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尋在酒店門口發呆良久,直到哆哆嗦嗦的服務生過來問,他才心不在焉地進了門。

    光可鑒物的酒店大堂裏放著“恭喜發財”,門口擺著一圈掛著銅錢的金桔,撲麵而來一股喜慶的新年氣息。

    竇尋默默存好徐西臨的手機號,就在這時,他電話就響了。

    一瞬間,竇尋平靜的表情劇烈地波動了一下,不過隨即他就看清了來電顯示——竇俊梁。

    他“嘖”了一聲,又嫌棄又失落,直接掛斷了,轉身上二樓餐廳。

    酒店二樓是一家不南不北的粵菜館,金碧輝煌的裝潢仿佛帶著一股油膩膩的鮑魚味,讓人一看就沒什麽食欲。

    竇尋被服務生領著找到了竇俊梁。

    竇俊梁見老了,背影似乎比以前矮小些,不留小分頭了,兩鬢整齊地剃短推了上去,全白了。他剛被竇尋掛了電話,還想再打,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在他旁邊上躥下跳,給過往的服務員造成各種障礙。

    竇俊梁不耐煩地把那小崽子拽迴來,正要叱責,一抬頭,就看見插著兜走過來的竇尋。

    竇尋走時,是少年羈旅、滿腔憤懣,這迴再迴來,本來虛張聲勢的一身傲慢陡然變得有說服力起來,一臉旁若無人。他也不客套,不遠不近地衝竇俊梁虛晃了一下手機,示意電話已經接到,然後隨意地衝領路的服務生一點頭,對竇俊梁說:“堵車。”

    竇俊梁看見他莫名想站起來,隨即反應過來,感覺沒有爸爸迎接兒子的道理,於是又坐了迴去,不動聲色地打量竇尋一番,他幹咳了一聲,半真半假地抱怨:“怎麽迴國也沒說一聲?”

    竇尋:“還沒來得及。”

    竇俊梁頓了頓:“哪有迴家住酒店的道理,你……”

    他想問竇尋要不要迴家住,他和吳芬芬已經分居很久,竇俊梁這幾年突然之間對花花草草們沒多大興趣了,一時半會沒人逼著竇夫人讓位,他們倆就這麽不鹹不淡地耗著。結果竇俊梁帶著期冀的邀請還沒出口,竇尋淡淡地說:“哦,就是落個腳,學校裏還有點事,過兩天有時間就去找房子。”

    竇俊梁被他噎了個正著,抬筷子敲了一下旁邊小男孩夠冷盤的手,嗬斥道:“你不會用筷子啊?沒規矩!”

    竇尋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孩子——血緣上應該還算他半個弟弟。

    半個弟弟目光和他對了一下,有點怕他這個陌生人,收斂了一些。

    竇尋就客客氣氣地對竇俊梁說:“這孩子長得不錯,像他媽。”

    竇俊梁:“……”

    竇尋這句話聽來就是句普通寒暄,一點問題也沒有,卻精準地把竇俊梁的肺管子戳了個大窟窿。

    竇俊梁一直很把自己當個人物,認為他生的孩子,最好在資質與性格上隨自己,麵貌上隨他們那些環肥燕瘦各自美的媽——比如竇尋,雖然成長過程中遇到了一些問題,但總體而言算是個“成功之作”。

    可惜兩個人互相交換的染色體顯然是盲婚啞嫁,生出個什麽玩意來實在不以人的主觀意願為轉移,竇俊梁的小兒子竇章,除了一把愛出油的頭發隨了他,其餘的連長相再智商,全是吳芬芬的盜版——還是整容前版本。

    竇俊梁為了這兔崽子,專門買了一套又破又貴的學區房,強行把竇章送進了最好的小學,結果平均一天要接倆告狀電話,學習狗屁不是,就欺負同學有一手。

    總而言之,竇俊梁最大的心病就是“小兒子像他媽”。

    竇俊梁憋悶地幹笑一聲,懷疑竇尋是故意給他添堵。

    良久不見的父子兩個沒什麽實質內容的寒暄了一陣,不比路人之間更熱絡。

    竇尋迴國根本也沒通知過竇俊梁,是竇俊梁有個老朋友,和竇尋母校的校辦企業有些合作關係,他通過外人才知道兒子的消息。

    竇俊梁小心翼翼地試探:“迴來以後打算做點什麽?”

    “還沒想好,”竇尋說,“看看有什麽合適的,以後再說。”

    竇俊梁鬱悶地用筷子尖在自己麵前的小碗裏沾了沾,知道他沒說實話。

    他聽說竇尋是應過去老師的邀請迴來的,參與老教授牽頭的一個研究項目,學校的條件開得很優渥,在竇俊梁他們圈子裏不是秘密。

    竇俊梁聽得出來,竇尋隨口搪塞,隻是懶得跟自己聊“未來”而已。他有點無處下口的挫敗感,想了想,又說:“徐總的那個兒子……跟你還有聯係嗎?”

    竇尋看著他笑了一下,伸手把他的空茶碗接過來倒上:“您別光顧喝水,他們家菜有點淡,是不合口吧?”

    竇俊梁是個人精,從他的表情和言外之意裏看出了竇尋沒說出來的話——鹹吃蘿卜淡操心,關你屁事?

    竇尋在國外這些年,一分錢沒有用過他的,直到祝小程給他打電話,竇俊梁才知道竇尋把原來用的卡都給停了,決絕地不再接受那對父母的經

    濟支持和指手畫腳。竇俊梁不知道他這些年是怎麽過的,如今再見,心裏隻浮起一句話——這小子翅膀硬了。

    翅膀硬了,就不再受他的轄製,也不必再聽他的屁話,更不再跟他劍拔弩張,已經不把他當迴事了。

    竇俊梁吃了一頓憋屈的晚餐,叫服務員來結賬,結果聽見服務員笑眯眯地對竇尋說:“您好,已經掛在您房費上了,請您確認一下賬單。”

    竇俊梁:“……”

    當爸爸的,無論對兒子是嚴是寵還是漠不關心,發現兒子開始無視父親權威的時候,大抵都會有這種落寞——覺得自己老了。

    竇尋打發了落寞的竇俊梁,迴到酒店房間。

    翻開待機的筆記本屏幕,上麵還有一篇寫了一半的論文。

    竇尋對著電腦坐了一會,把自己之前寫的東西來迴翻了三四遍,什麽都沒看下去,終於還是歎了口氣,仰麵靠在座椅上。

    一閉眼,徐西臨車裏的民謠曲調就不停地在他腦子裏迴蕩。普普通通的商務轎車,內裝比外裝豪華得多,車裏收拾得很幹淨,坐起來非常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常給人搭順風車,他的駕照就擺在顯眼的地方,碰上陌生女乘客,也不讓人家感覺不安全。

    竇尋想起徐西臨漫不經心地搭在方向盤上的手——骨節清晰,手很幹淨,沒帶亂七八糟的手串和手表,袖口一塵不染,手背上有一道小小的傷疤,像是熱油濺上的。

    他開車的技術好了很多,竇尋記得他當年水平跟老成之流差不多,也是一輛車得占兩個停車位的貨,現在居然也變成“厘米級操作”了,從細窄的小巷裏鑽進鑽出,雞毛都沒粘上一根……然而顯得很累,眼睛始終隻睜開一半,竇尋路上幾次懷疑他快睡著了。

    竇尋當年走得毅然決然,走後的頭一年,他恨透了徐西臨,路上碰見個姓徐的,都要仇視地盯著人家看很久。

    可這股仇恨的根基沒有想象中那麽牢靠,等他孤單一人去到異國他鄉的時候,已經散了大半,他看見滿街長得都差不多的外國人,心中生出一種這地方無論如何也住不熟的錯覺,憤怒仇恨與思念開始難解難分地此消彼長。

    有時候深更半夜裏,竇尋無端驚醒,常聽見隔壁室友在給家裏打電話,他就會無法自抑地想起徐西臨和二樓那間小小的臥室來……那是他一生中唯一承認過的“家”。

    他就閉上眼,努力想象自己還在家裏。

    一張單人床,他

    自己躺著,但隻占一半的位置,假裝身邊還有個人。

    可他不敢、也不願意去聯係徐西臨,那時候竇尋跟自己較勁,總覺得他們倆走到這一步,是因為他自己的無能為力造成的。

    竇尋激烈的自尊心在他單薄的胸口裏沸反盈天,叫他獨自背負著思念和挫敗,咬牙想要活出個人樣來。

    直到他遲一步收到徐西臨的郵件。

    直到他以最快的速度趕迴來,卻發現“家裏”人去樓沒空,已經換了主人。

    熟悉的小樓陽台外掛了一排大燈籠,原來種滿了各種花的小院裏擺了一排鹹菜缸。他們倆原來那輛歪歪扭扭的自行車早不在了,一個兒童學步車扔在牆根底下,門口喬遷時貼的福字已經有點斑駁了,看起來是搬來有一段時間了。

    那一刻,拖著行李箱的竇尋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的世界裏曾經來了一個巨大的推土機,摧枯拉朽地毀掉了一切,將他強行驅逐出境,等他好不容易攢夠了勇氣和力量殺迴來,卻發現再也找不到原來的路而了。

    整個小區、城市……甚至浩瀚無邊的國土,都空曠了起來。

    竇尋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出他不怎麽用的社交賬號,磕磕絆絆地聯係了一些過去不熟的同學,但哪裏都沒有徐西臨的蹤跡。

    他曾經以為,隻要自己向前走,不斷地向前走,不斷地強大,總有一天,能挽迴失去的東西,後來才明白,世界也在向前走、不斷地走,舊的東西不斷地變質蒸發、灰飛煙滅。

    沒有什麽會等他。

    竇尋不是個容易死心的人,後來一段時間,假期、學術交流,有機會他就往國內跑,跑了好多趟,可是每每徒勞。

    他像離群的候鳥,無數次地從越變越陌生的“家”門口走過。

    看見福字沒了。

    看見學步車也沒了。

    看見學步車變成了一輛兒童自行車,院子裏種起一茬鬱鬱蔥蔥的小香蔥……

    那裏一年比一年陌生,最近,房子的新主人更是翻新裝修了一次,把外牆重新粉刷了,還裝了怪模怪樣的防盜窗。

    竇尋這天下午其實剛從徐家舊址迴來,轉道去學校辦了點手續,叫了輛車,誰知遍尋不到的徐西臨沒有一點預告地出現了。就好像流浪漢撿了個彩票,結果被告知中了大獎,簡直找不著北,竇尋坐在酒店裏,過目不忘的腦子完全想不起自己路上都說了些什麽。

    “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真實感覺是什麽呢?

    難以形容……反正他把徐西臨的駕照號碼背下來了。

    徐西臨公司放假了,他第二天親自開車,把從老成那弄來的幾盆花給大客戶送去,連堵車再應酬,耗了一整天的工夫,看起來很忙。

    然而等紅燈的時候、等人的時候,結賬等服務員刷卡的時候,他卻總是忍不住低頭看手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翻什麽,總覺得有點什麽事要做。

    徐西臨當了一整天心不在焉地網癮少年,茫然地結束了年前的工作,迴家拿著一把鬆子跟灰鸚鵡玩“你扔我撿”的遊戲,把家裏禍禍得一團亂,又跟鳥一起收拾——鳥負責撿零碎的鬆子和自己掉的毛,徐西臨蹲在地上擦地板。

    擦著擦著,他恍然大悟了自己想幹什麽——他想給竇尋發條信息,問候或者拜年都行……總之說點什麽。

    徐西臨坐在剛擦完的地板上,反複斟酌了半晌,把手機拿起來又放下,打了幾個字又刪掉,一聲簡短的問候快把他腦漿熬盡了。

    灰鸚鵡瞪著眼落到他肩膀上,好奇地探頭看他手機,尖利的爪子又勾破了他一件毛衣。

    “嘶……敗家玩意。”徐西臨抱怨了一聲,沒轟它走,逗鸚鵡說,“別鬧,給爸爸唱首歌。”

    灰鸚鵡淡定地低頭看自己的爪子,刮他的衣服玩,不吭聲。

    “壯誌淩雲幾分酬,知己難逢幾人留……”徐西臨哼了兩句《逍遙歎》,想給它定個調。

    結果鸚鵡不接受他的點歌,直著脖子無意義地嚎叫了幾句,然後冒出一句:“當初是你要分開,分開就分開……”

    徐西臨忍無可忍地屈指一彈鳥嘴,製止了該死的《愛情買賣》。

    灰鸚鵡被打擾了歌興,憤怒地把他肩頭撓禿嚕線了。

    徐西臨:“小孽畜。”

    真不愧是竇尋買迴來的。

    隨後他想了想,歎了口氣,把手機丟在了一邊,對灰鸚鵡說:“你說得也有道理。”

    當年是他不由分說地掰開竇尋的手,一刀兩斷,也是他一個電話叫來竇俊梁,把他們倆至之間最後一點迴轉的餘地都打散的。

    現在這麽多年過去,竇尋總會有新的生活,而且那天車上三言兩語,他似乎對自己還有點心結未消,徐西臨想,他要是再腆著臉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迴去打擾,未免太下作了。

    徐西臨對鳥說:“太不是東西了,對不對?”

    灰鸚鵡驢唇不對馬嘴地迴:“八百標兵奔北坡——”

    “那好吧,”徐西臨給它換了水,煞有介事地一口答應鸚鵡,“那咱們奔北坡——迴南邊過年去。”

    什麽同學會同事會的,“天地會”來請他都不想去,徐西臨慫的時候行動力驚人,五分鍾就訂好了迴“鄉裏”大本營的機票,準備腳底下抹油,溜之大吉。

    結果就在訂票成功的短信剛剛發到他手機上時,老成一個電話打進來了,一上來就告訴他同學聚會的時間地點。

    徐西臨一肚子托詞,張口就來:“我可能去不了,過年我得迴總部一趟……”

    “拖著。”老成不客氣地打斷他,“不行,這迴你必須得來,砸鍋賣鐵也得來!”

    徐西臨:“我……”

    老成:“老蔡出來了!”

    徐西臨:“……”

    真是沒法反駁的理由。

    月半彎於一年前正式倒閉,大樓拆成了上下兩層,二樓成了川菜館,一樓被幾家小店鋪分了,連六中校址都挪地方了,跟另一所高中合並後,搬到了一個更寬敞的地方。熟悉的地點全都麵目全非,老成隻好定了一家新開的ktv,帶一頓自助餐,吃飯也省事。

    不能在“老地方”見,總覺得有點怪怪的,弄得老同學聚會不像聚會,反而有點網友“麵基”。

    徐西臨提前查好路線,把車停好,拎著幾瓶紅酒進去,在門口碰見個長發、身材高挑的姑娘,正在打電話,他瞥了一眼,不認識,於是把人讓過,正要默默地往裏走。

    那姑娘卻忽然尖叫起來:“徐團座!”

    徐西臨茫然地迴頭看她。

    姑娘說:“你行不行啊,連我都認不出來了!”

    徐西臨一邊尷尬地笑,一邊仔細分辨對方用精致的淡妝遮住的麵部特征,還是沒認出來。

    再一看她那比自己矮不了幾公分的個頭,心裏更加納悶——他們班有過這麽高的女生嗎?難道是誰高中畢業以後又臭不要臉地偷偷長了一截?

    除非……

    徐西臨:“……等等,你不會是餘依然吧?”

    餘依然把自己減成了當年一半的寬窄,簡直像是去變了個性,小短毛成了長發飄飄,大褲衩子也變成了百褶裙,還學會了笑不露齒!

    看起來

    竟像個“正常”的女孩子了。

    徐西臨來得晚,進包間的時候,發現很多人已經先到了,一瞬間覺得滿屋都是陌生人,茫然了好一會才找到狀態。

    吳濤早早地發了福,少年時是一張小尖臉,現在居然長成方的了,成了個敦厚的大漢,顯得溫和了不少,非常符合中小學體育老師形象。

    羅冰也圓潤了,剛訂婚,手上戴著個五六分的鑽戒,小小的一顆,款式卻十分精致,仿佛已經一隻腳踩進了平凡幸福的婚姻裏。她早年的扭扭捏捏再也看不見了,見徐西臨進門,大大方方地迎上來,還伸手抱了他一下,迴頭跟眾人開玩笑:“看我初戀多爭氣,還這麽帥!”

    已經懷孕的鄧姝在後麵哈哈笑:“也是我初戀。”

    徐西臨:“謝謝謝謝,謝謝各位美女捧場,不枉我昨天特意去整了個容。”

    他跟每個恍如隔世的人打了一遍招唿,終於抬眼去看角落裏的竇尋。

    竇尋跟非主流青年老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目光卻自從徐西臨進來以後就沒往別的地方分,蔡敬在他們倆旁邊削蘋果——這場聚會裏他是主角,存在感卻稀薄得不注意就看不見。

    在充滿社會與生活氣息的包間裏,他們仨非主流地自成一體。

    徐西臨腳步頓了一下,加入了“非主流”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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