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西臨他們是去給老成接風的,老成他們學校有兩個校區,大部分專業在外地的校區,還有一小撮在本市,雖然同屬一所學校,但由於地域不同,不同專業是分開招生的,而且差別很大。老成高考砸了,隻能上苦哈哈地去外地,最近才輾轉托人轉了專業,成功流竄迴家,以後又能跟徐西臨他們混在一起了。

    徐西臨最近雖然忙暈了頭,還是掰著手指頭抽出半天時間陪他。

    老成問起徐西臨的女朋友,並不是隨口一說。

    一方麵是因為他看徐西臨雖然瘦得臉上肉都沒了,卻一點也不顯憔悴,別人學習緊張工作忙的時候都像吃了耗子藥的,唯有這位像磕完興奮劑的,一看就是另有動力。

    另一方麵,則是老成看見他書包的側袋裏有一盒三粒裝的費列羅,老成以他那雙鈦合金狗眼擔保,他看見糖盒子上有顆粉紅色指甲油畫的小桃心。

    老成若有所思地問:“我記得咱們班當年有個女生跟你考上了一個學校……好像還是羅冰的同桌,那女孩叫什麽來著?‘小桌子’還是‘小凳子’?”

    “鄧姝,”徐西臨說,“別給人小姑娘起太監名。”

    老成一臉“恍然大悟”,猥瑣地“嘿嘿”笑。

    高中那會,同學感情都不錯,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羅冰喜歡徐西臨,所以雖然倆當事人沒什麽特殊關係,其他女生即使心裏有點想法,礙於羅冰,也不會幹出直接上手“截胡”這麽沒素質的事。

    但是上了大學以後,羅就就再沒跟以前的同學聯係過,青春期的戀情不了了之,其他人當然也不用再顧忌她。

    老成繞著彎擠兌徐西臨:“我記得那‘小凳子’當年桌子底下有一排指甲油,七裏香沒收了好幾次,她屢教不改……還給你畫過一次!”

    徐老板日理萬機,早把高中時候那點雞毛蒜皮忘幹淨了,拒不承認:“滾蛋,你才畫指甲,你今天什麽毛病,沒事老提鄧姝幹什麽?對她有意思?”

    徐西臨最近野心漸大,想把維生素辦成連鎖的,業務鏈延展到其他學校,每天腦子裏都裝著一大堆事,從學校迴來就直接來了月半彎,真沒注意到有人往他包裏塞東西。

    老成卻以為他裝蒜,也不說破,端起一張高深莫測的臉:“真沒有嗎?你正在追的和正在追你的也算。”

    徐西臨翻了個白眼給他。

    老成又問:“對了,竇尋今天怎麽沒跟你一起過來?”

    他本來是隨口一問,但徐西臨卻不由自主地把上下句連在一起聽了,一時嗆住了:“他……咳……”

    老成一頭霧水。

    徐西臨被自己嗆咳了半天:“……他被老師叫到學校改開題報告去了。”

    老成:“……”

    改個報告你咳那麽嚴重幹什麽!

    “他還在你們家住嗎?”老成問,“父母也沒說要接他迴去?”

    “可不,”徐西臨笑起來,“賣給我們家了。”

    賣給他們家的“童養媳”竇尋臨近傍晚才改完報告,論文導師很喜歡他這種做事仔細認真的學生,特意請他吃飯。

    導師帶著他一邊往食堂走,一邊舊事重提:“我帶的幾個學生現在都想好出路了,你怎麽樣了?”

    竇尋眉心微微一蹙。

    導師歎了口氣,說:“前些年不知道怎麽迴事,咱們這專業莫名其妙成了熱門,當時我就覺得不好,可是學校擴招啊,學生們都往裏考,讀完四年,畢業一看,社會上根本找不著對口的工作,你說這事氣不氣人?”

    竇尋沒吭聲,他最近也試著投簡曆找實習。大二的時候,覺得自己的大學生活才剛開始,可到了大三尾巴上,前後不過一年,忽然又覺得自己的大學快結束了。

    周圍幾乎沒有認真找實習的人,大家都在跟紅寶書死磕。因為少有對口專業的靠譜職位,偶爾碰上一兩個大公司或是研究機構放出來的職務,全要求研究生以上學曆。普通學校的學生還肯為了工作屈就,他們卻自有自己的尷尬——當年最好的大學和最熱門的專業白上了嗎?隨便低頭好像是在侮辱自己。

    “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做研究的,”導師搖搖頭,隨後又說,“但你很幸運,你適合這一行。對自己的未來有什麽想法嗎?我看了看你的畢業論文選題,有幾個朋友在做這個方向的課題,你如果願意的話,我可以直接推薦你去。”

    竇尋猶豫了一下,沒有直接迴絕:“老師我迴去考慮一下。”

    導師:“該考慮了,得抓緊時間。”

    年輕人離開象牙塔的時候,有兩劑猛藥能治“自我感覺良好”,一個是找工作,一個是相親,讓自詡“天之驕子”的中二少年可以直麵這個社會冷酷而審視的目光。徐西臨說讓他一直念下去,想念多久念多久,念到不想念了就去幫他開發新水果,他打算做生產種植配送一條龍服務——外行的大傻子分不清生科院和

    農學院。

    而且竇尋也不想依靠他。

    竇尋從小到大,事事比別人早一步,但徐西臨走得太快了,好像昨天他還頹廢著不肯做作業,今天就已經人模狗樣地出門跟人談生意了,舉手投足間,幾乎看不見幼稚的學生氣了。在這樣的徐西臨身邊,竇尋很難心安理得地賴在學校裏。

    兩難之下,竇尋這一陣子過得十分煩躁,隻是這些事他沒跟徐西臨說過——就像徐西臨外麵遇上什麽困難也不會迴來跟他說一樣,他倆都是報喜不報憂的性格,在外麵受了天大的委屈,迴家也是“天塌下來我接著”的滿不在乎。

    正這時,迎麵來了一幫emba班的。

    emba班有真正的企業高管,還有一幫有錢沒地方花的土豪老板,跑來鍍金收名片,其中就有竇俊良的一個朋友。那位為了顯擺自己一心向學,特意把狐朋狗友們都叫來瞻仰名校風采,竇俊梁是被臨時拽進飯局的。

    誰知不知怎麽那麽巧,居然碰見了他兒子!

    竇俊梁喜出望外,竇尋覺得自己出門踩了狗屎。

    想顯擺自己有追求的那位出門請客沒看黃曆,讓自己的主場成了竇俊良炫耀兒子的平台。導師沒料到竇尋有這麽一個暴發戶爸爸,聽他扯淡聽得哭笑不得的,最後隻好找了個借口匆匆婉拒了竇俊梁的邀請,也沒顧上跟竇尋深談。

    狐朋狗友們當然要拍馬屁,個個捧場地聽他吹,結果竇俊良晚上迴去就喝大了。

    吳芬芬和保姆把他扶進門的時候,竇俊良還大著舌頭撒酒瘋,抓著吳芬芬的手反複傻笑:“好孩子,真……真給爸爸長臉!以後咱家就……靠你……靠你……”

    吳芬芬剛開始以為他在說自己的小兒子,一邊把他往臥室裏拖一邊說:“看你那點出息!”

    竇俊良嬉皮笑臉地打著酒嗝:“爸爸這輩子頂頭也就這樣了,你不一樣……你跟你老子不一樣,那個老廖,他們家那丫頭不就……就去一個德國嗎?咱們比她牛逼!到時候爸爸給你……”

    吳芬芬再缺心眼,也聽出這說的是誰了。

    她臉上的笑容倏地凝固了,吳芬芬鬆手把竇俊良往地上一扔,轉身就走了。

    她三步兩步迴到自己屋裏,用力摔上門,孩子正在圍起來的小床裏咧著大嘴哭,一聲一聲地刺人耳朵。吳芬芬沒有要管他的意思,她正呆呆地看著房間裏的大穿衣鏡。

    她不記得自己多久沒化過妝了,臉色晦暗

    得不行,那煩死人的缺德孩子好像吸幹了她身上的養分,生產後鼓起來的肚子至今還沒收迴去,臉上帶著充滿怨氣的黃斑,看起來居然有了一點中年婦女樣。

    竇俊良早就跟她分房住了,理由是孩子晚上鬧,打擾他休息。

    但吳芬芬知道是怎麽迴事,他看膩她了,嫌她了。竇俊良狗改不了吃屎,天生就是個活動的牆腳,能讓她輕而易舉地撬來,也能被別人輕而易舉地撬走,反正年輕漂亮的小姑娘滿世界都是。

    吳芬芬忍無可忍地衝那孩子大吼一聲:“閉嘴!哭什麽哭!”

    孩子嚇壞了,愣在那,憋著哭嗝,不一會,臉都紫了。

    吳芬芬想起來保姆告訴她的事,說是前幾天趁她出去逛街的時候,竇俊良迴來過一次,哄著孩子玩了一會,誰知沒多長時間,孩子突然哭了,保姆趕去一看,正看見竇俊良把一根軟軟的小頭發放在一個小塑料袋裏。

    吳芬芬以前整過容,全臉整的,沒告訴過竇俊良,現在孩子長得越來越不像爹媽,竇俊梁懷疑這小東西不是他親生的。

    吳芬芬用力咬了咬牙,側臉繃出一道猙獰的弧度,這麽一看,下頜骨還是有點大,白磨了。她吐出一口怨憤的濁氣,走過去抱起嚇壞的男孩,一邊拍一邊哄——鑒定結果肯定沒問題,吳芬芬有這個自信,她也算看透了,竇俊良不把女人當迴事,但是兒子呢?

    吳芬芬一下一下地拍著孩子的後背,心裏惡狠狠地想:“媽肯定給你爭出一份家業來。”

    竇尋這一整天都很不順,先是被導師勾起了一腦門煩心事,又糟心地碰見了竇俊梁。心力交瘁地迴了家,等到天黑,也沒見徐西臨迴來。

    竇尋連打了三個電話,前兩個包房裏聲音太大,徐西臨沒聽見,打到最後一個,徐西臨手機幹脆沒電了。

    竇尋壓了一天的火著了三丈高,踩著風火輪就衝出去了。大門被他摔得“咣當”一聲,徐外婆都被驚動了,跑出來看了一眼,隻看見了竇尋一個火燒雲似的背影。

    徐外婆莫名其妙地攏了攏鬢角:“哪能啦?”

    灰鸚鵡智能地迴答:“女人更年要靜心!”

    徐外婆的頭發已經從花白變成了全白,這兩年腿腳也不那麽靈便了,走路的時候,她總是下意識地想扶點什麽,背也沒法儀態萬方地挺直了。

    徐外婆歎了口氣:“都大了,有心事了。”

    灰鸚鵡天真爛漫地歪頭看她。

    竇尋是在月半彎外麵接到徐西臨的,老成喝了兩杯啤酒,一身二百五人來瘋習氣暴露無遺,指著竇尋開玩笑說:“你老婆來查崗了。”

    竇尋:“……”

    徐西臨笑得很有內容。

    竇尋一腦門的官司頃刻平息了,板著臉走過來接過徐西臨的包,衝老成一點頭:“下迴有機會再聚。”

    老成招財貓似的他們揮手告別:“竇仙兒,你在團座這永遠是大老婆!小桌子小凳子她們都得當姨太太!”

    徐西臨:“滾你大爺的!你丫娶一幫小太監當姨太太!”

    竇尋聽他們倆越說越不像話,連忙把徐西臨塞進出租車。

    徐西臨剛出來的時候還挺清醒,在車上就睡著了,不知道是醉了還是累的,他一路迷迷糊糊地跟竇尋迴了家,進門還知道說一聲:“姥姥我迴來了。”

    竇尋看了一眼被驚醒的灰鸚鵡,知道家裏一老一鳥的作息是同步的,趕緊說:“噓,睡了,你別吵。”

    徐西臨乖乖地閉嘴上樓,到了樓上就開始纏著的竇尋——他平時不這樣,隻有特別累,大腦徹底放空的時候才黏糊糊的,兩個人在一起三年,徐老板在外麵威風得很,越來越圓融,迴到家,卻好像成了棵被催熟的大葉菜,把少年時沒來得及撒的嬌都留給了竇尋消受。

    徐西臨賴在床上不起來:“老婆……”

    竇尋:“誰是你老婆——起來,洗澡去。”

    徐西臨不肯,把枕頭拽過來,往臉上一蓋。

    竇尋等了一會,發現言語不管用,幹脆動手。他簡單粗暴地上前一夾徐西臨的腰,打算把他當一條大個的行李卷,直接拎起來扔進衛生間。

    徐西臨一聲慘叫跳起來,拿起換洗衣服跑了,過了一會又探出頭來:“老婆,給我把手機充上電。”

    竇尋挽起袖子,打算直接進去修理修理某個亂叫的人,徐西臨好漢不吃眼前虧,連忙把衛生間門一帶。

    竇尋繃了一天的臉終於有了一點笑意,去徐西臨包裏翻手機和充電器。

    徐西臨的書包像個破爛堆,裏麵什麽玩意都有,不知道誰塞給他的校園活動宣傳單、書、沒皮的日程本、投影儀激光筆、一堆沒有筆帽的筆,還有一堆筆帽……

    竇尋翻了半天也沒找著充電器的迷蹤,於是把包裏的東西一股腦地全倒了出來。

    然後他就看見了一盒刺眼的巧克力

    。

    巧克力盒上畫著一個繾綣俏皮的小桃心,不是端端正正的心,它扭著“腰”,“尾巴”向左翹,像顆少了個腎的桃心。

    “小凳子。”竇尋把老成的玩笑話扒拉出來,在腦子裏過了幾遍。

    竇尋可不是徐西臨這種撂爪就忘的是失憶症患者,他至今都記得,那天,李博誌要打他,徐西臨帶著個籃球,踹門闖進來,三言兩語把吳濤他們轟走了。

    那是他第一次把徐西臨這個人看進眼裏,覺得他身上有種特別幹淨的帥氣。竇尋覺得,歌裏唱的“穿白襯衫的少年”這個意向,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

    那天徐西臨指甲上也有這麽個少腎的桃心,不過那迴是綠的。

    他們班有個特別愛玩指甲油的女生,叫什麽?鄧……姝?

    竇尋把徐西臨雞零狗碎的書包恢複原狀,自己發了會呆,腦子裏空空的,好像一時沒反應過來該對此事作何看法。

    無知無覺的徐西臨洗完澡出來,也不把頭吹幹,往床上一滾,抱著竇尋的腰,把濕頭發往他衣服上蹭。

    往常,這討厭鬼肯定又得引發一場戰爭,但是竇尋這天居然毫不反抗地給他當了毛巾。

    徐西臨蹭到一半沒挨撓,疑惑地抬起頭。

    竇尋忽然不著邊際地問:“你還記得李博誌嗎?”

    徐西林茫然地問:“誰?”

    竇尋淡淡地說:“哦,六班的,有一次在教二樓堵過我,前一段時間聽說給抓起來了。”

    徐西臨努力迴憶了一會,終於有了個大概印象,覺得竇尋太好玩了,這小心眼勁兒的,那麽久的過節居然還念叨這麽清楚,真是不能跟這種人吵架,不然光倒小茬,他就能倒人一臉血。

    竇尋停頓了片刻,又問:“那你記得鄧姝嗎?”

    徐西臨還挺納悶,心想怎麽最近所有人都在說鄧姝?

    他說:“咱們班同學怎麽會不記得?”

    竇尋心裏莫名地“咯噔”一下。

    不痛不癢,就是“咯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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