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門外的奴仆們沒見過宴飲的場麵,隻道聽途說內府常有賓客宴飲,安排了一對對年輕披紗的女子,渾身穿金戴銀,打扮得跟天仙一般,宴飲上為賓客揮紗跳舞。又有吹曲奏樂的,盡是眼花繚亂的熱鬧,這些傳聞中的披紗女子,都從下等丫鬟中選出來,眾人暗地叫她們宴舞娘子。


    紫寧聽眾人議論紛紛,也是疑惑不定,忽地孩童們一聲聲叫喊起來,“宴舞娘子,宴舞娘子!”她臉上神情一變,聽這稱唿就知道是跳舞的。心想:“那不就是大戶人家裏養的舞女,有的朝代叫歌舞伎。”登時臉就紅透了,低聲對綠環說道:“咱們不會跳舞,也沒練過唱曲,讓咱們去當歌舞伎,是硬趕鴨子上架嗎,開什麽玩笑!”


    綠環擰著眉頭,緊緊咬著嘴唇,也擔心不已,卻是不敢吭聲。


    慶嬤嬤看丫鬟們轉了圈,沉吟片刻,“嗯”了一聲,說道:“臉蛋身段還過得去,但衣裳頭飾太醜了些,哪個男人能看上這樣土腥氣的?需得盡心替她們拾掇拾掇。”抬手向後一揮,拉長聲音道:“帶走吧!”


    立即有一些粗壯的婆子上來,一左一右拉住丫鬟們就走,轉眼又來兩個婆子,也把紫寧和綠環拖走。圍觀的眾人見此情景,都深覺驚訝,互相小聲嘀咕,“八成要賣她們配小子了。”


    王府裏的陳年規矩,記冊賣身的丫鬟們伺候到十八歲,主子就替她們安排婚事,多配嫁給府中男仆小廝。樣貌好一些的丫鬟,有時也會嫁給年輕的護院。但這些丫鬟還沒到嫁人的年齡,倒讓眾人狐疑不已。


    綠環十分害怕,顫聲問道:“嬤嬤,這是去哪裏?”紫寧也覺得不妙,剛才要看腳底心抓偷衣賊,怎麽這會子突然把她們都帶走了?說她們是記了冊的賣身奴婢,報了年齡,又看臉蛋身段,還要給男人看得上眼,難道真要把她們賣了不成?


    心裏暗想:“天啊,剛剛躲過了生死一劫,這又要把我推進火炕嗎?”她的驚恐不比綠環少一點,況且對這裏的環境不熟悉,記冊的賣身奴婢是怎麽迴事,有沒有人身自由,可以隨意打殺發賣嗎?


    亂想一通,還來不及掙紮反抗,就被一個臂膀有力的婆子拉扯住,麵無表情地說道:“許姑姑剛也說了,要選模樣端正的,你這丫頭且不要鬧騰了,有什麽話,進了內府跟掌事姑姑說去。”另外一邊的婆子拽住綠環,綠環嚇得搖頭,忍不住失聲驚叫道:“我不去,你們送我去哪裏——”


    婆子並不理會她的叫喊,一直將她拽到院子中間,往那群同齡的丫鬟們中間一推,兇狠地喝道:“哼,先閉上嘴,等一會你就知道。”隨即紫寧也被推進來,兩人互相扶住站定,左右看一看,見跟她們站在一起的丫鬟瑟瑟發抖,眼圈裏含著淚光。


    紫寧驚魂未定,轉過頭去悄聲問一個丫鬟:“你們也都是記冊的賣身奴婢?也被嬤嬤抓來的?”那丫鬟重重一點頭,扁起嘴差點哭出來。


    這一群裏大約有三十幾個丫鬟,都是王府外門記冊的賣身奴婢,最大的十八歲,最小的隻有十三歲。身形高矮胖瘦不同,有的麵黃肌瘦姿色並不出眾。紫寧雙眼掃視了一番,心裏愈發猜不透情況。如果真想賣掉她們,也不至於一下賣出去這麽多人,難道王府裏缺錢了,想賣了丫鬟補貼家用?


    她對王府裏的種種規矩等級似懂非懂,更不知道賣一個丫鬟能值多少銀錢。心中忐忑不安,暗想:“如果我跟綠環被人分開,賣去了兩戶人家,我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那又該怎麽辦?”


    這時慶嬤嬤起身,說道:“都帶到二門前廳的院子去,待內府的姑姑過來挑選。”


    眾丫鬟一聽去內府,都呆呆地站著,茫然不知所以。紫寧更是一頭霧水,隻得暫時壓製住滿心疑惑,心想:“先跟著她們一起去,看一看就知道什麽事了。”她伸手一拉綠環,兩人悶頭跟著眾女的隊伍,一起出了大院子。


    圍觀的奴仆也想跟去看熱鬧,但身份太低,卻無法進二門內,走到四麵環繞池塘的花園前,見丫鬟們一排排的進去,眾人隻得怏怏地迴來,一路上互相議論猜測,這到底是挑選什麽人。


    進了內府的垂花門,院子中的景致更空曠起來,滿眼是亭台樓閣,水榭池塘,鮮花遍地,綠蔥蔥的樹影一重接著一重,看得人眼花繚亂。


    眾丫鬟徑直往內府的園子走去,一路低聲嘰嘰咕咕說話,被婆子們打斷,訓斥道:“既進了二門,就要守著內院的規矩!這些下作的東西,路上蒼蠅一樣嗡嗡叫,究竟成何體統。讓外麵的人看了,當是王府缺少管教了!”


    眾丫鬟連連伸舌頭,都低下腦袋,再不敢多說一句話。一群人悶頭又走過樹蔭小橋,踏上鵝卵石鋪成的蜿蜒小徑。綠環突然臉色發白,伸手緊緊牽著紫寧,悄聲說道:“要把咱們送去當媵女麽,必定是這樣的。那我,那我不如一輩子做粗使丫鬟,哪怕不嫁人也行……”


    她手上冰冷發抖,聲音也顫得厲害,竟是十分驚恐害怕。紫寧第一次聽說“媵女”,不理解是什麽意思,剛想細問一問她,就見前麵左右兩條岔路小徑上各走來一大群人。那些紅紅綠綠的身影被花樹遮擋,顯得綽綽約約,她踮起腳伸頭看過去,原來又有幾個婆子領著二三十個丫鬟。


    這群人到路岔路中間聚到一塊,黑壓壓有近百人。那些丫鬟也是從王府外門各院各房按記冊點出來的,都是尚未許配人家的少女。年紀小的丫鬟們並不害怕,笑嘻嘻地左看右看,好奇有這麽多人,隻覺得熱鬧非凡,瞪大了眼睛,東一句西一句地問人。


    綠環的臉色更白,喃喃說道:“這就是了,府上選媵女,就把咱們都搭上了。”聲音帶著抽泣,身子猛地搖晃一下,腿軟差點摔倒。紫寧趕緊扶住她,見婆子們各自說話,無暇監管她們,便悄聲問道:“綠環,媵女是什麽,為什麽害怕?”


    臉上血色全然盡退,綠環煞白的一張臉咬著嘴唇,聲音有些嗚咽道:“我以前聽嬸娘說過,富貴人家選出來一些賣身丫鬟當媵女,士族中若有喜事,升官娶妻或是打了勝仗,便將媵女送過去作賀禮。媵女都畫押簽下死狀,進了士族府中,或打殺或轉送人,家人也不能過問。那些送去當賀禮的媵女死多活少,連死也是極慘的,景況比粗使丫鬟還不如。”


    聲音雖低,旁邊幾個丫鬟卻都聽見,頓時唬得臉色發青,嘴裏喃喃自語,“怎麽辦,怎麽辦,我不想當媵女。”


    紫寧的心涼了半截,這大晉國的送禮風氣如此野蠻,送金銀珠寶,送房屋田地不夠,居然要把少女當賀禮送出去!原以為當一個粗使丫鬟很不幸了,哪知道還有媵女。她暗暗搖頭,不行,畫押簽了死狀,就完全失去自由,成了士族的私有物品,死活都不會有人理睬,才不想過這樣的悲慘日子。


    她不想離開親人,是的,阿娘是她的親人,唯一的親人。她不要當什麽媵女,別的也不多求,隻讓她當一個小小的膳房丫鬟就好。


    在她心裏還有一層更深的念想,如果當了媵女,生死不說,這輩子就永遠見不到恩人。一想到白緞鑲金錦袍的身影,她心中便怦怦狂跳,這種心動的感覺,令她不能自持,必要一生隨他而去。


    她心底深深喜歡他,這輩子想要與他在一起,她不能想象把自己送給陌生男人當禮物,嘴裏喃喃說道:“不,我一定不能當媵女!”


    可此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如果注定被選為媵女,誰會來幫她一把,讓她逃開悲慘的厄運?


    紫寧感到一陣茫然絕望,這王府中隻有林娘一個親人,而且到如今還昏迷未醒。林娘幫不了她,雖然長公主看似恩寵她,但畢竟一個是主子,一個是粗使丫鬟,兩人並無親密的關係。


    而且許姑姑的意思,選媵女是遵了長公主和王爺的旨意,要選模樣齊整端正的丫鬟。她知道以自己的模樣,必定要被選上,就連綠環也逃不過去。


    慌亂之間,又猛地想到恩人,他俠義心腸,身懷絕技。若是知道她選了媵女,會不會再救她一次。心裏雖然這樣期待,卻也知曉這是白日做夢,連恩人是誰都不知道,又怎能指望他再出手相助。


    婆子們又數點一遍人數,將眾女排列成四隊,囑咐她們整齊排好隊,一起繞過前麵的池塘,過了半柱香的工夫,不知不覺來到一個寬闊的大庭院裏。隻見樹影婆娑,庭院四角布置了精巧秀雅的假山泉水,正房的簷上繪滿了五色七彩的雕梁花紋。一個婆子高聲喊道:“都停下來,規規矩矩的不要亂動亂嚷,等嬤嬤和姑姑挑選訓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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