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進女士的書房整潔得近乎嚴肅,跟她有時候滿嘴跑火車的性情有一點不符,所有用過的文件和紙製材料,她都會分門別類放好,書櫃裏整齊的書和各種法學典籍排列得有點強迫症的意思。

    徐進坐在書桌後麵,跟竇尋隔著一張寬大的實木桌,像是接待客戶一樣。

    “坐吧,”徐進戴上淺度數的眼鏡,透過薄薄的鏡片打量這少年,她想不通祝小程和竇俊梁那兩個貨的基因碰撞出了什麽意外,居然生出了這麽一個孩子,“昨天的事,我聽你們老師和你媽說了。”

    竇尋見她又要來一輪口感熟悉的鞭笞,頓時索然無味地低下頭,擺出“我主意已定”的姿態,裝起死來。

    誰知徐進漫不經心地說:“推遲高考這個事,總體來說沒他們想的那麽嚴重,我大概了解了一下情況,加分不能用確實有點可惜,不過認為高考裏多十分就能改變命運的人,這輩子估計也就這麽點出息了。”

    竇尋聽了這番離經叛道的評論,看了她一眼,還是沒有放鬆警惕——欲抑先揚的表達方式也是老師家長常用的。

    “我也聽你們張老師告狀了,她說你放棄高考沒有什麽正當理由,純屬任性。”徐進不慌不忙地說,“不過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內在邏輯,尤其你這個年紀的人,想法更多,隻是你不願意告訴我們而已,對吧?”

    “你既然不願意告訴別人,大概也不願意告訴我,我就不多此一問了。”徐進很坦然地說,“當初是你自己報的名,現在也是你自己決定要棄考——竇尋同學,會自己做主是好事,說明你成熟得早,比別人贏在了起跑線上,但是我作為大人,還是得提醒你一件事,你既然要自己做主,就得自己負責。你們老師為什麽覺得你任性,為什麽急扯白臉地四處打電話告狀,是因為她覺得你負不了責,你能明白這個意思吧?”

    徐進女士和徐西臨不太像,她不戴眼鏡的時候顯得很精明,戴上了又似乎有點嚴厲,乍一看,整個人有種非常職業化的冰冷,不知怎麽生出了徐西臨這麽個活潑過頭的兒子。

    “你也不小了,過去窮人家裏,你這個年紀已經能頂門立戶了,但是你很不成熟,這是大人不讓你自作主張的原因,”徐進說。

    沒有一個年輕人聽見這句話會無動於衷,竇尋張了張嘴,剛要反駁。

    徐進:“政治老師應該教過吧?‘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你經濟獨立嗎?當然,你在上中學,客觀條件不允許,那主觀上呢?

    你往這方麵想過嗎?你們幫同學在快餐店值過班,應該知道值一天班多少錢,你自己想想,你們這些養尊處優慣了少爺們的能不能靠這一點微薄的工資活下去?要是有一天竇俊梁的良心徹底被狗吃了,不再給你生活費,你打算怎麽辦,琢磨過嗎?”

    竇尋無言以對。

    “經濟獨立了,還有精神獨立的問題,”徐進說,“你想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想過什麽樣的生活,想走一條什麽樣的路,這些都想過嗎?沒想過也沒事,正常,沒人會說你什麽,因為你還小,老師和家長還有責任照顧你,我們會在自己的認知和能力範圍內幫你規劃好未來,為了保證這個過程順利,我們要求你聽話並且配合,不要一再挑戰我們這些平庸的大人們解決問題的能力,這你也能理解吧?”

    竇尋遲疑了片刻,緩緩地點點頭。

    徐進:“還有一個禮拜考試,如果你確實知道自己有一個什麽目標,有自己明確的棄考理由,也能承擔這件事引發的後果,那你可以從現在開始自己做主。要是你想不清楚,隻是自己隨心所欲,那就不行。這個規則很簡單吧?想擁有像大人的發言權,你就得拿出大人的樣子來,又撒嬌又任性是不行的。你自己迴去好好想想。”

    竇尋從小到大沒有得到過什麽像樣的教育,被徐進一番話說得七上八下,惱怒與愧疚交加,心事重重地站起來走了,在門口遇到了給太後倒花草茶的徐西臨。

    徐西臨小聲問竇尋:“怎麽,挨說了?”

    他方才偷偷喝了一口徐進的茶,嘴唇上沾著一層水跡,竇尋瞄了一眼,頓時小小的吃了一驚似的用力眨眨眼,胡亂一搖頭。

    然後竇尋繞過徐西臨,去冰箱拿了一瓶冰紅茶,思考人生去了。

    徐進:“小臨子,你給我進來!”

    “小臨子”探頭探腦地問:“媽,叫我幹什麽?七裏香……啊呸,張老師——也買一送一地也告了我一狀嗎?”

    “說你心浮氣躁,沉不下心來學習。”徐進一敲桌案,“你昨兒晚上帶著人家竇尋淘什麽氣去了?”

    徐西臨目光東飄西飄,含含糊糊地嘀咕:“……跟同學出去玩。”

    “跟同學出去玩”也能說得這麽心虛,一準是沒幹好事,徐進伸手點了他一下:“小心點,別讓我揪住你的小辮子——你見過鄭碩了?”

    徐西臨:“鄭碩?誰?”

    徐進看著他那沒心沒肺的樣子,長長地歎了口氣

    。

    “哦!”徐西臨總算反應過來了,“我知道了,你前夫?”

    徐進:“……”

    那徐西臨大猴子似的往椅子上一躥,上身趴在徐進桌上,膝蓋跪在轉椅上扭來扭曲:“是他上趕著來找我的,玉皇大帝毛爺爺保證,我沒有叛國通敵,連敵人的糖衣炮彈都沒吃!”

    徐進往後一仰,皺著眉看著她的寶貝兒子。徐西臨既然見過了鄭碩,肯定知道她這麽多年有意阻隔鄭碩跟他聯係的事,結果居然一個字都不提。這小子每一根頭發都是一簇小聰明,賣乖賣得一套一套的,心眼全不往正經地方長,活脫脫就是鄭碩年輕時的模樣。

    “你爸存了一份教育基金,給你明年考大學用。”徐進說,“他還說如果你將來願意出國留學的話,他可以照顧你。”

    徐西臨雙眉一揚:“我又不缺……咳,是您又不缺錢,要他多什麽事?”

    徐進麵無表情地反問:“那我要是缺錢呢?”

    徐西臨眼皮也不眨地改口:“錢算什麽?千金易得,美人難求,誰放著大美女不跟,跟個滿臉褶子的老男人過?再說咱家又不止一個美女,我姥姥水袖一甩,能值兩樁大別墅。”

    “你……”徐進本想板著臉說點什麽,中途破功,沒繃住,笑了。

    她不由得迴憶起當年的鄭碩。

    那是個天生的多情種子,英俊,嘴甜,花樣多得不知道都怎麽想出來的,再拮據也能把自己拾掇得翩翩風度,能滿足女孩的一切幻想,天生就知道怎麽讓別人義無反顧地寵著。

    可惜,琉璃瓶不是打醬油的,浪蕩子不是過日子的。

    花蝴蝶留戀的是姹紫嫣紅,你不過是其中一朵,過了季,他就去找下一輪芳菲了,守不住。

    “以前我不喜歡讓你和他多接觸,是因為……”徐進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她承認,每個人有權利選擇自己的活法,可是就算再寬容,作為一個母親,她畢竟也是有私心的。

    她不希望鄭碩身上那些不負責任的、浪蕩子的氣質影響徐西臨,盡管受了她這麽多年熏陶的兒子還是有往那方麵發展的趨勢。

    “我明白。”徐西臨一口打斷她。

    徐進愕然:“你明白什麽?”

    徐西臨嬉皮笑臉地說:“凡是我家大仙女的決策,都是英明的,我等凡人堅決擁護。”

    這馬屁拍的,無師自通,渾然天成。

    要是從小跟著鄭碩長大,還不知道得變成什麽德行。

    徐進:“什麽玩意,越長越像那姓鄭的……唉,你還是快跪安吧。”

    徐西臨很不喜歡這個評價,他對鄭碩的印象還停留在“裝模作樣”和“不負責任”上,感覺自己是被徐進罵了,可是又不好明著抗議,徐進自己都沒說鄭碩不好,他做兒子的,沒有在這件事上越俎代庖的道理,隻好生著悶氣跑了。

    竇尋聽著徐西臨的腳步聲,後背不由自主地僵直了一下,在他的汗毛倒豎裏,徐西臨推門進來了。

    竇尋屋裏有兩把椅子,一把他自己坐了,另一把堆了好多東西,徐西臨瞥了一眼他那整齊得沒有一絲褶子的床鋪,知道竇尋不喜歡別人弄亂他收拾好的東西,就打算直接坐地上。

    誰知他剛一提褲腿,竇尋就仿佛預測到了他行動似的,出聲說:“沒事,你坐床上吧。”

    徐西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覺得竇尋轉性轉得毫無預兆。

    竇尋欲蓋彌彰地斜眼看向床腳,假裝自己沒有一直盯著對方。

    “老佛爺跟你怎麽說的,”徐西臨坐在床邊問,“你下禮拜還要去考試嗎?”

    竇尋:“大概吧。”

    徐進女士那番話的字麵意思是“讓他好好想想”,言外之意就是“不要無理取鬧”。

    竇尋意氣和衝動過後,自己也承認,棄考行為純屬無理取鬧,留戀是一個原因,另外,他也未嚐沒有想在竇俊梁和祝小程麵前博一點存在感的意思。

    徐西臨坐了一會就忘了這是別人的床,恢複了他四處亂滾的習性,他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倒,莫名惆悵地說:“那你要是考上大學,是不是就得搬去學校,不能在咱們家裏住了?”

    竇尋屋裏常年拉著窗簾,隻開一盞瓦數不高的小台燈,總是晨昏不辨的,滿屋的光亮捏在一起,總共不過一簇粗,從竇尋的角度看過去,這一簇光似乎全被徐西臨大包大攬地拽過去,窩藏進了眼睛裏。

    他的眼睛似乎能聚光點火,竇尋胸口裏一陣燒得慌,險些將方才的冷靜一舉殲滅。

    誰知徐西臨側過身來,又嘀咕了一句:“不過話說迴來,你就算明年再考,咱倆大概也考不到一個學校,明年還是得分開。”

    小小的火花陡然滅了。

    竇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發了一會呆,心裏忽然醍醐灌頂地明白過來,自己並不是留戀乏善可陳的高中生活,

    他留戀的是徐西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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