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陣眩暈襲來。

    這種天旋地轉、兩眼發黑的感覺已經不再陌生。它就像早晨叫你起床的鬧鈴一樣,在每天的固定時刻準時到來。

    天地在搖晃。就像最近以來時常發生的那樣。不會是它又發作了吧?

    驀地,我從睡夢中醒來。睜開眼,空中小姐端莊美麗的笑容綻放在麵前。摘掉仍放著舒緩音樂的耳機,坐直了身子,對空中小姐的服務表示了謝意。她就像鬧鍾一樣準確有效。打開窗簾,明亮刺眼的陽光一下子衝了進來。高空的太陽看起來“很”明亮——不對,應該是“更”明亮。它在那裏光芒萬丈,無限熱情。它充滿愛的光穿過雲層,一閃一閃的,將它的熱情留在每一個徜徉過的地方。它似乎可以穿透一切正常的、光明的東西。揉了揉眼睛,注視太陽造成的小小的後遺症在每一處目光停留的地方教科書似的浮現。那一處圓圓的、暗暗的光點,其實並不是你所看事物的本身所具有的,也不是光線在傳播過程中遭受阻礙造成的,那隻是你的視覺成像時眼睛耍的一個小小的把戲。它執著地隨著視線的移動而移動,慢慢地變淡,直至徹底消失。

    飛機的高度降低了。透過雲層可以看到目的地的大致輪廓。高高低低的房屋交錯分布。一條不寬的河流蜿蜒穿過。有著華麗外表的時髦的高大的建築們占據著景色優美、繁華高貴的地段;灰敗頹萎的矮小的建築們堆聚在城市的角落,連伸長脖子觀望景色的氣力似乎都沒有。不同的現實世界同時存在於一處地理境界內,對比如此鮮明,卻又似乎和諧地並存著。

    飛機在跑道上的滑行停止了。乘客們陸陸續續走下飛機,從這裏散向四麵八方。來來往往的人,有些是到了居住地,乘車迴到溫暖的家;有些是在別人的土地上勞作,期盼豐碩的收獲;有些,則隻是匆匆的過客,在這裏,僅留下了驚鴻一瞥,他生命中極短的一瞬 。

    我提著背包,站在機場熙攘的人群中。我,應該算是迴家了吧?

    出口的欄杆外站著接機的人們。有些捧著豔麗的鮮花,等待著日夜思念的愛或親人;有些也捧著鮮花(花朵卻似乎有些失色),迎接由利益或工作而聯係在一起的人;有些拚命地抻長脖子,恨不能長成姚明那樣高,踮腳搖晃,不停地尋找最佳位置,期望可以在第一時間見到渴望的人;有些則麵無表情,或者不耐煩地看著表,懷疑不同的時鍾在按著不同的物理定律運行。隨著乘客的湧出,找尋的眼睛、達到目的的唿喊、親切的微笑、一解相思的狂喜、顫動的嘴唇、閃爍的甚至是奔流的眼淚、禮節性的握手寒暄、激動熱烈的擁抱、抽噎的唿吸、溫暖的話語""""""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裏交替上演著。如果有可以測量感情的儀器,畫出來的圖表一定是峰巒起伏,又始終保持在高位值上的。

    我知道這裏麵不會有接我的人,所以不必在如此多的人麵前表露自己的情感。即便沒人會在意(每個人都傾注在自己的表演中),表露情感,我還是不太適應。

    我沒有告訴他我今天迴來。

    為什麽呢?

    因為不想如前所說的表露情感?

    不是的。這是我遲早要麵對的一刻。

    是我不想得到他激動地擁抱?

    不是的。

    是想突然迴家給他個驚喜?

    不是的。

    是懷疑他有什麽不軌的舉動而想搞一次突擊檢查?

    我想他不會那麽做的。

    他應該不會那麽做的。

    那到底是為什麽呢?

    或許我是想給自己一個緩衝的時間來適應自己,適應他。是的,雖然我不願意承認。

    提著自己的箱子,穿過演繹著人間悲喜劇的人群。我,一個人,獨自坐車迴家。

    筆直寬闊的機場大道一直向前不斷地延伸,仿佛隻要沿著它,就可以走到海角天邊,到達天際的地平線。 路旁造型優雅美麗的街燈整齊地排列著,一隊隊,像列陣的儀仗士兵,保衛著這條聯係多少人情感的紐帶。如果是在晚上,燈全部亮起來,一定更美。

    出租車載著我順著這條暢通無阻的大道一直前行,離“家”越來越近了。可我的心中沒有喜悅,有的隻是恐慌和一點點好奇。心跳隨著輪胎的向前疾速滾動而加快,我不禁伸手撫著胸口,輕輕地拍了拍,想讓它平靜下來。距離的縮短不是沿著美麗的絲帶走至係著漂亮蝴蝶結的禮物麵前,而是隨著飛速燃燒的引線行至即將爆炸的炸彈麵前。我不會有於連的幫助,隻能靠自己。我悄悄地做著深唿吸,盡力吸進來,用力唿出去。希望可以借此將緊張惶恐驅逐出去。這是我所知道的鎮靜情緒的唯一辦法。

    一個巨型的水泥圓拱門標誌著市區的邊界。圓拱門線條優美,輕柔舒展。纏繞其上的彩燈像是鑲嵌的寶石。門後圓形廣場的中心立著一座通體紅色的現代雕塑,似火似陽,溫暖的感覺立刻俘獲每一個見到它的人。環繞廣場的層層台階上都有裝飾性極強的街燈,造型齊整和諧,又各有特色。點綴在廣場外圍的樹木上都掛著串燈。夜裏亮起來,定會像星星般閃爍。為了迎賓及提升城市形象,“家門口”的布置用心、漂亮,充分顯示了主人的歡迎之情。

    烏黑的柏油馬路,看來剛剛修整過,是條很“新”的路。一路向前,不斷有分支化成新的一條路。路又分叉形成許多條路。路們交疊、重合、伸展,直奔向市區的每一個角落。這些路織成密密的一張網,將城市整個兒籠住,不放過任何一個地方。

    “我”的家也在這細密的網格中。

    掠過現代的、僵硬的高樓大廈,駛過陳舊的、溫柔的平房院落,車窗外閃過無數人的臉。有些臉在繁華的街路上,熙熙攘攘,每張臉看起來都那麽相似;有些臉在靜寂的胡同裏,疏疏落落,每張臉又有明顯的不同。人群中,個人的聲音都被匯入了眾人的合唱中,難以分辨自己的音色;獨處時,個人的喜怒哀樂卻是那麽的極致、生動,可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表演裏,仿佛世界隻是一個舞台,主角就是自己。

    出租車七拐八繞,終於在一座小區的門口停了下來。這座位於牡丹路上的“盛世芙蓉園”的大門上自然是盛開著的鐵藝牡丹。門衛室是古色古香的水泥仿木建築,隻是坐在裏麵的保安倒是一身現代的標準灰色製服。值勤的保安給了出租車司機一個紅色的圓牌,上麵有白色的數字“05”。將出租車的牌照號碼記在一個藍色的本子上後,橫在門口的黑黃相間條紋的欄杆抬起,出租車駛入了小區。

    家,近在眼前,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氣管好象突然變窄了似的,我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我一邊用手按著胸口,防止焦躁的心衝破阻隔跳將出來,一邊大口大口地吸氣,以供應機體的需要。我沒想到會這樣,我以為不過就是那樣嘛。“近鄉情怯”,我真正懂得它的意思了。

    司機師傅不斷地用眼睛瞄著後視鏡中的我,實在忍不住問道:“怎麽啦?不舒服嗎?要不要緊?”

    我忙調整好姿勢,說道:“沒事。我隻是有點兒暈機,”天知道我是怎麽想出的這個借口,“每次坐完飛機都像得了一場病一樣。”看來我很有撒謊的天賦。

    司機師傅同情地點了點頭,說:“難怪!你這一路上的表情就好象不太得勁兒。你不開口,我也不好意思問。有些乘客不喜歡和陌生人聊天。其實,陌生人也不見得就都是壞人。你暈機就少往外跑點兒,咱這兒也挺好的。不過話說迴來,你們不往外跑,我上哪兒掙錢去呀!你說是不?”

    在我的指點下拐過最後一個彎後,司機師傅安慰我說:“好了,這迴徹底到家啦!迴家喝口開水,躺到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保管什麽病啊痛啊的全都消了!”

    我微笑著點點頭迴應他。心想,但願如此。司機師傅熱心地問我要不要幫忙把行李提上去,我搖搖頭謝絕了。

    家,我的家,我想自己一個人靜靜地迴。

    付過錢後,司機師傅熟練地倒車拐出去,又一次踏上賺錢的征途。

    排氣管中冒出的最後一縷白煙消散後,我轉頭看著麵前的這棟樓。灰藍色的外表樸素又高貴,明亮的落地窗與歐式欄柱迎合著近幾年建築業歐洲風潮的盛行。

    站在樓宇防盜門前,我深吸了一口氣。

    密碼。是的,密碼。一組簡單的數字從記憶庫中跳了出來。

    我用微微顫抖的手按動數字盤上那些小小的、方方的、堅硬的數字鍵,很是用了些力氣。那些鍵仿佛和我作對似的,硬ting著不肯輕易被按倒。或許,它們是有些靈氣的吧!剛毅的一聲“啪”響過後,門敞開了一道縫。收起拉杆,提著箱子,沿著灰白色的水泥台階一級一級往上走。樓梯欄杆與圍牆上欄杆的圖案相唿應,都是冷冰冰、硬梆梆的牡丹。心裏默默地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到達平台,轉身,再踏上一組八級台階。

    四樓。左、右各有一戶。米色防盜門上方的牆上掛著黑底白字的橢圓形銘牌:“5-2-4a”、“5-2-4b”。左邊“5-2-4a”下的防盜門後就是“我”的家。我怯怯地伸出手,摸了摸造型簡潔大方的守護著我家的門。它摸上去涼涼的,沒有一絲溫度。抽迴手,指尖仍有涼意徘徊不去。我歎口氣。它,似乎在拒絕我。再次抬眼看看這個冰冷的保護神,我沒有找到密碼盤,就像剛才樓門上的那個。除了門流暢直爽的線條外,隻有一個圓形的洞。填塞洞口的是一種深黃色的金屬,金屬的一角有個奇形怪狀的洞,黑黑的,望不到裏邊。是了,這就是鎖。我輕拍下腦門,想將腦中短路的部分重新接好。恐懼真是種可怕的東西。還好不用像阿裏巴巴似的要念咒語,不然,迴家進門可就要成問題了。我將兩隻手伸進風衣的口袋裏摸索,右口袋裏堅硬的金屬告訴我的手指,它就是答案。將鑰匙用手指勾出來,拴在一塊兒的幾個鑰匙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挑出應該是正確的那個,將它送入那個小小的黑暗中,一扭,對了,的確是它。三圈後,所有的閂鎖都打開了。拔出鑰匙,拉開門,提起箱子,深吸口氣,向前一邁,家,我真正徹底地到家了。

    溫暖和煦的陽光透過客廳落地窗上薄薄的白色紗簾照射進來,是那麽溫柔,全然不似高空中的霸道。陽光照在家裏的每一樣東西上,瑩瑩的,恍若它們都在盈盈地笑著歡迎我迴來。放下箱子,我深深地唿口氣,閉上眼睛,張開雙手,想象著被熱烈歡迎的場景。雖然我的想象力不是那麽豐富,可我仍然感到溫暖、滿足。一路忐忑的心也逐漸舒緩下來。

    門口的黑色鞋櫃裏有一雙粉色的毛絨絨的拖鞋,誘惑著我將它取出來。那是一雙很可愛的兔子造型的拖鞋,兩隻黑色的眼珠滴溜溜地直轉。我將腳伸進去,正好。我啞然失笑,這是我的鞋。為了這雙鞋,我還被幾個同學笑話過呢!這麽可愛,被笑也值!它還暖暖的、柔柔的,穿著很舒服。穿著它在門口走了幾圈,感覺很棒。對於家的喜歡又多了一點兒。

    將風衣脫掉,隨手扔在客廳白色的沙發上。我四處張望著,打量著。我的家,在我的夢中出現了無數次的我的家。雖然我對它很熟悉,可親身站在家裏與僅是看照片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看著照片,無論它多麽清晰,多麽逼真,總是有一層透明的隔膜在那裏,擋在我和家之間。家,總像是別人的家。現在,站在這裏,雖然由於光線的緣故,視網膜上的影像稍有些模糊,但我有擁有它的感覺,那種實實在在、的的確確擁有的感覺。所有的東西不僅以三維立體的方式呈現在我眼前,還有它們各自的味道、觸覺,它們不再呆板,不再麵無表情。它們是活的、有生命、有情感的。黑色的電視、玻璃的茶幾、白色的沙發、黑色的靠墊、淡黃的牆壁、抽象的畫、白色和黃色的窗簾、綠色的植物、白色的隔板、線條優美的小擺飾、天花板上垂吊的燈,以及在它們身上跳舞的陽光,這些都帶給我由內向外的滿足。我輕輕撫摸著它們,告訴它們我迴家了。

    客廳的北麵是一個小餐廳,和它相連的是廚房。客廳的西麵是臥室、兩間書房和衛生間。

    臥室對麵的書房是我的,臥室旁邊的是他的。

    一個迴憶不請自來。

    那是在看房子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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