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真是一種奇妙的動物,沒有規矩,也能畫出方圓。在草紙上描摹著她的圖稿,居然也有模有樣的。手中的畫筆隨著心念的流轉而移動,將腦中所想複製在紙上,讓它從瞬間變成永恆。畫得越多,我越自信。從前對於自己可以勝任工作的能力滿心懷疑,如今雖沒有達到完全獨立的地步,可不管怎麽說都是邁出了一大步。

    輕輕地敲門,一定是他。

    他手裏照例端著溫熱的牛奶,輕輕地放在我的桌邊,“不要太晚了,早點兒睡。”用眼光撫過我的臉龐,落寞地走了。

    是的,落寞。

    自從迴來後我一直拿工作當借口,拉開我和他之間的距離。早晨他走了,我還沒起;晚上迴來,默默地吃完飯後就躲進書房進行我的“工作”。他也努力地想出一些話題,想增加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他也曾想撫觸我的皮膚,與我親熱,而我,總是無情地用眼神和表情澆滅他的希望,他的企圖。陌生,漸漸地侵占我們間的距離,將我們越推越遠。每次他總是懷著一線希望,即使後來那火苗已經很小,即使他明知道會得到什麽樣的答案,他仍然將希望舉在頭上。隻是他還能舉多久?其實工作早已不是借口,而成為一種慣性,讓我習慣地拒絕,讓他習慣性地失望。熱度總有一天會消退,就像放在旁邊的牛奶,溫度會慢慢降下來,直至冰涼。收拾他的書房兼臥室的時候,我發現裏麵漸漸有了煙味,而且越來越濃。我沒在房間裏找到煙頭,他知道我不喜歡煙。他身上有時也會飄著淡淡的酒味兒,隻是他從來沒醉過,他在努力地克製自己。

    我有些不忍。但這種距離給了我安全感。

    我隻能說,人是自私的。

    是的,自私的。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按部就班地渡過:起床,吃飯,上班,吃飯,下班,吃飯,“工作”,睡覺。這就是我的生活。不斷地重複,平淡而毫無波瀾。

    我刻意保持的平淡。

    我和他,就像同租一屋的異性合租者,相敬如賓,一直保持著適當的距離。

    “你和他,一直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他在電子郵件中問我。

    “是的。我覺得這種距離很好,很舒服,不累人。”

    “你是舒服了,可你沒想到這會讓他起疑心嗎?你不要忘了,他們的感情很好!”

    “我知道。可你又能要求我做什麽呢?難道你能和一個陌生人做那種事情嗎?”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處在我今天的境地能怪我嗎?”

    “可你現在這樣做等於是在毀她的生活!你不要忘了,這可是你自己選擇的!你不要進入她的生活,又毀了她的生活!”

    “並不是我想進入她的生活,我也沒想迴她的生活!”她她她!全都是她!“我有別的選擇嗎?你給了我選擇的餘地嗎?”

    “決定是你自己做出的。”

    “我不想和你再為這件事爭執了。既然當初你選擇離開這裏,你就要堅持你的選擇,做好你自己選擇的事。”

    如果他在我麵前,我一定揚手給他一巴掌。做好我自己選擇的事?你還不是為了她?

    “我會的。你等著瞧好了!”

    關上電腦,心裏十分氣憤。我就像隻被強行充滿氣的氣球,快要爆炸了。我必須發泄一下!我叮叮當當地開始做家務,將一切能弄出響兒的東西弄出很大的聲音來,甚至努力讓不出聲的東西也吼起來。喊不了高音,哼個低音總成吧!

    他打電話說和同事出去吃飯,可能晚些迴來。

    哼,不迴來才好呢!

    獨自吃完飯,我習慣地走到書房,攤開紙,握住筆,努力將頭腦中一閃而過的東西抓住,畫下來。可今天 ,不是靈感女神不願意光顧我,就是她閃得太快了,我沒能看清。低聲咒了一句,將她的圖稿拿出來,摹畫著,或許會有些想法。我可不能讓那隻愛咬人的“汪汪”看扁了。她今天在開會時用可以殺死人的嗲聲說:“ 我們這個季度的銷售業績可就都指著張大設計師的啦!她設計的飾品呀,一定是供不應求!我已經向人事部提出增加店員的要求了!”故意想給我難堪,哼,我偏要弄出個好成績來!

    眼睛不經意地瞄了下表,已經十點了。這人怎麽還不迴來?真搞不懂這些男人們,酒怎麽就那麽好喝?

    努力集中注意力想畫好麵前的設計圖,可畫出的線已經脫離了本該走的道路,將好好一幅圖給糟蹋了。揉皺紙張,想借機扔掉什麽似的用力拋出,紙團頹喪地撞上了牆壁,無奈地跌在了地板上。呆呆地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拋不掉的。

    我對所有人的氣憤其實都來自對她的氣憤,也就是對我自己的氣憤。當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間,我的世界——一個虛擬的世界——就崩塌了。憤怒,失望,沮喪,自憐,絕望的洪流將我急速卷走。我曾經以為“是”的東西變成了不是,我的信念,我的希望,肥皂泡似的消失了。我腳下的土地在沉墜,慌亂的我末日來臨般無助,晴天霹靂般出現了個機會,我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不肯鬆手。滿腦子裏想的都是怎樣逃離那個地方。已經不容我去仔細思考,不管將來要走怎樣的路,隻要能離開那裏就好。沒有計劃,沒有考慮,沒頭蒼蠅般地跑了出來,一心想蛻去過去的殼,可是自己忘記了還有許多雙期待你羽化成蝶的眼睛。

    這裏的生活,不是我一個人的。還有父母,公婆,還有他。這是無法逃避的,也是我必須麵對的。是我自己選擇了現在的世界,現在的生活,在擁有家的同時,我也必須承擔起家的責任。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台邊,拿起一隻抱枕擁在懷裏,蜷到窗台上。

    小區內的路燈已經亮了,一盞一盞,恪盡職守地亮著。住家的燈卻是有的亮有的滅,有的窗戶裏閃著熒光,那一定是在看電視。天上的星星閃爍著,為點亮這個黑夜略盡綿薄之力。它們應該都是亮著的,可載人肉眼看來,又有多少是亮的,多少是暗的呢?

    將頭倚在冰冷的玻璃上,玻璃映出了我的淡淡的影。你能告訴我該怎麽做嗎?

    繼續像現在這樣?不行。我一定會傷害周圍的人。他已經消沉。我也一個月沒給爸媽打電話了。有時他們來電話我也故意不接。我是有了安全的距離,可長此以往,距離越來越大,我還有可以依賴的安全嗎?這種冷淡終有一天會引起爆發。我,就真的毀了她的生活。

    像她一樣?說起來自己都覺得可笑。我要怎麽才能像她一樣?靠大腦裏的記憶?那些隻是記憶,隻是堆砌在角落裏的片斷,我不能重複將過去再演一遍。不靠這些記憶?那又怎麽像她?

    還有,我要不要告訴他們事實的真相?告訴?他們會接受嗎?能接受嗎?他們又會怎麽對我?我又以什麽身份立足?不告訴?自己被欺騙的痛楚現在還沒有消退,我又怎能己所不欲,卻施於人?

    如此多的問題就像一群吵人的黃蜂,“嗡嗡,嗡嗡”。我用腦袋輕輕撞著玻璃,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解決的鑰匙。

    當初的決定多麽魯莽!多麽草率!

    “鈴”門鈴忽然響起。

    這麽晚了還會有誰來?

    “鈴”

    他怎麽不去開門?

    哦,對了,他不在家!

    我急忙起身,走到門廳,打開可視電話。一個梳著現在很流行的那種頭發朝天翹的男生頭的年輕人扶著他站在樓門口。我打開門,站在走廊裏等著他們上來。沉重拖遝的腳步一層層地上移,中間還夾著物體撞在牆壁或樓梯扶手上的聲音。看到他們了。他靠在那個梳著“朝天翹”的年輕男人身上,被連扶帶拖地走迴來。我急忙上前扶住他軟綿綿的身子。一股嗆人的酒氣撲鼻而來。“朝天翹”臉上也滿是“勇猛作戰”後的痕跡,舌頭有些大地道著歉:“啊,對不起,嫂子,有點兒喝多了!今天大家高興,多勸了幾杯,你別生氣!”說著將他的胳膊從自己的脖子上拿下來,把已經無力站著的他交到我懷裏,點頭哈腰地說:“對不起,嫂子!你別生氣啊!我走了啊!那天我再來串門啊!我走了!你不用送了!”“朝天翹”沒等我迴話就轉過身,走著高難度的交叉貓步,歪歪斜斜地迴家了。其實即便我想送也送不了,涵彬死沉的身子快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了。不過我很奇怪這種狀態下他居然絆不到自己。聽著他一層層地下了樓,最後“咣”地一聲關上了樓門。

    旁邊的身體沉重地壓在我的身上。我用力向上扶住他,不讓他滑到地上。艱難地將他扶到沙發上躺下,轉身將門鎖上。沙發上的他酒氣衝天,有些難受地擠在沙發上。可我實在沒有力氣將他挪到書房了,就讓他這麽將就一宿吧。誰讓他喝得爛醉!過去將他的鞋襪脫掉,解開外衣的扣子,用力拽了幾次都沒將他的外衣從他身底下拽出來。我氣得使勁拍了他一下。他卻掙開迷蒙的醉眼,笑了,看來是認出我了。他兩手一摟,將我抱在了懷裏,嘴裏嘿嘿地笑著,口齒不清地說:“雪凝,雪凝”難聞的酒臭和用力的摟抱讓我感到喘不過氣來,我用力地掙脫開,站起身。他躺在那兒,還在笑著,“雪凝,雪凝”

    我到廚房給他衝了杯加了蜂蜜的茶水,端到他跟前給他喝下醒酒。就在我走到餐廳時,我聽到他在喃喃地說:“我知道,你在外麵有人”杯子險些掉在地上。我慢慢轉迴身。沙發上的他依然是酒醉未醒。剛剛那句話,他是認真地在說嗎?看情形不是。可醉話也有說它的理由啊!他怎麽會我衝到書房,將電腦打開。我仔細地檢查我的上網記錄,儲存的文檔文件。沒有痕跡。我一直很小心。我抓起手機,雖然他從來沒有用手機和我聯係過,我仍然翻了一遍,未接電話,短信,都沒有。我鬆了口氣。也許,也許他隻是猜測。我最近的表現太差勁了。他說得對,這樣遲早會出問題。將杯子放在水龍頭下衝洗著。其實我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對,可我遲遲不肯改變,隻是像隻鴕鳥似的將頭埋起來,以為問題隻要不被看到,就不存在。是我麵對問題的時候了。不管怎樣,逃避總不是辦法。

    走到他的書房,拿了一張被子,迴到客廳蓋在他的身上。酒精繼續在他的身上隨著血液奔流著,麻醉著他的身體,也麻醉著他的意識。他睡著了,沒再說什麽讓人心驚肉跳的話。

    又倒了杯水,放在茶幾上。睡夢中的他似乎很平靜。

    隻是我,也可以這麽平靜嗎?

    他又來了。

    每天早上他都會在走之前來臥室看看我,幫我掖掖被子,整整頭發。

    他走到床邊,坐下。今天他坐在了床尾。

    他輕輕地掀開我腳下的被子。他的手撫上了我的腳。

    他要幹什麽?

    我悄悄睜開眼睛。他手裏抓著一堆線頭,用兩隻手搓了搓,擰成麻繩狀,在我的腳上繞了一圈,抬頭,卻發現我正在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把你弄醒了?”

    看到他手裏的五彩線,我明白了,翻個身,趴在床上看床邊的日曆,果然,今天是農曆五月初五,端午節。他來給我係五彩線,而這時的我應該是睡著的。將頭重新枕到枕頭上,閉上眼睛,我說:“我睡著了。”

    他繼續手裏的工作。

    我拽了拽被子,說:“我什麽時候可以不係五彩線哪?我已經是大人了!別人會笑話我的!”

    “這可是嶽母大人交給我的神聖使命,我怎敢不遵命?”

    我從枕頭上抬起頭,說:“我媽讓你給我係五彩線?”

    “她說讓我好好照顧你!”

    “那你好好照顧就是了,捆什麽五彩線哪!”

    “這是習俗嘛,驅病健體,長命百歲!”

    “那是指小孩子!我已經成人了!”

    “可嶽母說,在她眼裏你就是小孩子!”

    “那是在她眼裏!又不是在你眼裏!”

    “我現在是在代行母職!”

    “少來!”我要從床上起身抗議!

    “你現在應該是睡著的!那一隻!”

    “噢。”我又躺下,翻個身。哎,不對,他昨天晚上不是喝醉酒了嗎?,怎麽今天還能起這麽早?“你的頭疼不疼?喝醉酒的人還能起這麽早過節?”

    “這麽重要的事情我怎麽會忘?”

    “胡扯!我才不信呢!”

    他坐過來給我係手腕上的五彩線。他仍穿著昨天的衣服,散發出一股酒味兒。他洗了臉,也刷了牙。

    “我知道了,手機!一定是你的手機提醒了你!”

    他笑道:“我老婆不笨嘛!”

    我用力打了他一下,坐起身,準備起床去洗漱,卻忘了他正坐在我的床邊,我一起身,卻變成了我要投入他的懷抱。他仔細地看著我,慢慢伸出手臂,試探性地抱住了我。這一次,我沒有躲。他將胳臂收緊,把頭擱在我的肩上。他的頭輕輕地蹭著我的頭,“雪凝,”歎了口氣,“雪凝。”抱緊了我。

    我被他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肌肉被別人的肌肉壓迫著,全身湧起一種陌生但令人舒服的感覺。

    安全。

    這是我的體會。

    可是他一直這樣抱著我,好像沒有放開的意思,我又不能掙開,但這種姿勢有點累人。

    “你上班要遲到了!”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班。”

    “噢。”

    還好,我的肚子及時地叫了起來。

    他鬆開我,嘴角翹起,說:“怎麽,餓了?”他用手撫了一下我的頭發,“你去洗臉,我去做飯。”

    我點點頭,說:“洗完了我去幫你。”

    就在我們倆在廚房中忙活我們的早餐時,他的手機響了。他用肩膀示意一下讓比較閑的我去接。我走到客廳,拿起放在茶幾上的手機,接了起來。

    “你沒忘給她係五彩線吧?你們那兒的市場有賣艾蒿的嗎?就可惜離我們太遠了,要不我就帶出你們的份兒了!弄江米了嗎?不會做就買點兒現成的吧!”

    旁邊插進另外一個人的聲音,有些小,“年年你都問這些,不煩哪?”

    “我這是在提醒他們。咱們就這麽個丫頭,我多疼點兒不行啊?這會兒你又嫌我煩,剛才是誰念叨著讓我打電話的?”

    這幾句話顯然不是說給我聽的。

    沒等我插上嘴,電話裏又說開了:“雪凝還在睡覺啊?這丫頭就是個夜貓子,能貪黑不能起早,你別怪她。自己做點兒好吃的,別對付,把身體弄壞了就糟了。健康可是多少錢也買不來的啊!別看我們家雪凝看上去好像挺結實的,其實從小她就一直不太壯實,所以我才這麽放心不下。這孩子,是我們老兩口的心肝,是我們生活的樂趣,所以我才這麽‘煩’!”說著,似乎還白了另外那個人一眼。“當然,你是我們的半子,也是我們寶貴的孩子,所以,你要照顧好你們倆,別讓我們擔心,也別讓你爸媽擔心!”

    趁著對方喘氣的機會,我忙開口:“媽,是我。”

    “啊,是雪凝啊!你今天怎麽起這麽早?昨天晚上沒睡好?”

    “沒有,媽,我睡得挺好的。”

    “那你今天怎麽醒得這麽早?以前每次打電話都是涵彬接的,你總是沒起床,還在那兒睡呢!”

    汗顏。“還不是您那寶貝女婿,一大早就去給我係五彩線,把我給弄醒了。”

    “那是我叫他弄的。”

    “媽,我都已經成年了,不能再綁五彩線了,別人會笑話的!”

    “我不管別人!你是我的孩子,不是他們的!”

    “可不係又有什麽關係呢?”

    “我知道不係沒什麽關係,我也知道這隻是習俗,是迷信,可媽又不在你身邊,,不能好好照顧你,你就做點兒讓媽放心的事兒不行嗎?”

    手撫著剛剛係上的五彩線繩,仿佛那上麵附著媽媽保護我的咒語,突然有種液體要衝入我的眼睛。“媽,你等一下啊。”我走到廚房,問他:“今天咱們迴我媽家,行嗎?明天去你家。咱們也好長時間沒迴去了,是吧?”

    他點頭,說:“好。吃完飯咱們就走。”

    將遮著電話的手拿開,我說:“媽,我們倆還沒做粽子呢!家裏也沒有江米,外麵賣的也不好吃。我們倆迴家去蹭,行嗎?”

    “別,別,你們倆上班也挺累的,好不容易休息了,就在家歇著吧!我跟你爸在家挺好的,你們別來迴跑了。”

    “媽,我想你了,也想爸了。我們吃完飯就坐車迴去。就這麽說定了,啊!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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