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魏清平及時發現, 白州、瓊州、華州三州瘟疫在猛烈爆發後得到及時控製, 疫情沿江而去, 沒有往周邊進一步擴散, 然而諸多城池也因此緊閉, 三州草藥緊缺,


    好在此事尚無戰事, 陶泉才得以控製事態。


    而此時沈無雙也已經混進了宮廷之中。


    不出衛韞所料,趙月如今正在暗中尋找天下名醫,所有醫者都可以參加趙月私下設立的考試, 經過了三試之後,就可以見到趙月。


    這些試題對於沈無雙來說都是小兒科,三試之後, 他很快就被帶入京中, 然後麵見了趙月。


    他偽裝成了一個脾氣古怪的青年,借用了他師兄林悅的名號, 而後他被蒙住眼睛帶到了宮中, 他心知自己見的是趙月, 但卻依舊按著衛韞的話, 認真給趙月問診。


    趙月領了他的藥方,便讓他退了下去, 三日後, 趙月宣他入宮。


    這次見麵是在宮廷之中, 沈無雙知曉趙月這是放心了他,他跟著張輝走過空曠的廣場, 步入大殿之中,便看見青年高坐在高位上,神色溫和平靜。


    他很消瘦,明顯是毒發之後勉力壓製的結果。沈無雙叩拜過他,趙月溫和道:“先生醫術精湛,前幾日給朕的藥,朕吃過之後,感覺好了許多。”


    沈無雙恭敬道:“陛下中毒已久,草民也不過隻是勉力醫治。”


    “大夫的意思是,朕還是救不了了?”


    沈無雙沉默了片刻,如果想盡辦法去救,誰也不能說一定救不了一個人,可是這天下,如今又有哪位頂尖的醫者,會想盡辦法救他呢?


    縱使玉琳琅願意,可是玉琳琅終究並非最頂尖的醫者。


    看見沈無雙沉默,趙月歎了口氣:“那,林先生可知,朕還能有幾日?”


    “五月光景,還是可保的。”


    聽到這話,趙月舒了口氣,他點點頭道:“好,也好。”


    說著,他抬頭看向沈無雙:“林大夫可還有其他要求?”


    “給陛下看病的醫者,不知有幾位?草民想與他們談一談,了解一下陛下過往情況。”


    趙月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道:“好吧,”他道:“朕領你去見。”


    說著,趙月從金座上走下來。張輝上前去扶住他,他腳步虛浮,明明三十歲不到的人,卻像一個老年人一樣,走得極慢。


    沈無雙靜靜等候著,在趙月走出大殿後,跟隨在趙月的轎攆後麵。


    趙月雖然氣虛,卻還是照顧著沈無雙,斷斷續續和沈無雙聊著他。他談吐文雅,學識廣博,根本不像沈無雙認識中那個殺了自己哥哥、又禍害了蒼生的暴君。


    “林先生能來,朕很高興。”趙月溫和道:“林先生來了之後,朕又能多活幾個月了……”


    “多幾個月,少幾個月,”沈無雙冷淡道:“有什麽區別嗎?”“自然是有的。”趙月垂下眉眼,言語中帶了幾分惋惜:“多幾個月,朕就能多陪陪皇兒了。你知道吧……梅妃懷孕了,”趙月說起來,眉眼間止不住的高興:“如今已快有六


    個月了。”


    趙月說起這些,就仿佛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父親。沈無雙沒說話,他就靜靜看著趙月,覺得這人世間真是太過荒謬不堪。


    趙月同他說說笑笑,領著他進了冷宮一個院落。


    這個院子周邊都沒什麽人,院子裏曝曬著許多草藥,一個盲眼女人帶著藥童正在曬製草藥。趙月落下轎,高興道:“玉大夫。”


    玉琳琅聞聲抬起頭來,她仿佛是能看到一樣,恭敬給趙月行了個禮:“陛下。”


    “玉大夫,”趙月聲音裏是顯而易見的歡喜:“我帶了一個大夫過來,就是上次給你看方子的那位,他說想同您交流一下。”


    玉琳琅聽到這話,也並不奇怪,平靜道:“來人是?”


    “在下林悅。”


    “林聖手。”玉琳琅點點頭,笑起來道:“久聞不如見麵,過去江湖上未曾得見,卻不想在宮裏與林大夫相逢。”“玉姑娘。” 沈無雙沒有多說,隻是叫了一聲,便當做打了招唿。趙月見兩人互相寒暄著,便道:“你們先聊,朕先去處理公務了。玉大夫,”趙月想起來:“你說的藥,就交


    給張輝吧。”


    玉琳琅應了聲,揮了揮手,旁邊的書童便進了屋子,去拿了幾個藥瓶出來。


    沈無雙看了一眼那個藥瓶,沒有多說,等趙月等人離去後,玉琳琅招唿沈無雙道:“林大夫裏麵來。”


    說著,玉琳琅便領著沈無雙進了房中。沈無雙跟著玉琳琅進了屋中,仿佛是漫不經心道:“玉姑娘方才給陛下的藥是什麽?”


    “一些安神的藥丸罷了。”


    玉琳琅淡道:“你也知道,陛下憂慮過重,難以入眠。”


    說著,玉琳琅招唿著沈無雙坐下,沈無雙跪坐下來,看見麵上已經放好的茶,聽玉琳琅道:“我見了你的方子,便知道你是要來見我的。”


    “哦?”


    沈無雙笑起來:“玉姑娘如何知道的?”


    “林大夫可知道,您用藥的路子其實與其他醫者差別很大。”聽到這話,沈無雙心裏提了起來,玉琳琅淡道:“天下神醫,一般出自百草閣,當年因為我眼盲,百草閣不曾收我,所以一直以來,我都是自學。我自學的法子很簡單,我會熟悉所有當世名醫的藥方,揣摩他們開方子的思路。林大夫的藥方總是喜歡另辟蹊徑,十分冒險,故而病人若不能完全治好,便是早日歸天。然而林大夫有一位師弟卻


    截然不同……”


    沈無雙沒說話,他暗中握緊了自己袖間的暗器,聞到房間裏彌漫起一陣類似於青草與蘭花混雜的香味。“那位師弟本是當時太醫院醫正的弟弟,在百草閣也是天之驕子,後來遠去了北狄,便沒了什麽音訊,我曾將重金買到他在北狄的方子,不巧,他開方子的路數,正和林大


    夫這次開藥的方子像得很。”


    “您不用緊張,”玉琳琅喝了一口茶,淡道:“我房間裏沒有,隻有解毒的藥。我知道您不是來殺我的——”


    “何以見得?”


    “沈大夫是俠義人物,總不會傷及無辜。”玉琳琅的話很平靜,沈無雙的手抖了抖,玉琳琅抬眼看向沈無雙,溫和道:“我聽說,沈大夫的哥哥是如今陛下殺的。”


    “你既然已經知道了,此刻和我談什麽?”沈無雙冷笑起來:“怎麽不直接讓人把我抓了?”


    玉琳琅沉默了,片刻之後,她慢慢道:“沈大夫,您是醫者。”


    沈無雙沒說話,玉琳琅盲了的眼睛仿佛將一切看得通透:“我們醫者不殺人,不害人。”


    “你救趙月,那就是在害人。”


    沈無雙冷聲開口:“玉琳琅,不是說人手不沾血,就等於沒殺過人。你救了趙月,那他殺過的每一個人,都要算在你頭上。”


    “玉琳琅,”沈無雙站起身來,靠近玉琳琅,冷著聲道:“你還有贖罪的機會。”


    玉琳琅沒有說話,好久後,她慢慢道:“為什麽你們總想著怎麽殺了他,卻從沒想過救過他?”


    “什麽?”


    沈無雙愣了愣,玉琳琅抬頭看著他,認真道:“為什麽你們隻想過怎麽殺了壞人,卻從沒想過怎麽把一個壞人變成好人?”


    “他已經壞了,難道不該受到懲罰嗎?!”沈無雙低喝出聲:“你他媽和我說什麽歪門邪道?!他殺了我哥,殺了那麽多人,任何一條,哪一條不該死?我不管他經曆過什麽,”沈無雙顫抖著拔出刀來,認真道:“我


    隻知道一件事,如果每個人被害後就可以濫殺無辜,那麽這世道就隻能有壞人活下來了。”


    沈無雙握著刀拚命顫抖,他看著玉琳琅,認真道:“玉姑娘,我最後問一次。”


    他靠近她:“你是不是一定要保趙月?”


    玉琳琅沉默著,片刻後,她平靜道:“我得保護我的病人。”


    話音剛落,沈無雙的刀猛地割開了玉琳琅的喉嚨!


    血瞬間噴濺出來,玉琳琅隻來得及發出一聲“啊”,就被沈無雙死死捂住了唇,玉琳琅麵上還是驚駭之色。沈無雙確認她沒了氣息後,顫抖著站起來。


    這時外麵的藥童端著糕點站在門口,恭敬道:“姑娘,我可方便進去?”


    沈無雙聽到這話,驚得立刻從開著的窗戶跳了出去。他一出去,立刻將衛韞給他的信號彈放了出去,然後匆忙躲到了不遠處一個石洞之中。


    沒了片刻,就聽驚叫聲響了起來,沈無雙躲在石洞裏,一直在摩擦手上的血,聽著外麵來來往往的腳步聲。


    他從未這麽害怕過,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麽。


    他就感覺玉琳琅最後的模樣一直在他腦海中,她很平靜,很堅定,說那一句:“我得保護我的病人。”


    這話反反複複映在沈無雙腦海中。沒了片刻,他就聽見外麵打了起來,隨後有人大叫出聲:“沈大夫!”


    “沈大夫!”


    沈無雙趕忙衝出去,然而剛出去,就被血濺了一臉,隨後羽箭落滿了他前方的草地,他呆呆看著前方一地屍體,隨後一縷明黃出現在了院落中。


    “可惜。”


    趙月聲音冷淡,沈無雙呆呆抬頭,看見趙月站在人群中,他麵上帶著惋惜,有些無奈道:“林大夫,是朕對你有何不好嗎?”


    “哦不,”趙月似乎想起什麽來,笑起來道:“方才我似乎聽說,你叫……沈大夫?”


    沈無雙沒說話,他就看著一滴鮮血,有些迴不過神來。趙月走到他身前,看了一眼他手上的血:“你殺了玉琳琅?”


    “一個醫者,”他用劍挑起沈無雙的手,溫和道:“竟殺了一個無辜的人?”


    “她不……”


    “她不無辜?”趙月輕笑出聲:“你說,玉大夫,一個救濟了天下的人,就因為她救了一個病人,她不願意違背自己作為醫者的操守,所以就該死,就不無辜?”


    “那你同我說,這天下誰無辜!”


    “你若要殺,為何不來殺我呢?沈無雙?”


    趙月的話讓沈無雙亮了眼睛,然而也就是在一瞬,張輝猛地出手,卸下了他的兩隻手臂,隨後迅速從他懷中掏出了他所有暗器和,然後將他狠狠按在了地上。“沈無雙,”趙月蹲下身子,看著他,溫和出聲:“其實你殺不了我。你接近我的時候,你每一個方子我都找人驗過,我身邊全是高手。你根本沒機會殺我。你隻能去殺無辜的好人,把自己變得和我一樣肮髒。我要下地獄,你們也該下地獄,這世上誰又比誰手裏幹淨了?殺了人就是殺了人,難道有了理由殺人就對了?沈無雙,你就好好看著


    我,我就算活不了了,我也會讓你們陪葬。”“而你沒有辦法。”趙月抬起手,拍打在沈無雙臉上:“當年我殺你哥你沒有辦法,如今哪怕你把自己變得和我一樣,你還是隻能看著我毀了你想要的一切,沒、有、辦、法


    !”“趙月!”沈無雙奮力掙紮起來,趙月站起身,平靜道:“將他帶到地牢,過刑。沈無雙,朕給你一次選擇機會,醫好朕,朕可以與衛韞議和,你們要的太平世,朕可以給。


    要不然,大家一起死。”


    “沈無雙,”趙月笑出聲來:“你記好了,朕把天下的選擇權交給你,日後,天下大亂,是因你沈無雙想要報仇的一己之私,知道嗎?”


    “趙月你個王八蛋……”


    沈無雙咬牙出聲來,趙月大笑著轉身,往外走出去。


    然而剛走出門,他就再也撐不住,一口血嘔了出來。張輝扶住他,焦急道:“陛下!”


    趙月喘息著,慢慢道:“不能這樣下去了……他們殺了玉琳琅,朕撐不住了。這中間若再有任何閃失,朕都撐不住了……”


    “陛下……”張輝慌亂道:“怎麽辦……這怎麽辦?”


    “白州、瓊州、華州的疫情怎麽樣了?”


    “沿江城市無一幸免,但魏清平發現太早,現在全部控製住沒有擴散。”


    “魏清平……”“不過有一個好消息,”張輝放低了聲音:“宋世瀾染了瘟疫,如今就在太平城,宋四公子掌握了局勢,他與我一個屬下交好,他性子軟糯,我已經派了說客,以宋四公子的


    性子,怕是會為了保宋家,不會出兵。”


    “很好……”


    趙月閉上眼睛,將湧上來的血咽了下去。他慢慢道:“按照玉琳琅的話,我吃著她的藥完全是強撐,時日無多了,若我能隻護著心脈睡下去,反而能多活一段時間。她今日的藥是應急之用,吃了之後,我就可以清


    醒過來,但是也頂多就隻有幾日光景。”


    “陛下您說這個做什麽?”張輝有些著急,趙月握住張輝的手,喘息著道:“北狄整兵需要時間,陳國出兵也需要時間,朕需要這份時間。今日起朕會停藥,你立刻帶著我的密信出去,你去遊說如今各路諸侯,讓他們在衛韞宋世瀾等人征戰時偷襲他們。告知他們,否則這三家若真得了天下,便沒他們容身之處。我會給他們每個人一封伐賊的繳書,這天下任何一位諸


    侯,都可以替我討伐這三家。而你就在燕州好好發展,留下一隻勤王的親兵。”


    “陛下,你這到底是要做什麽!”“你聽我說,”趙月喘息著:“我不行了,可我得護著梅妃的孩子。我會和北狄裏應外合夾擊衛韞,讓陳國糾纏楚臨陽,然後引著北狄占領華京。華京是大楚的根本,這些貴


    族和衛韞,一定會和北狄拚個你死我活。等北狄衛韞這些貴族拚完了,他們再奪迴華京的時候,北狄也好,世家也好,衛韞也好,對我兒來說,都不足為懼。”


    “到時候,衛楚宋三家經曆大戰,都會元氣大傷,你再帶著軍隊,聯合著諸侯,誰敢登基,你們就討伐誰。如此糾纏下來,他們無法,隻能推我兒登基。”


    “陛下……”


    張輝顫抖著身子,他聽出來,趙月已經是在交代後事,趙月握住他的手,艱難道:“以長公主的魄力,你隻要輔佐她穩住五年,她會想辦法。”


    “若梅妃想不出辦法呢?”張輝沙啞開口,趙月笑出聲來。“你太小看她了,”他溫柔道:“她這是被我折了羽翼,她那樣的姑娘,你若將她放迴天空,那就是蒼鷹。你且信她,莫說是當太後,便就是女皇,她都當得。衛楚兩家完了


    ,宋家隻要宋世瀾死了,根本不足為懼。北狄重創,陳國元氣大傷,我兒登基後,”趙月露出笑容來:“動蕩幾年,便可得太平盛世。”


    張輝沒說話,他抓緊趙月,紅著眼未曾說話。趙月拍拍他的手,溫和道:“張叔別難過,我死了,隻要我孩子還在,那就當我活著。”


    “張叔,”他抬眼看著他,鄭重道:“我這輩子沒全心全意信過幾個人,您是其中一個。”


    張輝張了張唇,看著趙月,許久後,他終於道:“臣,必不辱命。”


    “去吧。”


    趙月拍了拍他的肩:“帶著人出去,領著人騷擾昆州。等北狄準備好了,就與北狄夾擊白州。朕有些累了,想去看看梅妃。”


    張輝行禮退下,趙月在太監攙扶下去了長公主宮中。


    他去的時候已經是夜裏,長公主正坐在鏡子麵前貼花。見到趙月來,長公主嚇了一跳。


    這是兩個月來趙月第一次來見她,她與他隔著簾子,她迅速思索著,要如何和趙月解釋自己的肚子。


    趙月如今已經能看到了,如果說四個月不見身子,那還能說,如今都將近六個月了,卻還不見身子,那……


    平日還能在肚子裏塞枕頭,可趙月這樣的枕邊人,又如何瞞得過去?


    長公主心裏思索著語言,然而趙月卻是就在簾子外麵坐下了。


    他似乎很虛弱,比平日還虛弱了半分,他就坐在外麵,也沒驚擾她,仿佛還是在公主府時,他還是她的麵首那樣,恭敬守禮。


    這樣的感覺讓長公主無端安心了幾分,她垂下眼眸,溫和道:“陛下如今這麽晚來是做什麽?”


    “阿姐,”趙月聲音裏帶了笑意:“我想你了,想來看看你。”


    長公主愣了愣,他許多年沒這樣喚她了。她沒說話,趙月也沒記著進來,他們兩就隔著簾子,看著簾子外的身影,然而這卻是這麽多年,趙月覺得最心安的時候。


    “阿姐,天下亂了,”趙月溫和道:“可是阿姐你別害怕,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您隻要好好保住自己,保護孩子,就可以了。”


    “你安排了什麽?”


    長公主迅速開口,趙月卻沒迴答,他目光有些渙散。


    “阿姐,我最近覺得自己身體越來越差,怕是沒有幾日了。”


    “你……你別胡說。”“我經常想起小時候來,其實都好多年了,但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最近想起來,總覺得過去似乎就在昨天,離我離得特別近。阿姐記不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咱們出去,別人欺負我,你就同他們打了起來。你一個人打好幾個,當時我瞧著,覺得阿姐真厲害。有阿姐在……咳咳……”趙月低咳出聲來,長公主捏緊了手中的梳子,趙月喘著粗氣,


    好久後,他終於緩過來,慢慢道:“有阿姐在,我什麽都不怕了。”


    長公主沒說話,趙月癡癡看著她的身影,開口道:“阿姐為什麽不說話?”


    “都是舊事,”長公主慢慢開口:“不知該說些什麽。”


    “對於阿姐來說,這是舊事,”趙月低啞開口:“對於我來說,這就是一輩子啊……”


    一輩子唯一的溫暖,唯一的心安。


    哪怕餘生受盡屈辱顛沛流離,哪怕之後榮登寶座貴為天子,卻都深深刻在腦海裏,骨血裏。


    長公主不知該說什麽,她就靜靜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鏡子裏的女人雍容華貴,帶著一貫豔麗之色,曾經有人就說過,她這樣的長相乃克親克友之相,那時候她那把那算命先生打出了華京。然而如今看著這長相,她卻是忍不


    住笑了。


    趙月有些累了,他慢慢閉上眼睛:“阿姐為何不出來見見我?”


    長公主沉默不言,趙月笑了:“既然阿姐不願見,那就不見吧。”


    說著,他撐著身子,往外走去。


    長公主迴過頭,看見他消瘦的背影,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站起身,撩起簾子來,往外走了出去,叫了一聲:“陛下!”


    趙月頓住步子,看著女子赤腳朝著他跑了過來,猛地撲進了他的懷裏。


    他微笑起來,替她攏了衣服,溫和道:“終究還是舍不得我。”


    長公主抬起頭來,靜靜看著他。


    他們目光交織在一起,趙月看出她眼裏的掙紮,然後聽她開口道:“你親親我吧?”


    趙月沒說話,他目光落在她唇上。


    “此毒通過體液相交……”


    玉琳琅的話閃過他的腦海,他苦笑開來:“怎麽突然撒嬌了?”


    “我想親你,”長公主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撒著嬌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趙月笑容更盛,然而目光裏卻全是悲涼。他靜靜看著麵前的人,沙啞道:“喜歡啊,我一輩子都喜歡你。”


    長公主僵住了身子,隨後她就聽他道:“那你呢?阿姐?”


    長公主沒說話,趙月溫柔道:“阿姐,你說聲喜歡我,我就答應你,親你好不好?”


    長公主呆呆看著他,他似乎在克製什麽,似乎什麽都知曉。有那麽一瞬間,長公主幾乎都以為,他全部都知道了。不然他怎麽會這麽瞧著她呢?


    可若他真的知道了,按照他那樣六親不認的陰狠性子,早將她生吞活剮了。


    他眼裏的悲哀藏不住,絕望藏不住,她感覺自己似乎驟然站在了黑暗中,寒風凜冽而來。


    她頭一次有了退意,對方笑著道:“說啊,說你喜歡我。”


    長公主閉上眼睛,她歎了口氣:“罷了,且先去睡吧。”


    說完,她便放開手,轉過身去。然而也就是這瞬間,趙月猛地拉住她的手臂,將她一把拽進了懷裏,狠狠親了下去。他的吻帶著血性,舌頭胡攪蠻纏,極力與她交換著什麽。那文裏沒有半分與床事有關的情緒,鋪天蓋地全是絕望痛苦,而後她嚐到了血腥味,她開始推攮他,鮮血從他口


    鼻中湧出來,她支吾出聲,然而他抓得死緊,最後她忍無可忍,下了狠力,猛地將他推開。


    他狠狠撞在門上,砸出悶響,她怒喝出聲:“趙月!”


    “夠不夠……”


    他似乎在忍受什麽煎熬,反複開口:“夠不夠……”


    長公主愣在原地,他眼前開始模糊,手腳也開始不能用力,他在地上摸索著,四肢並行著想去找她。


    其實他想忍耐,想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哪怕知道了,也不要讓她知道,他已經知道。


    他想假裝什麽都沒發生,天下太平,可天生他就這樣敏銳,想傻都傻不了。


    於是他克製不住,眼淚落下來,他跪爬著摸索到她身前,抓住她的衣角,抬起頭來,露出一張又笑又哭的麵容,低聲問她:“夠不夠了?”


    把天下給你,把心給你,把命給你,把一切你想要你不要的都給你,夠不夠?他沒說出口,她一瞬間卻仿佛讀懂了他在問什麽,她顫抖著身子,聽他開口問:“阿姐,”他眼淚如雨而落,她一生沒見過他這樣哭,他抓著她,像抓著生命僅剩的東西:“


    這一次,你有沒有喜歡我?”


    幼年在李家避難時,你有沒有喜歡我?


    少年在秦王府當秦王世子,怯生生將精心挑選的小花送你時,你有沒有喜歡我?


    青年滿門抄斬,在你府中當麵首,盡心盡力噓寒問暖時,你有沒有喜歡我?


    如今將這薄命、這天下、這半生全送你,這一次,你有沒有喜歡我?


    那是積攢了二十多年綿長又炙熱的深愛,在問完這一句後,他再也支撐不住,一口血嘔了出來,長公主慌忙扶住他,焦急道:“來人!來人!叫太醫過來,陛下嘔血了!”


    趙月死死抓著她,外麵兵荒馬亂,等了許久後,太醫匆匆而來,趙月卻已經在長公主懷裏,徹底沉睡下去。


    所有人扶著趙月上了床,太醫給趙月診斷開方子,許久後,太醫趕過來同長公主說了情況,長公主哭著點頭,內心卻是放心下去。


    這所有的症狀與顧楚生說得無異,無論太醫怎麽說,趙月都再醒不過來了。


    如今隻等明天對外宣稱他病重由她接管朝政,然後聯合顧楚生穩住華京,宣衛韞帶兵入京,等她足月臨盆,找個孩子過來,不久後,趙月就可以病去。


    想到“病去”二字,長公主恍惚了片刻,她腦海裏劃過趙月含著淚的臉,她有些茫然,等了許久,所有人退下去,她坐到床邊,靜靜看著趙月的麵容。


    其實他老了。


    人都是會老的,哪怕他容貌依舊俊美,眼角去依舊有了皺紋,和少年時截然不同。她抬手撫摸上他的眼角,好久後,她低聲開口。


    “喜歡。”


    然而這一聲喜歡太輕太小,誰都聽不到,除了她自己。


    而千裏之外,西寧國中,衛韞已經混進了侍衛之中,在西寧國君不遠處,跟隨著眾人一起踏上神女廟的台階。西寧早已是春暖花開,神女廟中桃花紛飛,誦經之聲沿路而來,衛韞腰佩長劍,跟著所有人一起躬身叩拜。叩拜到一半時,山下突然鬧了起來,整個儀式中斷下來,西寧


    國君皺眉迴頭:“山下怎的了?”


    “有刺客!”有人驚叫起來,一時之間,人群亂了起來,侍衛們都衝上去護住主子,衛韞掃了一眼周遭,以這個距離,他想要挾持西寧國君是一件太過困難的事,而且哪怕是此時此刻


    ,西寧國君卻也極其鎮定,一看就不好下手。衛韞臨時立刻改了主意,猛地撲向了旁邊一個女子。這女子看上去就十六七歲年紀,方才衛韞跟了一路,幾乎已經確定了對方的身份,應當是西寧的嫡長公主烏蘭。他出手極快,烏蘭又就在他邊上,方才刺客之事早已讓這


    位少女亂了陣腳,剛一扭頭,便被衛韞一把擒住,扣住了脖子。


    烏蘭驚叫出聲,侍衛們紛紛拔劍相向,衛韞低聲道:“別動!”


    “住手!”


    西寧國君同時開口,目光落到衛韞身上,片刻後,西寧國君慢慢道:“大楚平王?”


    “哦?”衛韞笑起來:“陛下識得我?”


    “你的身手很好。”西寧國君神色平靜提醒他,衛韞笑了笑:“陛下,您不見我,我隻能這樣來見您。”


    “我不見你,是因為你想說的事,我不會答應。”


    “陛下以為我想來說什麽?”


    “你們大楚的內戰,西寧不會摻和。”


    西寧國君麵色很淡:“西寧是小國,以大楚國力,不是我們該摻和的事。”


    “陛下說得是。”衛韞點點頭:“隻是可惜,在下並不是來請您幫助的。”


    “哦?”


    “相反,”衛韞認真道:“在下是來幫您的。”


    西寧國君抬了抬眼皮,衛韞溫和道:“陛下,在下來隻說一句,西寧三年之內,必定亡國。”


    聽到這話,在場之人都愣了愣,西寧國君麵色冷了下去,衛韞放開烏蘭,退了一步,恭敬行了個禮道:“冒犯殿下。”


    烏蘭嚇得趕緊退到了西寧國君身邊,衛韞抬頭笑了笑,朝著西寧國君行了一禮:“話已經帶到,在下也就告辭了。”


    說完,衛韞果斷轉身,朝著山下走了下去,沒帶半分留戀。周邊議論紛紛,西寧國君皺著眉頭,在衛韞即將走下山門,西寧國君終於出聲。“平王,”他抬手道:“請入宮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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