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西臨怒道:“竇尋你丫腦殘了嗎!”

    竇尋的理智快給前所未有的嫉妒燒幹了,他盯著徐西臨,既想一拳揍過去,又想幹點別的什麽。他心裏委屈得暴躁,心想:“憑什麽都你說了算?憑什麽你一個暗示我就要滾蛋?”

    徐西臨在燈光昏暗的玄關看清了竇尋的目光,被那裏麵巨大的絕望和憤怒嚇了一跳,還不等他說什麽,竇尋就推開他,徑自上了樓。

    超市的塑料袋七零八落地攤了一地,徐西臨低罵一聲,艱難地把胳膊別到身後,揉了揉撞得生疼的後背,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平息了一會怒氣,這才收拾起竇尋扔下的書包。

    他一手拎吃的,一手拎包,跑上樓“解決問題”。這也是徐進當年教過他的——小問題要及時解決,以免變成大問題,大問題也要及時解決,以免錯過最佳時機。

    徐西臨上了樓,在竇尋半開半掩的門上敲了一下。

    竇尋麵朝門口坐著,目光幽深,陰沉著臉盯著他不吭聲。

    徐西臨:“那我進來了。”

    他進屋把東西放下,雙臂抱在胸前,也沒坐,還帶著幾分沒好氣,站著對竇尋說:“說吧,我招你惹你了?”

    竇尋被他噎了一下,心裏更窩火了,因為覺得徐西臨揣著明白裝糊塗,還假惺惺地跑來問,簡直欠揍。

    他現在非常後悔喜歡徐西臨,感覺自己這會才算看清了此人的本質,不值得喜歡。

    可惜覆水難收,為時已晚。

    徐西臨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火氣上頭,說錯話了。他開始覺得自己選了個錯誤的時機,隻好悶不做聲地在屋裏轉了兩圈,然後將錯就錯地一敲竇尋的桌子:“你說句話能死嗎?”

    竇尋涼涼地說:“你想聽什麽?聽我喜歡男的,還是聽我喜歡你?”

    徐西臨收到了史上最挑釁的表白,沒想到自己千方百計保護的窗戶紙就這麽被竇尋一把撕了,心裏一陣狂跳,呆住了。

    還沒等他做出反應,就見那竇尋一仰頭,倨傲地吩咐:“現在不喜歡了,滾出去。”

    徐西臨天生的三寸不爛之舌還沒進化到完全體,一時招架不住這種程度的喜怒無常,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他愣了良久,一轉身,不置一詞地走了。

    竇尋堅硬的脖頸撐到徐西臨離開,就塌陷了。

    他孤獨的世界有無邊疆土,而他頭戴王冠,站在盡頭,左右都是紙

    糊的侍衛、鐵打的臣民,死氣沉沉地簇擁著他這個唯一的活物,讓他自己跟自己登基加冕,自己跟自己畫地為牢。

    他心裏有一株小小的委屈苗,可是經年日久地無處宣泄,那小小的幼苗已經自顧自地紮根發芽,日複一日地瘋長,長成了一望無際的森林,與他孤獨的王國遙相唿應。

    竇尋鼻梁陡然一酸,差點哭了,可是脾氣是他發的,人是他趕走的,因為這件事哭未免太丟人現眼,他隻好咬著牙忍著,忍到五內俱焚時,徐西臨在門口晃了晃,又迴來了。

    徐西臨從起居室裏搬來個小藤椅,往竇尋屋裏一推,一屁股坐了下來,也不吭聲,跟竇尋比著練了一會閉口禪,他煩躁地又換了個姿勢,伸長了腿,在竇尋的小腿上踹了一腳:“哎,說人話,你到底想怎麽著?”

    竇尋紅著眼睛瞪他。

    徐西臨一看他那樣,就知道他恐怕也沒想過。

    竇尋表麵上看起來挺酷,其實本質不是個很冷靜的人,他是個“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中二癌,幹什麽都不考慮後果,高考都敢說不去就不去——愛咋咋的,他要先痛快了再說。

    徐西臨歎了口氣,坐正了,微微前傾,把胳膊肘架在了自己的膝蓋上。

    雖然家裏沒人,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你對別人……也有過這種感覺嗎?”

    竇尋抬手一指門口,不想跟他討論自己莫須有的情史,依然是讓他滾。

    “好,那就是沒有。”徐西臨無奈地給自己翻譯了他的肢體語言。

    讓他來跟竇尋討論這種話題,徐西臨本身就尷尬得如坐針氈,那貨還一點都不配合,他硬著頭皮坐在小藤椅上,每一秒都想跳起來掉頭就走。

    徐西臨低頭想了半天,絞盡腦汁地盤算著自己應該說什麽。

    他想:“要是徐進在這,她會怎麽說?”

    然而徐進已經再也不可能教他了。

    男的和男的是不可能的?因為法律規定了,男的隻能和女的結婚——廢話,這他媽誰不知道。

    說不定都是你的錯覺,你朋友太少了,感情分配有點過線——這是找抽呢。

    我不接受,你死心吧——這……這是竇尋的說話方式。

    徐西臨永遠也不會在別人傷心的時候踹門進去大放厥詞,他處事的原則永遠是在不傷人心、不傷情分的情況下,盡可能求同存異,大事化小,以後大家還能一起

    玩。

    然而顯然,竇尋恰恰相反,他從來不跟別人“求同存異”。

    竇尋的原則也很簡單:要麽聽我的,要麽滾。

    徐西臨沉默的時間太長,以至於竇尋居然自己慢慢冷靜下來了。

    竇尋在沒開燈的屋裏端詳著徐西臨的臉,看了一會,心裏的暴躁奇跡般地減少了一點,隻是委屈依然在。竇尋就從兜裏摸出煙盒,粗魯地叼出一根,把書桌上一個筆筒裏的東西都倒在桌子上,拉過來當煙灰缸用。

    一個陌生的念頭突然從竇尋的心尖流過,他想:“我是不是讓他為難了?”

    “算了,”竇尋在一片煙霧繚繞中擺擺手,落寞地對徐西臨說,“對不起,我以後沒事不來礙你的眼了。祝小程跟竇俊梁現在都挺好的,你也……”

    徐西臨心裏一緊,脫口打斷他:“我怎麽就跟他們倆一樣了?我說什麽了嗎?你能不能不要那麽走極端!”

    竇尋漠然地看著他。

    徐西臨愁壞了,目光一掃竇尋的煙盒,伸手:“給我一根。”

    竇尋遲疑了一下,單手晃了晃煙盒,搖晃出一根遞給他,徐西臨捏著那根煙,拿打火機從頭比劃到尾,終於還是沒有下嘴,重重地放在一邊,他內心很滄桑地開了口:“你沒有和女孩談過正常的戀愛,怎麽能確定自己要走這條路呢,你不覺得自己太草率了嗎?”

    竇尋尖銳地說:“我需要找個女的談個戀愛,然後再甩了她才能證明我喜歡你?”

    徐西臨:“……”

    竇尋煩躁地往椅子背上一靠,感覺徐西臨再把這些毫無邏輯的蠢話說幾遍,說不定自己就真的能移情別戀了。

    徐西臨疲憊地說:“你到底是真不懂事還是怎樣,你有沒有考慮過現實問題?你父母怎麽想……”

    竇尋嗤笑一聲。

    徐西臨:“……行,不管他們——姥姥知道了會怎麽想?對你寄予厚望的老師,你現在的同學,未來的同事,他們怎麽看你?你不可能一輩子當大仙不跟別人打交道吧?”

    單看表麵,竇尋是個無可挑剔的“別人家的孩子”,符合社會對他這個年齡段的人的所有期望,優秀到了優異的程度,倘若他自己不作死捅婁子,再能收斂一下他那時而冒出來的離經叛道……涉及前途,將來竇俊梁他們不可能真的完全不管他。

    天分、才華與家世,他一樣都不缺,他這輩子注定比別人一帆風順,一

    眼能看到遙遠的終點。

    徐西臨歎了口氣:“這不是開玩笑的,別任性。”

    竇尋聽他三紙無驢地扯了一堆靠邊的淡,始終沒有點到主題,就不耐煩了:“這都是後話,我就問你現在是怎麽想的。”

    “……”徐西臨發現自己跟他沒法交流,也火了,語氣不由自主地重起來,“我現在怎麽想的重要嗎,你考慮什麽事就隻看眼皮底下不看後果嗎?那你怎麽不去殺人,怎麽不去吸毒?那他媽才痛快呢!你……”

    竇尋猝不及防地一躍而起,居高臨下地把徐西臨壓在了藤椅上,現場給徐西臨表演了什麽叫“一時痛快”——他堵住了徐西臨的嘴。

    上一次在ktv,是被逼無奈的無聊遊戲,一個心裏琢磨著怎麽跟吳濤劃清界限,一個根本神魂不在家。

    這一迴則全然是強吻了。

    竇尋手掌卡住他的脖子,拇指掰著他的下巴,手勁大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橫衝直撞,沒有一點“正常邦交”的意思,完全是侵略行徑。

    徐西臨吃了好大一驚,不知是氣的還是怎樣,一股說不出的戰栗感從後脊一路衝到了頭頂,他一時忘了把竇尋推開,直到竇尋沒輕沒重地用虎牙咬破了他的嘴唇。

    徐西臨猛地迴過神來,一把搡開竇尋,藤椅應聲而倒,徐西臨踉蹌著退後兩步,下意識地伸手一抹嘴——果然見了血。

    “你變態嗎”四個字抵達了徐西臨的舌尖,差一點吐出來,可是千鈞一發間,他對上了竇尋惶然倔強、又高傲又慌張的眼神,徐西臨險險地咬斷了傷人的話,血流到了嘴裏,他氣急敗壞地拂袖而去。

    兩個人誰也沒心情吃飯,隔著個起居室,各自緊閉房門不出來,徐西臨越想越後悔——他買的零食還都扔在竇尋屋裏了,可惡。

    豆豆在樓下打轉,時而發出幾聲不開心的咆哮,想引起家人的注意帶它出去遛,叫了半天沒人理,那老狗也乏了,耷拉著耳朵趴在一邊,喉嚨裏“咕嚕咕嚕”地罵人。

    徐西臨把書櫃上徐進的照片拿下來。

    他不愛擺遺照,這是她生前在一個旅遊景點照的照片,那會她才三十來歲,還沒胖,年輕又時髦,衝著鏡頭神采飛揚地笑。

    徐西臨把鏡框擦了一遍,想起一句很經典的電影台詞。

    “生活總是這麽難嗎,還是等長大就好了?”

    就在這時,大門響了,杜阿姨和徐外婆迴來了。

    徐西臨半死不活地爬出來打了個招唿:“姥姥,阿姨,迴來了?”

    “來,”徐外婆衝他招招手,又問,“小尋呢?”

    徐西臨把臉色一撂,木然說:“閉關參禪呢。”

    “啊喲,幾歲的人了,還是一早到晚吵吵吵。”外婆一看就知道又打架了,別了徐西臨一眼,“外婆幫(跟)你講兩句話。”

    徐西臨走路不抬腳,稀裏嘩啦地下了樓。

    徐外婆:“你爸爸……”

    樓上的竇尋悄無聲息地把房間推開一條小縫,樓下的徐西臨暴跳如雷:“我說了不跟他走不跟他走,說多少遍了,您還提他!”

    “叫什麽叫?”外婆抬巴掌在他腦門上扇了一下,“你爸爸最近在想辦法迴國內工作,希望一個以後安定下來了,他一個禮拜能來看你一次。”

    徐西臨的愁緒如一條大河參北鬥,聽聞鄭碩還要來添亂,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往沙發上一癱:“愛來不來。”

    “還有……”外婆頓了一下,欲言又止地看了杜阿姨一眼。

    往常到了家就會去忙家務事的杜阿姨今天反常地坐在一邊不動,見外婆看過來,她才吞吞吐吐地說:“是……是有這麽個事,咱們老家那邊拆遷,一家給了好幾套樓房,我兒媳婦又剛剛生了孩子……”

    徐西臨第一句就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心裏忽悠一下,從灼灼三伏直接摔到了數九寒天。

    杜阿姨低著頭,幾乎不敢看他:“我兒子說現在家裏條件也好了,想接我迴家養老,孫子那麽小,也要個人帶……”

    徐西臨輕輕地說:“阿姨,您要走啊?”

    杜阿姨嘴唇微動了一下,囁嚅半晌:“阿姨哪會趁這個節骨眼走呢?放心啊,等你考完試。”

    杜阿姨在徐家待了十年,儼然已經成了這個家的一部分,家裏誰出趟遠門帶禮物迴家,都不會忘了她,很多時候,徐西臨都忘了她是別人的媽。

    他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知道自己應該把話說得漂漂亮亮的,再給杜阿姨準備一筆獎金,感謝她這麽多年在他家的辛苦,告訴她這邊還有他這麽個“兒子”,將來有什麽事可以來找他。

    可是通通說不出口。

    徐進沒了,杜阿姨走了,外婆老了。

    還有竇尋……唉,竇尋不提也罷。

    他那烏托邦一樣無憂無愁的家像沙灘上的小小沙

    堡,在細浪與微風中漸漸消瘦、漸漸分崩離析,把他暴露在浩瀚無邊的海邊,在鹹腥的動蕩中顛沛流離。

    徐西臨應了一聲,沒吭聲,走了。

    又過了一個多月,徐西臨剛下晚自習,忽然收到了竇尋一條短信。

    竇尋有日子沒搭理過他了,平時照常迴來看外婆,來了就往自己屋裏一鑽,對徐西臨避而不見。

    徐西臨翻開短信,見竇尋言簡意賅地發了一個地址,他反應了片刻,想起那是他們小區的寵物醫院。

    他隱約明白了什麽,在北方幹燥又唐突的春風中呆立了一會,聞到了複雜難辨的無常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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