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端不在。

    小小的寺廟裏麵充滿了樹的香味,陽光透過葉子照下來,剛剛好不溫不火。

    隻有慧空和他的木魚聲。

    見是辰池一個人過來,木魚聲一頓。

    慧空掙紮了一下,最終隻是不著痕跡地抬頭瞥了她一眼,就很快又垂眉斂目,平心靜氣。

    辰池道:“你可知道,仇端去了哪裏?”

    慧空仍是垂眼,輕輕敲著木魚:“怕是去城郊狩獵去了。小僧這裏,不容葷腥。”

    辰池想起仇端那跳脫模樣,便笑了笑,道:“他常去?什麽時候迴來?”

    木魚聲又頓了一頓。

    她的聲音裏麵,很少帶著這樣的笑意。

    “應是快了。”

    最終,慧空還是淡淡迴答了一句。

    辰池便在蒲團上也坐下來,不再說話了。

    正如每一個少女,她唿吸輕緩,和這暮春的微風混雜在一起,拂上慧空的臉頰。

    他臉色悄悄一紅,顫顫巍巍側目瞄了她一眼,又觸電似的縮迴。

    她微微閉著眼,仿佛已經睡去。

    她的頭發黑亮柔軟,美好的像是她身後柔和的夕陽。

    他卻有些揪心。方才那一眼,他突然隱隱約約察覺了她的病弱憔悴。

    他記得辰池的身體,一直都不算好。雖然近些年來她身上藥香淡了很多,但每年裏,她依舊會生幾次病。

    他不自覺地開始為辰池誦起祈福的經文。

    可是某個瞬間他驟然醒悟——

    這是……在做什麽?!

    他是一個僧侶,傳承著承恩寺最後的衣缽。這樣的自己,怎麽可能與這樣一個人修成正果?

    他永遠不敢抬高的目光裏,悲歡都夾在一起,光芒幾度轉換,最終重重垂下,摔落到陽光投出的灰塵裏。

    “阿彌陀佛……”

    這一聲誦經般的歎息,終於也緩緩鋪陳、消散。

    不久後仇端果然便迴來了。他拎著把匕首,推開門的一刹那,辰池就已經聞聲睜開了眼睛。

    她精神抖擻得仿佛不曾睡過。她走出安置佛像的房間,抬眼看著門口仇端精力充沛地大步走進來,拿著一雙晶亮的眼不住四下顧盼,便帶著一絲笑意淡淡道:“去幹了什麽?”

    慧空得到的消息,或許還

    算不上可靠。

    仇端本來突然見辰池出現,還怔了一怔。聽她說了這話,才不由挑眉一笑道:“我去城郊打獵了啊。我實在是想吃肉,但一來小和尚不讓我在這吃,二來又沒有錢,總得想辦法滿足一下口舌之欲嘛。”

    辰池竟然又笑了。她今天仿佛心情很好。

    “那就好。現在我這裏有一件事給你。你馬上出城,快馬到泠州,去福來客棧,客棧一樓有一位獨自飲酒的壯漢。你向他打聽一個叫雲袖的人。然後跟著他走,最後把這封信交出去。”

    仇端看著辰池舉在自己眼前的信。信封就是最普通的信封,封口倒很嚴實。

    信封上寫著幾個字,仇端沒看懂,盯著看了一會。

    辰池笑道:“那是買賣私鹽的黑話,你就別管了,快走吧。後天天亮之前,一定要找到他們。”

    仇端點了點頭,接過信轉身就要走。臨出門之前他突然想起來了什麽,迴頭道:“殿下,今天我在城郊挖陷阱,抓到一匹馬。雖然前腿折了,烤起來吃卻不影響。我吃不完,還剩下了大半生肉。本想著明天繼續去吃,結果……唉,太浪費了。殿下,您要是不嫌棄,就與二殿下一並吃了吧。”

    辰池表情也難免僵了一下,很明顯的哭笑不得。

    “知道了,快走吧。”

    仇端走後,木魚聲輕輕停了下來。

    辰池迴過頭,麵帶疑問地看著慧空。他似乎有話要說。

    慧空仰起臉,很認真很虔誠地,小心翼翼問辰池:“殿下今天……很高興?”

    辰池的唇角立刻浮現出一抹歡快的笑意。

    “是啊。”

    慧空雙掌合十,神色慈悲而欣慰,似是開心到無言,半晌,才帶著一絲笑意,誦了一聲本應莊嚴的佛號。

    辰池迴到通元當鋪的時候,唇角還是帶著笑意的。

    就連當鋪旁邊住著的一位老人,雖然城破時受了重傷,現在還離不開拐杖,心情一直很低落,見了她這點笑意,都不由得抿了抿嘴角,覺得傍晚的月光十分明媚。【x

    辰池推開門,依舊帶著那一抹笑意。

    院子裏楊柳倒了一半,卻依然綠意盎然。

    她徑直到書房裏去,坐下,整理幾日來與燕橋所商量的細節。

    辰甫安抬頭看了她一眼,也輕笑了一聲。

    “心情不錯?”

    辰池點點頭,眼睛裏都是歡快明亮的光芒。

    “什麽事?”

    “沒什麽。”

    她的笑容依舊真實。

    辰甫安搖搖頭,無奈笑歎。

    辰池的好心情,似乎一直持續了好幾天。

    直到四天後,仇端帶著白子卿的迴複迴來。

    辰池展開信看了一遍,隨後將它輕飄飄丟向辰甫安,笑道:“二皇兄,你再看看。我同意了。”

    辰甫安接過,目光略略掃了一遍,突然在一處頓住。

    ——先前我與爭帝陛下有過聯係,陛下聽聞貴國三殿下心氣已折,料想她於複國或是負累,不如由他替二殿下分此憂患,特來提親。

    ——陛下特地囑咐我,若兩位殿下應允,他便待辰台光複之後,再割五城,另附白玉十副,珍珠百斛,奴隸千人,其餘珍寶若幹;若兩位殿下無意應允,也請不必氣惱,隻當玩笑罷了。

    他抓著信紙的手,指節都因用力過度而泛白顫抖。

    “你!……你!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嘶吼著辰池,一把將她推按在牆上。

    可是他,到底是舍不得,他的另一條手臂,環在辰池腰後,擔下了大半力道。

    辰池眯著眼睛,還是帶著淡淡的笑意:“就是同意的意思啊。就是說,他們的條件,無論是軍中那一邊的,還是宮闈那一邊的,我都同意了。”

    辰甫安怒極,粗重的唿吸帶著肩膀胸膛一起一伏。他兩片薄薄的、曾極善言辭的雙唇開合了半天,隻重重吐出一句一字一頓的:“我不同意!”

    辰池笑笑,忽而低頭,輕輕咳了一聲。

    這幾天以來她帶著的麵具,終於裂開了一絲縫隙。她所隱忍的苦澀和心酸,也終於顯露了端倪。

    她垂著頭,輕輕道:“二皇兄,你讓我向燕橋示弱,難道不就是想要勾起爭帝的心思,讓他再下聘禮,將我安置在他身邊嗎?以我們的能力,的確是我去燕爭帝身邊,最為有利。二皇兄,難道你不知道嗎?”

    她臉上再也沒有了淡淡的笑意,也再也掩不住眼裏的悲涼和疏離。

    辰甫安怒極反笑,隻是不斷搖頭,虛浮地退了兩步。

    “你若這樣想,我亦無可奈何。”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我還是要向你解釋一遍,信與不信,左右在你。”

    “辰池,你記著,我讓你示弱,絕不是存了這樣的心思。我辰甫安,是辰台僅存的皇子,是你辰池的哥哥。作為一個男人,我絕對不會把自己的妹妹賣掉,去換什麽利益。一個妹妹,就能換來一個皇帝的支持,我的確心動。但是,我做不到。”

    他聲音漸漸很輕很低,卻字字句句清晰不已。

    辰池低著頭,笑著聽著,聽完道:“可是,我想去。”

    “你想去哪?!”辰甫安一個箭步,猛然質問,“你我身上都肩負著辰台的尊嚴!你委曲求全、委身於人,縱然你能為後,縱然最後我們成功,又算得上什麽光彩!”

    辰池不語。

    許久她道:“二皇兄……我先前真的以為,你是要把我賣給那個爭帝,換得辰台光複的。”

    辰甫安氣得幾乎想把自己的心剖出來遞到她手上讓她好好看一看,但最終,他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你風寒未愈,不要亂想。”

    他輕輕歎息。

    “我讓你示弱,隻是想把你藏起來,不讓他們關注到你。既然我已迴來,那麽,就自然應當站在你的麵前,不能再讓你扛了。”

    辰池沒有答話。

    隻是她一雙眼裏水光晶瑩。

    “近兩日我們好好歇一歇吧。你迴房間,我去為你煎藥。”

    說罷,辰甫安便舉步出了書房。

    辰池依舊靠在牆上,垂著眼睛。

    她忽然再次覺得,有人依靠著,或許也不錯。

    她知道自己心裏還是羨慕著自己的哥哥,就像小時候一樣。

    不久仇端帶著辰甫安辰池的迴複又迴到泠州去會見白子卿。

    信裏辰甫安將複國的一切都答應下來,唯獨信末加了一句:

    不舍吾妹遠嫁,恕難從命。

    “那個叫仇端的,是他們的人。他們最近通過他和外界聯係,盯梢的人跟不住他。”

    程十七麵無表情,像是說著一件無關緊要卻沉悶的事情。他一雙沒有感情的眼睛,此時正看著孫破。

    “剛剛傳迴來的消息。”

    他們兩人分工向來嚴謹。程十七護衛行宮安全,監視城中異動;而孫破領兵訓練,防止辰台反撲、燕橋來襲。

    孫破點了點頭,道:“怕是與燕橋有關。”

    “這個我便不知了。他們太謹慎。”

    “難得。說迴來,吳曉在咱們手裏,我一直想用她引出辰甫安來。希望雖小,聊勝於無啊。”

    “但殿下定然不準。”

    孫破一聽“殿下”二字,便沉了沉唇角,不說話了。

    他向來不擇手段,為了開疆拓土,一切柔情他都棄置一邊。

    但是這個殿下,卻反而成了他最大的阻礙。

    而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商量這話的時候,吳曉正一個人坐在穆從言寢殿外的台階上,想著辰甫安。

    她記得離別那天,大雪紛飛。他單手將狐裘抖開,俯身為她披上,指節分明,眉眼認真。

    作者有話要說:發文也阻止不了我的懶了……

    _(:3ゝ∠)_

    全角躺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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