也不奢求更多,隻笑笑,答道:“剛醒。”

    “又做了噩夢?”

    辰甫安說著,就已在她身邊坐下,探手去摸她冰涼的額頭,“好不容易醒了,想出去麽?”

    吳曉歪著頭想了想,點了點頭。

    辰甫安便拾起她的鞋子。

    或許是太過疲憊,他的眉頭跳了一跳。

    吳曉沒有發覺,任辰甫安為自己穿好鞋子,任他把自己抱起來,又從他手裏接過衣服,頓了一頓。

    辰甫安啞然失笑,背過身去。

    吳曉這才自己換好衣服。她狀似不經意地提了提鞋,暗裏卻是檢查了一下自己前幾日寫出的密報。

    還在。

    就隱藏在那納的密密麻麻、有些嫌厚的鞋底裏。

    “換好了。”

    她這才說道。

    辰甫安轉頭看了她一眼,忽然笑道:“聽說前幾日來了一位行腳商,從西麵運來了些新的東西,價錢也不貴。我們去看看,大概會有些東西很襯你。”

    西麵,就是遠離穆國、燕橋,辰台舉國唯一還勉強稱得上太平的土地。

    西麵,也有著辰台國曾經的第二大城施恩城,和多年以前為抗擊羌族而建起的最堅不可破的關隘,施德關。

    吳曉卻不迴答,隻一邊往外走著,一邊歎聲道:“甫安……甫安,我不過一個將死之人。”

    將死之人,不必為她再浪費分毫。按著如今的境況,各中深意,辰甫安自然明白。

    說到底,吳曉還是不能,也是不忍徹底與他為敵的。

    就算她如今為另一人另一個國家出生入死盡心盡力,就算這麽多年不過他黃粱夢美一廂情願,但她心裏,總有些細小的枝椏,不忍不向著他生長,不忍他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落入下風。她希望穆從言和辰甫安,他們都能好好地,並肩活在這個世界上。不刀戈相向。

    穆從言固然是她放在心上又遙不可攀的人,而辰甫安,在吳曉年少時,也曾經和她度過了那麽多攜手江湖的歲月。“揚鞭縱馬,意氣風發”,就算這樣年輕而精巧的詞匯,也不足以將那時的輕狂快意,勾勒出萬之一二。

    辰甫安察覺了她這一層心思,心裏暖

    得像是要化了一樣。他笑笑,上前牽住了她的手。

    “那麽至少,我們出去走走吧。”

    但無巧不成書,那日辰甫安與吳曉一出門,便迎麵見到了莊雲天。

    莊雲天一見他二人,也是一驚,但立刻便問道:“二殿下,我這裏有些東西,還請轉送給仇端。”

    辰甫安信手接過,竟是一小袋豆子樣的東西。他含笑看了莊雲天一眼,挑了挑眉。

    莊雲天的臉霎時間漲的通紅。

    “好好好。”辰甫安說著收起了那東西,想了想,竟然笑出了聲。

    “你笑什麽?”

    這次問話的卻是吳曉。

    “我笑的啊,是咱們這死別,與旁人的生離比起來,也不知哪個更痛苦一點。”辰甫安對她笑笑,又抬起頭看著莊雲天:“莊將軍來這裏不止是為了這事吧?”

    莊雲天原本已經處於一種默默望天的狀態,被辰甫安幾句話戳的心窩正疼,突然卻被問了這麽一句。

    “嗯?啊……方才喬禾傳了消息迴來。那消息非同小可,關乎三殿下性命,二殿下還是隨我前去一趟,共同商討。”

    辰甫安一皺眉,卻立刻問道:“看來莊將軍也略有所知?”

    莊雲天麵色已不很好看,隻點了點頭。

    ——既莊雲天知情,又有求於我,想必便不是圈套。

    這般想著,辰甫安便已收起莊雲天那一小囊紅豆,往白子卿等人所居住的地方去了。走了兩步他又迴頭,對吳曉道:“看來今日是無法陪你了。你先迴去睡罷,我們改日再去。”

    這才一會沒人同吳曉說話,她便已睡意朦朧。聽了辰甫安這話,正打著哈欠,便點了點頭,迴去了。

    辰甫安這才轉身繼續走,步伐愈走愈急,最後一縷焦慮,都要凝在他眉梢上了。

    莊雲天在旁邊跟著,這才算是真正見識了辰池在辰甫安心裏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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