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尋本來是不想來的。

    可是他和徐西臨連日來的冷戰實在把他折磨得不輕。竇尋實在是怕了徐西臨的冷處理,徐西臨其實很少對人使用冷暴力,算來不過兩三年一次。

    但每次都得讓他傷筋動骨。

    竇尋焦躁、不知所措,乃至於最近幾天開始疑神疑鬼地睡不著覺,半夜裏外麵一點聲音都會把他驚醒,讓他撲到門口去看一眼徐西臨是不是上樓了。

    這天竇尋實際是硬著頭皮推了很多事,抱著一線希望,掙紮出來一點時間,來到老成跟他說的地方,他想討個巧,借著人多和徐西臨破個冰。

    一路上,竇尋心裏反複琢磨各種說辭,想出一套嚴絲合縫的對策,忐忑地來迴推敲,沒想到還沒有發揮,就兜頭看見了這麽一幕。

    竇尋的心在下沉,周身的血卻拚了命地往上升,在血管裏沸騰地突突亂竄,一下比一下重地衝向腦門,又失重似的砸迴胸口。

    老成熱情地上來拉他:“我還以為請不來你呢,快來,給我拜一拜,保佑我來年不掛科!”

    竇尋被他一打岔,總算是略微恢複了一點神智,把冒火目光從徐西臨身上撕下來,他簡單地衝老成一點頭,接過他遞來的飲料。

    徐西臨本就打算走人,竇尋方才可怕的表情讓他有點反應過度,他站起來伸手攬過竇尋的肩膀,強撐了一個若無其事的微笑:“你怎麽這麽晚才來,我都準備走了。”

    竇尋的肩膀陡然繃緊了,用一種異樣的語氣說:“我剛來你就要走?”

    徐西臨扳著他肩膀的手帶了力氣,兩頰咬得太緊,笑容都保持不住了。

    竇尋方才恢複的神智一瞬間就被他這躲閃的態度燒化了。

    他覺得自己像一塊惡瘡、一塊傷疤,被徐西臨藏短一樣遮遮掩掩地蓋著,沒人的時候才會四下觀望一番,謹慎地拿出來透透氣。

    竇尋冷笑了一聲,不客氣地甩開徐西臨的手:“你就那麽怕我?”

    徐西臨臉色一寒,帶著幾分警告低聲說:“竇尋。”

    竇尋森冷的目光越過他,從鄧姝臉上掠過,臉上的譏誚連月半彎黑燈瞎火的包房都蓋不住了。

    鄧姝莫名挨了他一記深重的敵意,被他瞪得瑟縮了一下。

    連老成都意識到他們兩個人之間氣氛不太對:“你們倆怎麽……”

    徐西臨嘴裏發苦,不知哪裏又惹毛這位祖宗了,生怕

    他當眾說出什麽來,隻好耐著性子低聲說:“有話咱們迴去說,有火你迴家再發好不好?”

    他當著外人地麵,實在沒心情哄竇尋,隻想趕緊把狂犬病發作的那位弄迴家。

    殊不知,他勉為其難的安撫就像一張企圖包住火的紙,基本隻起到了助燃的作用。

    竇尋有些尖刻又有些慘淡地笑了一聲——迴去再說,又是迴去再說。

    他胸中的邪火不顧一切地噴薄而出:“竇俊梁說我有病,你呢,想把我遠遠送走,我看你們倆意見倒挺一致。徐西臨,你覺得我見不得人,多說兩句都能讓你心驚膽戰是不是?”

    他偏要說!

    吳濤把包間的ktv背景音量關到了最小,難得扮演一次和稀泥的角色:“你們倆幹嘛呀這是,一見麵沒怎麽著呢就嗆,這還有女生呢,注意點行不行?”

    徐西臨麵沉似水地盯了竇尋片刻,然後衝吳濤擺擺手,拎起自己的外套:“不礙你們的事,竇尋,你不走我走,你愛怎麽著怎麽著吧!”

    他說著,大步往外走去,手機錢包一概沒想起拿,雖然麵部表情看起來很平靜,但心裏大概已經氣瘋了。

    老成一頭霧水,不知從何勸起,隻好重重地歎了口氣,認命地撿起徐西臨落下的東西,匆忙追了出去。

    剩下個吳濤麵對竇尋有點犯怵,半天才試探性地抬手拍拍他的肩:“我說天才,你沒事吧?”

    竇尋木樁似的在地上釘了片刻,也一聲不響地追了出去。

    餘依然:“……什麽情況?”

    “誰他媽知道。”吳濤衝她聳聳肩,他感覺自己有生以來就沒能摸準過竇尋的狗慫脾氣,原地踟躕片刻,吳濤說,“你們先坐著,我去看一眼。”

    月半彎裏暖氣融融,一出大門,凜冽的西北風立刻張牙舞爪地欺壓上來。

    老成在月半彎門口馬路對麵追上了徐西臨。

    徐西臨這天穿了一件米色的短大衣,身量頎長,在一片夜深人靜中,他的臉色格外憔悴,雙頰甚至有一點凹陷,從眼睛裏往外透著股深深的疲憊,早些年的少年意氣被消磨得一點也不剩了。

    老成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住,覺得徐西臨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的樣子,像個滿懷心事的陌生男人,與他印象中那個張揚活潑的少年已經大相徑庭了。

    老成努力定了定神,拿著徐西臨的手機和錢包緩緩地走過去:“團座,忘東西了。

    ”

    徐西臨心不在焉地歎出一口白汽:“謝謝。”

    寒風中,徐西臨方才迴過神來,恍然自己方才竟然是在怕竇尋,怕他當著人麵抖出他們的秘密。他茫然地搓了搓自己的雙手,捫心自問:“我怎麽會這麽惡意地揣測他?我跟他怎麽會鬧到這種地步?究竟因為什麽?”

    老成小心翼翼地問:“你跟竇仙兒到底怎麽了?”

    徐西臨頓了頓,避重就輕地說:“他想直接工作,我覺得他繼續深造比較好,那天說嗆聲了,吵了一架,沒什麽大事。”

    “哦,就、就因為這個啊?”老成抓耳撓腮地說,“你也是,管那麽寬幹什麽,你又不是他爸。”

    徐西臨沒吭聲,目光越過老成,落在了他身後。老成一迴頭,發現不能背後說人,竇尋不知什麽時候,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身後的路口。

    老成忙打圓場:“竇尋,咱家團座有點那什麽,那他不也是為你好麽?沒拿你當外人才有什麽說什麽的——不然怎麽沒見他跑到監獄裏挨個跟他們吵讓他們別犯事的?”

    竇尋直勾勾地看著徐西臨:“你是為我好還是想擺脫我?”

    徐西臨無比疲憊地一低頭:“竇尋,你懂點事吧。”

    老成:“哎哎,都是自家兄弟。”

    竇尋漠然說:“我不是他兄弟。”

    徐西臨:“你還沒完了是嗎?”

    竇尋一步一步走過來:“我知道你是什麽意思,你覺得我是塊擺脫不了的狗皮膏藥,硬撕撕不下來,但是出國幾年就不一樣了,迴來以後什麽都淡了,對不對?到時候你不費吹灰之力就擺脫了我,穩穩當當地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以後跟人說起,就說我是個小時候在你家住過的熟人——是不是?”

    老成訥訥閉嘴,感覺竇尋這話裏的信息量有點大。

    徐西臨麵色鐵青,沒想到自己連著五髒六腑的心疼在竇尋眼裏會被扭曲成這個意思。

    隨後,還不等他開口阻止,竇尋已經脫口吼了出來:“我告訴你,別做夢了,不可能!你一天是我的人,永遠都是我的人!既然走到這一步,別想退迴去,迴不去了!沒人跟你裝好兄弟玩過家家!”

    老成:“……”

    他覺得如果竇尋的語文不是體育老師教的,那恐怕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點毛病。

    徐西臨腦子裏“嗡”一聲。

    有那麽一瞬間,他像是

    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剝光了衣服,赤條條無處躲避的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之下,周圍人與車的聲音全像是被蓋了馬賽克一樣模糊不清。

    徐西臨嘴唇動了動,近乎無意識地說:“竇尋,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我知道,我什麽都敢說,是你不敢聽。”竇尋不顧一切地說,“我沒有傷天害理,沒有違法犯紀,我行得正、坐得直,我就是同性戀,怎麽了?你既然覺得這事難以啟齒,怎麽沒一頭撞死在我床上?”

    好不容易找對了方向追過來的吳濤腳步猛地刹住,整個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停在幾米之外,進也不退也不是,跟驚駭的老成麵麵相覷。

    這是無數次在徐西臨噩夢裏出現過的場景,轟然落到現實,一時間他居然覺得有點不真實。

    然後徐西臨一句話都沒說——他實在已經沒什麽好說的了,轉身攔了一輛出租車,上車就走了。

    這幾年,整個城市像翻天覆地一樣,月半彎曾經的輝煌也一去不返了,它漸漸成了城市中一所普普通通的娛樂場所,從外表看來,已經有些舊了。

    竟然有些陌生起來。

    走過多次的老路也好像都是新的,徐西臨夢遊似的坐著車,走著陌生的路迴了家,不記得自己怎麽進的門,也不記得和外婆交代過什麽,在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在徐進的書房裏了。

    老成和吳濤先後給他打了幾通電話,徐西臨一個也沒接,甚至沒想去看看手機,任憑它響到自動掛斷。他腦子裏有無數的念頭煙花似的炸,又灰燼似的滅,一個都沒留住,在昏黃的台燈下坐了半宿,然後門被人試試探探地敲響了。

    竇尋盛怒之下口不擇言,花了半宿的時間冷靜下來,衝動過去,竇尋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無法挽迴的蠢事,他越想越心慌,恨不能時間倒流五個小時,抽死當時的自己,終於鼓足了勇氣去敲徐西臨的門。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去敲徐西臨的門。

    然而徐西臨沒有開。

    竇尋敲門的聲音和勇氣一起飛快地流逝,很快隻剩了一層薄薄的血皮,他敲門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猶豫,最後要抬不起手來了。

    然後他聽見屋裏椅子響了一聲,竇尋帶著一點期冀抬起頭,卻從門縫裏看見裏麵的燈光暗了……他眼睛裏的火光也跟著黯了,他在徐西臨門口僵立了半晌,無計可施,隻好黯然走了,像往常那樣,寄希望於明天或者後天……哪怕是一周、一個月,徐西

    臨最後會原諒他。

    第二天,徐家來了個意外的訪客。

    宋連元帶著一大堆探病的營養品來了,進門看了看徐西臨的臉色,問:“有人在家嗎,就你一個人?”

    竇尋去上班了,護工陪外婆去醫院複查。

    “就我自己。”徐西臨天快亮才睡著了一會,沒多久又被生物鍾攪合醒了,精神差極了,一直在耳鳴。

    宋連元又問:“老太太腿怎麽樣了,什麽時候迴來?”

    “可能得晚上——腿還那樣,老人磕磕碰碰了,恢複得太慢。”徐西臨掐了掐眉心,又含糊地說,“哥,你下次來別帶東西。”

    宋連元身上帶著一股江湖氣,看起來比同齡人深沉很多,沒理他,直接把東西都放在了玄關的櫃子上,把櫃子都占滿了:“還拿我當哥?”

    徐西臨一皺眉:“這話從哪說的?”

    宋連元:“有些話,當哥的說法和熟人的說法不一樣,你想聽哪個?”

    他從小有什麽解決不了的麻煩,都會去找宋連元,宋連元說過,將來要是徐進老了,他管養老,徐進沒了,他來送,往後替她看著兒子。

    徐西臨不假思索地說:“哥。”

    宋連元點點頭,然後麵無表情地抬手給了他一個大耳光。

    宋連元早早出來混社會,曾經職業取向成謎,小流氓們全怕他,手勁大得能扇死牛。徐西臨差點被他這一巴掌扇背過氣去,踉蹌兩步撞在牆上,眼前都黑屏了,整個人木了片刻,嘴裏才泛起一股血腥味——舌頭被牙劃破了。

    徐西臨被打傻了、也從渾渾噩噩的狀態裏被打出來了。

    宋連元冷靜地問:“知道哥為什麽打你嗎?”

    月半彎是宋連元的地盤,外麵有一點風吹草動都有可能傳進他耳朵。

    徐西臨一手捂著臉,一手扶著牆,胸口劇烈而無聲地起伏著,半晌點了點頭。

    “你自己照照鏡子,像個男人嗎?還有人樣嗎?”宋連元頓了頓,又說,“哥當時知道你考上重點大學,覺得挺高興,我初中都沒畢業,也不懂你們上大學都學點什麽,大概是很深的知識,你將來學完能成就一點事業,有頭有臉,出去不給人看不起,這就夠了——然後呢,你在幹什麽?”

    徐西臨說不出話來,臉疼,心也疼。

    宋連元歎了口氣,抬頭看看天花板,又看了看徐西臨:“今天要是老太太在

    家,我不敢打你,不然老太太得跟我玩命。”

    他伸手用力拍了拍徐西臨的肩膀:“想想你媽,想想你姥姥,想想你自己,啊?兄弟,不小了,大人了!”

    宋連元送了東西,打了徐西臨一巴掌,說了兩句話,客廳都沒進,就來去匆匆地走了。徐西臨呆呆地在空無一人的屋子裏站了一會,吐出一口舌尖上的血沫來。

    傍晚竇尋難得沒有被留下加班,他滿懷期望地迴了家,看見徐西臨正在給鳥換水。

    徐西臨聽見門響,迴頭看了他一眼,竇尋不由自主地定住了,緊張地盯著他,等今天的判決。徐西臨放好水壺,洗幹淨手,開口對他說了句話:“樓上說吧。”

    竇尋如蒙大赦,一瞬間差點喜極而泣。

    他亦步亦趨地跟著徐西臨上樓,前前後後地圍著徐西臨轉,坐下的時候發現徐西臨一直用衣領子擋著的半邊臉好像有點腫,於是探手過去看:“臉怎麽了?”

    “沒事,別碰。”徐西臨截住他的手。

    竇尋手掌單薄,手指修長,非常漂亮,乖乖地伸著,任憑徐西臨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他的手指。

    好一會,徐西臨抬起頭,對他說:“竇尋,咱們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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