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尋討厭學校。

    無論是課堂上那種讓人覺得浪費生命的講課進度,還是周圍沒法溝通的同齡蠢貨,都讓他對校園生活沒有留戀也沒有期待。

    從小到大,他看不上別人,別人也不愛帶他玩,善良一點的環境會孤立他、冷落他,亂一點的地方還會三天兩頭大動幹戈。

    竇尋總是剛到一個環境,就恨不能立刻擺脫,好像下一個環境能更好一樣。直到他的中學生涯隻剩下短短的一個尾巴,方才淺嚐輒止地體會到一點做學生應有的滋味。

    也隻是“淺嚐輒止”而已,徐西臨雖然去哪都帶著他,但是別人討論的遊戲和女孩他都插不上話——遊戲他不愛玩,女孩……除了偶爾混在一起的那幾個,他基本都不認識。別人也仿佛知道他聽不懂一樣,從不主動找他說。

    可即使是這樣膚淺的感受,都快要到頭了。

    竇尋心裏茫然若失,又無從傾訴,對徐西臨生出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依賴,恨不能考完試以後能把他一起打包帶走,可是那貨非但先天大腦發育不良,還一天到晚吊兒郎當,一多半的心思都不在讀書上,根本沒有上進的意願。

    竇尋越想越恨鐵不成鋼,於是當天又尋釁滋了一迴事,找碴跟徐西臨吵了一架。

    吵完,他自己默默迴到屋裏拆了一整包豬肉脯,邊思考人生邊吃,一不小心吃完了,竇尋也思考出了結果,他想:“我要再上一年高中。”

    徐西臨少爺脾氣,時常讓竇尋氣得拂袖而去。不過吵歸吵,等氣頭過去,他也不大會跟竇尋一般見識,因為竇尋屬於一隻哺乳綱、靈長目下的不明物種,是一隻俊秀的人形寵物,有一副別出心裁的腦迴路,不能以人的道理來衡量。

    那以後的幾天,老成徐西臨他們幾個輪番上陣,一天糾纏蔡敬三次,硬磨著蔡敬答應他們一夥人去代班。

    五一放假迴來,徐西臨就帶著甩不掉的竇尋同學,出席了他有生以來的第一份“工作”。

    蔡敬周二和周六在麥當勞工作,不能隨便替,其他時間則無所謂,他在一家很小的私人快餐館裏當服務員,小快餐店管理寬鬆,跟老板打過招唿就行——反正老板隻出一份工錢,不在乎是不是一個人領。

    第一天上班還挺新鮮,徐西臨幹得津津有味的。

    當天傍晚,有個打扮得讓人眼前一亮的中年男子走進小快餐店。他衣料挺括,打理得很細致,風度翩翩,沒有尋常中年男女挺胸疊肚的“

    富態”,頭發甚至能看出一點打理的痕跡,跟店裏的民工與窮學生們一對比,顯得非常格格不入。

    那男人進門,不著痕跡地四下打量一番,然後挑了張角落裏的桌子,先用餐巾紙把長凳和餐桌抹了一遍,這才微提褲腿坐下來。

    那坐姿很是優雅,好像此人不是來喝地溝油,而是來品拉菲的。

    竇尋麵無表情地走過去,想起徐西臨囑咐過他對客人要微笑,於是又強行擠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硬邦邦地問:“吃什麽?”

    徐西臨在櫃台後麵捂住了臉。

    來客遠遠地看了徐西臨一眼,點了幾個菜。

    這客人可能是個事兒逼,統共兩個菜,他這個不讓放香菜,那個不讓放蔥花,一會要求少放醬油,一會要求給他盛一小碟醋,竇尋一隻手插兜,連根筆也沒拿,站著聽完客人的一通細碎的吩咐,他略微一點頭,轉身就走。

    男人叫住他:“同學,你記得住嗎?”

    竇尋:“要不我給你重複一遍?”

    那男人脾氣不錯,笑了一下,沒和他一般見識。

    竇尋心裏卻覺得十分不對勁,因為在這種小店裏幹活的打工仔和打工妹們,基本也就是高中生的年紀,他們倆混在其中不顯得突兀,那個陌生人張口就是一句“同學”,他怎麽知道他是學生的?

    竇尋轉到櫃台後麵,給廚房報了菜單,轉過頭問徐西臨:“你認識那個人嗎?”

    “嗯……嗯,好的,知道了,謝謝您,馬上送到。”徐西臨剛登記完一個叫外賣的電話,遞給竇尋一個疑惑的眼神,“誰?”

    竇尋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角落裏的奇怪男顧客。

    徐西臨順著他的目光抬頭一看,見那奇怪的客人一雙手肘撐在桌子上,露出手腕上一塊內斂的商務表,正在看自己,被抓到了也不顯得很尷尬,反而很親切地衝他笑了一下。

    徐西臨禮貌地跟對方點了一下頭,轉頭對竇尋說:“不認識,我認識的都明人不裝暗逼。”

    怪客雖然點了菜,但沒吃幾口,沾了沾筷子就走了。

    等晚班結束,徐西臨和竇尋交接了店裏工作,又替蔡敬簽完到,才一起往家走。徐西臨站了一晚上,站得腰背僵硬,初步了解了“好好學習”的必要性,正想跟竇尋交流一下,忽然看見方才來店裏的那個奇怪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路口一輛車旁邊。

    那男人看見了徐西臨他們,彎

    腰和車裏的人說了句什麽,然後大步走了過來,對徐西臨說:“我能跟你說兩句話嗎?”

    他態度太過殷切,有點“非奸即盜”的意思。徐西臨下意識地側了一下身,擋住對陌生人十分戒備的竇尋:“您認識我嗎?”

    那男人笑起來,沒正麵迴答,隻是問:“你們學習那麽忙,你媽媽給的零用錢不夠用嗎?怎麽讓你來做這種事?”

    這種熟稔的語氣讓徐西臨一下皺起眉。

    他這個年紀,總不可能被當成少年兒童拐賣,一般兩個半大小子走在路上,無論是騙錢的還是打劫的,都會對他們敬而遠之,還沒碰見過這種當街搭訕的。

    徐西臨心裏隱約冒出了一個猜測。

    他有點不太耐煩地說:“礙不著您的事吧?”

    男人有點緊張,因為根據他的觀察,徐西臨這孩子是個很外向、很好打交道的人,跟店裏看著順眼的顧客都能聊幾句,沒料到自己好像不合他的眼緣。

    男人近乎討好地看著徐西臨問:“你還記得我嗎?”

    “不記得,”徐西臨麵無表情地拉過竇尋,“走。”

    男人一愣,忙叫住徐西臨:“等等,小臨,你其實還記得爸爸對不對?”

    徐西臨一震,沒想到自己隱約的猜測居然成了真。

    那男人上前一步,有點急切地說:“我走的時候你才那麽一點大,現在也都長這麽高了,爸爸這麽多年雖然一直在國外,但真的不是對你不聞不問,我心裏一直很惦記你,之前也給你寄過很多禮物……不過你可能都沒收到,你媽媽她……不太願意讓你跟我接觸。”

    徐西臨對他爸沒什麽印象,也談不上愛憎,徐進也不像有些離婚婦女一樣,為了讓孩子“站在自己這邊”,整天給他灌輸仇恨另一方父母的信息——她根本不怎麽提前夫的事。

    剛開始,徐西臨還頗無所謂,這男的要能證明他真是自己的爸,那聊聊也無所謂,再怎麽說也是親爹。

    但是聽到後麵,他覺得不對勁了。

    這位先生和徐西臨“或許沾親、然而非故”,有道是疏不間親,連訟棍出身的徐女士都沒說過前夫什麽壞話,他倒好,剛一見麵,還沒驗明正身,先隱晦地告了徐進一狀。

    他再一看,見這男人打扮的人模狗樣的,說是出了國,那他這麽多年難道就買不起一張機票迴國看看?

    徐西臨把書包往肩上一掛:“您貴姓?

    ”

    “姓鄭,你小時候也是……”

    “鄭先生,”徐西臨想了想,決定先用大人的方式迴話,“您作為一個股東,已經把持有的相關公司的股份都出售了,賣了十多年,還想保存分紅和查賬的權利,沒有這個理,您說對吧?”

    男人當場一愣。

    而後徐西臨很快原形畢露,迴歸了青少年模式,衝他揮揮手:“還有,下次再讓我聽見你說我媽壞話,抽不死你丫,不信你就試試。”

    說完,徐西臨就揚長而去了。

    竇尋替他迴頭瞪了這位“鄭先生”一眼,飛快地追了上去。

    此時已經有點初夏的意思,槐花冒出了一點白色的端倪,幹燥的夜風中浮動著一股朦朧的暗香。

    竇尋不聲不響地在徐西臨身後跟了一會,迴憶著老成他們遇到類似的情況是怎麽跟徐西臨交流的——好像就是走過去,用肩膀輕輕碰他一下,遞個眼神或者攬著他的肩拍一下,就算是安慰了。

    於是竇尋笨拙地湊上前去,學著老成他們的動作,用肩膀“輕輕”撞了徐西臨一下……然而他沒學好,一下撞過了勁,把徐西臨撞得往旁邊趔趄了半步,還給嚇一跳。

    徐西臨莫名其妙地問:“你幹嘛?”

    竇尋:“……”

    竇尋萬分挫敗,隻好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自顧自地往前走去。

    徐西臨反應了三秒,終於有點明白竇尋好像是想安慰他,當場被這個活寶逗壞了,把什麽“正先生”“歪先生”都丟在了一邊。

    他小跑了幾步,往竇尋後背上一撲,胳膊肘勒住他的脖子往後一帶:“你怎麽那麽好玩啊豆餡兒。”

    竇尋被他勒得臉都紅了,炸著毛掙脫,然後倆人你捅我一下,我推你一下,追跑打鬧著迴了家。

    到家門口,徐西臨才有點喘地停下來,叮囑竇尋說:“今天的事別告訴別人,特別是我媽跟我姥姥。”

    竇尋認認真真地點點頭,徐西臨看了他一眼,不知怎麽的,又憋不住了,扶著門框笑得停不下來。

    “笑個屁,”竇尋耳根發紅、麵色鐵青地推開他進了門,惡狠狠地說,“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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