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隆冬時節。辰歡城外,飛雪漫漫,寒梅開遍。

    鋪天蓋地的花,幾乎就掩過一片斷壁殘垣,幾乎就掩過金戈鐵馬的肅殺。

    吳曉站在梅花林外,雪白的狐裘襯得她愈發長發如墨、冰肌玉骨。她似乎已經有些困倦,睜著一雙似能望穿秋水的眼睛,漫不經心地望向遠方。

    她靜靜等著,臉上的表情平和而安靜,像是先前二十餘年完全沒有給她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她還是一個剛剛降臨到世上的懵懂嬰孩。

    這個世上,若是有哪個人——尤其是哪個男子——肯被她這樣的等著,必定是十分幸運、十分激動的。

    風吹起來,狐裘的毛微微動了動,擦在吳曉的臉頰上。她的眼神似乎生動了些,可是她自己,卻還是一動不動。

    辰甫安策馬馳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

    可是他卻仿佛連這麽樣的一個人都沒有看到。

    但是他卻偏偏就在經過她身邊的那一刹那,伸出手一把捉住她的胳膊,發力、拉提,一瞬間就將她提到了馬背上。他感受著她在自己懷裏被凍的發抖。他抿了抿唇,卻忍住了,沒有說話。

    他身後雜亂的聲音漸漸漸漸響了起來。一點一點細碎地追過來,最後匯成鼎鼎沸沸殺聲一片。

    那些人正是向著吳曉而來。

    而辰甫安,正是為了救她而來。

    辰甫安一切都聽得很清楚,卻毫不慌張。他披堅執銳,身上輕甲反射出耀眼的光。他的臉龐年輕卻疲憊,可是眼睛裏卻依舊帶著堅定而視死如歸的神色。

    他不斷催馬前行。那匹馬肌肉如同銅澆鐵注,無疑是萬裏挑一的良馬名駒。但此時,卻是汗如雨下。

    辰甫安心裏愈來愈急。

    終於一絲血跡,飛灑而出,濺上梅花。

    辰甫安脊背一涼,更加快了速度。

    不遠處,便是高大的辰歡城。這座城城牆高聳,氣勢恢宏,俯瞰著人間,恍如神跡。

    它側門已經打開了,辰甫安如離弦之箭般衝入,城門頓時便又緩緩拉起。這一切都像是演練了一萬遍,天衣無縫。

    而直到這時辰甫安方開口,說了短短兩個字道:“抱歉。”

    吳曉看著他,還是不說話。她本就不是個話多的人,何況此時也確實沒有什麽話好說。

    她搖了搖頭,跳下馬背。她的雙腳竟是□□的,

    被凍得像一對紅玉,一著地,頓時僵了一下,打了個寒顫。可是她卻在解著身上的狐裘,很快,那件狐裘被她踮腳放到了辰甫安懷中。

    狐裘下的衣衫是襤褸如乞兒。這樣的天氣裏,瞬間就被打透。

    辰甫安垂著眼睛,把殘破戰矛隨手往地上一插,將狐裘抖開,俯身又為她披上,係好。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認真的眉眼。眉峰和睫毛投下的陰影堪堪蓋住青黑的眼圈。

    他為她做這一切都輕車熟路。

    可是吳曉,隻用了一根手指,就拉開了那個精致的線結。潔白的狐裘就這樣委頓在她腳下,脆弱而無辜。

    她道:“不要再給我留下什麽了。我的確是不應該和你扯到一起的。”

    每字每句都很絕情,她卻說的很冷靜。她道:“我本以為你是個江湖人,卻在今天才知道,原來你還是位權貴。甚至這等時候,還能號令守兵,大開城門。我在你身邊,無論如何,似乎都會惹上麻煩。”

    辰甫安歪了歪頭,突然笑道:“如果我說,我不是岑甫安,而是他的孿生兄弟呢?”

    吳曉怔了怔,但很快又決然道:“即使這樣,我也不願再與他有半分牽扯。”

    辰甫安苦笑一下,探身摸了摸她被凍的冰涼的臉:“我的確不是岑甫安。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過岑甫安這麽個人。我叫辰甫安。記著。辰,辰台的辰。”

    辰台國,辰歡為都,皇室皆以辰姓。

    可是吳曉似乎不知道一般。她隻是平靜地笑笑,道:“好。”

    辰甫安便撥轉馬頭,緩緩離去。

    他走之後烈風頓時撞了吳曉滿懷。

    他的背影向皇宮而去,漸漸隱沒在街巷遠處。

    動作雖然遲緩,義無反顧的味道卻分外濃烈。

    ——那個時候就連辰甫安也不知道,這冬天無數場大雪,就好像是覆壓住了無數愛恨情仇,還有全部的辰台國運。

    四十天後,穆國攻破辰歡城。臘梅正豔。

    隻是那萬裏幽香,無論怎麽聞來,都似帶著血腥的味道。

    和著那座被燒毀的舊宮,還有城頭君王後妃的頭顱。

    ——吳曉此時,正一個人走在冰天雪地裏,不住哆嗦著。

    她突然想起自己以前的一個朋友。那個朋友是她流亡途中,除辰甫安之外,遇到的最有氣度的一個人。他的父親曾經

    做過一位丞相的幕僚。

    他從小飽讀詩書,常常能夠隨口吟出前人佳句。他舉止優雅,就連多年的乞丐生涯,也沒有磨去他骨子裏的一些東西。

    可是後來他卻被凍死在一座破廟裏。他全身上下隻穿著一件薄薄的衣衫。那衣衫被拉得緊緊的,也還是有風從破洞中掃進去,更隔不住半點寒冷。

    沒過一會他的屍體就被人們丟了出來,丟到城西的亂葬崗去。吳曉上一次見他他還笑容從容,最後一次見他他卻已曝屍荒野。

    她瑟瑟走著,直到突然有一個人,擋下了她的去路。

    “姑娘,一個人?”

    陌生的聲音。

    吳曉猛地抬頭,看到那人後沒有一絲猶豫,轉身就跑。

    她長長的頭發一下子散開,發香就彌散在那人的鼻端。

    他卻也不追,隻是微微笑著。

    許久他才離開,輕輕哼著辰台的一首舊歌。

    前朝流傳下來的一支舊歌。

    聞說邊國風已寒,遍攏鐵衣衫。長更無語輕霜漸,角聲月色殘。

    明日聞有強敵犯,軍力未足半。鴻雁一去負歸願,倏爾落敵關。

    甩開那人,吳曉終於鬆了口氣。

    其實她知道辰甫安岑甫安一字之差到底代表著什麽。自那以後,她一直謹小慎微。

    可是誰知此事還是沒有結束。

    那個陌生的聲音又在她身邊響起:“是我唐突,剛剛可是嚇到了姑娘?”

    吳曉心裏一沉,便知自己已是避無可避,於是所幸一橫,不再避讓,抬眼道:“閣下也可以這麽說。”

    那人便笑,笑容有點邪氣,卻漫不經心:“我奉我家大人命令,來招募下人。姑娘頗合我眼緣,看起來又有些困厄,願不願意試試?”

    吳曉吸了口氣,反問道:“看你的意思,我若是不答應,你就要一直跟下去?”

    那人頷首,含笑不語。

    吳曉道:“那我也隻好願意了。”

    那人道:“姑娘可有名字?”

    吳曉道:“吳曉。”

    那個朋友為她取的名字。

    前人的一句詩:寸縷吳風揭天曉。

    想不到這人竟也知道,信口便吟了出來。但他似乎並沒有什麽感慨,隻漫不經心對吳曉道:“這邊。”

    那

    個方向上,不久前,發生過一場大火。吳曉記得。她當然記得——那場大火足足焚盡了一整個王朝。

    不過她卻也不在意。這片江山靜好或破裂,這個王座姓方還是姓原,與她,從來沒有一點關係。

    於是接著她就看到了一座小小的行宮。

    它就在舊宮的旁邊。舊宮已經隻是一堆焦黑的廢墟。隻有些許珠光,悄悄訴說著往日裏一些奢華的痕跡。

    而那行宮,卻是精巧絕倫。輕便的木質結構,沒有金屬,沒有裝飾,隻有輕淺卻細致的紋路。龍鳳飛舞,和睦安詳。

    它似乎全無防備,極易摧毀。

    可是實際上,吳曉卻知道,這樣的事情怕是不會發生。她看到暗處隱藏的寒光,聽到宮牆後沉穩的軍令,感受到這裏暗藏的肅殺。她看了眼那個帶他來的人,那人卻還隻是笑,漫不經心:“姑娘莫怕,就是這裏。”

    吳曉點了點頭,伸手便去推門。誰知那人一掌將她攔下。

    “這裏怕是不比別處,姑娘還是稍微小心一點。”

    而後行宮旁的一條巷口裏走出一個麵無表情的中年男子,那人看了吳曉一眼,打開宮門。

    他模樣還算俊美,卻不知為何令人觸目即忘。

    不過她卻也沒有多想,隻是走了進去,迴頭看著領自己過來的那人。

    那人跟進來,門就立刻關上。他道:“見了大人,要叫殿下。穆國,從言殿下。”

    吳曉心裏一動,終究問了一句:“你又是誰?”

    那人笑道:“孫破。”

    吳曉盯著他看了看,目光純明,似乎不明白這個名字意味著什麽。

    所謂殿下,原來不過是一個柔弱的男子。

    吳曉第一眼看到他手上拿著墨筆,隻覺得那纖長的手指白白淨淨,與辰甫安和孫破截然不同。

    他的笑容也是幹淨而純良,一張娃娃臉,兩個深深的酒窩,虎牙,眼睛黑亮。身上隻帶了一塊玉佩,旁的一點裝飾都沒有。一身衣服也寬大隨意,不細看都瞧不出它的華貴精致來。這人見了孫破吳曉,目光在吳曉身上一頓,才對孫破笑道:“有勞孫將軍。”

    接著又對吳曉道:“姑娘不必拘謹,隨意就好。左右我也閑來無事,不會為難姑娘。”

    吳曉退了一步,看了眼孫破。

    穆從言又笑。

    孫破躬身道:“殿下,她叫

    吳曉。”

    穆從言點了點頭,竟然也歎了聲:“寸縷吳風揭天曉。”

    ——在這之前,吳曉見過唯一知道自己名字出處的,還隻有岑甫安。

    孫破又低了低頭,道:“殿下,辰台甫滅,還應搜捕皇室罪民,以防動蕩。末將既俯身受命,自當盡心盡力,對於殿下,怕是難有周全。而今,有了吳曉姑娘幫助,程統領及末將便將各自全力宮中、城中之事,以便行事。”

    孫破目光垂的很低,看上去便沒有平時那樣的邪氣桀驁,反而安全溫馴了許多。穆從言當然看不到他眼裏的寒光,隻彎起眼笑道:“我自知將軍事務繁忙。有勞了。”

    孫破再次躬身,退下。與吳曉擦肩而過的時候他掃了她一眼,柔軟的唇角似笑非笑,說不出的解脫桀驁。

    吳曉臉色又白了些。她膽怯地一咬嘴唇,捏著衣角的手已經近乎僵硬,甚至有一個瞬間忘了怎麽唿吸。過了半晌,她才抬起自己亮晶晶的眼睛,又看向穆從言。

    穆從言正低著頭把玩著那支墨筆。不久抬起頭來,毫無異樣,笑容純淨而溫和,正像鄰家兩小無猜的少年郎:“我寫一篇賦文正寫到一半,還請姑娘研墨。”

    當真一股從容風流,從他的骨子裏滲透出來。

    哪怕他正踐踏著旁人的國土。

    反觀孫破出了門卻是在輕聲吩咐著:

    “這女子,聽聞曾與辰甫安有過密切接觸。雖然隻是個乞丐,也要小心些。放出消息招募下人,散布流言說她自願而來。那兩個姓辰的,但凡露出一絲破綻,就逼出來殺了!”

    他一張年輕邪氣的臉上,哪還有半點漫不經心,反而目光寒冷,殺意淩人。就連唯一透出些柔軟的淡色嘴唇,也抿出一條刀鋒般的線。

    他沒有什麽權力,甚至不能斥醒那愚昧的儲君。雖少年名將,卻一輩子,也隻能以此報國。

    他甚至也葬送了自己。

    不知思緒突然遊離到了哪裏,孫破向著東南的方向遠遠看了一眼,目光幽深。

    他眼瞳倒映著明亮天光,隱隱約約卻透出悲烈的哀傷。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次在晉江發文好緊張啊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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