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你十三歲的時候, 其實是個很心軟的人。”


    楚瑜坐在馬車上, 眯著眼想著當年:“那時候我調皮, 我記得那一年我和楚錦去你們家做客, 我發現了一個螞蟻窩, 我蹲在樹底下去捅它, 你就跑過來和我說, 讓我放了它們。他們既然活在這個世界上,便該有一條活路。”


    “是麽?”


    顧楚生聽著,覺得這些過往似乎都很遙遠。


    這些記憶他隱約記得, 忘了大概也是從十六歲那年開始。


    那一年顧家落難,為了保住顧家,他親自將他父親送進了宮裏, 送上了斷頭台。


    他父親在宮裏被斬殺那天晚上, 他跪在淳德帝麵前麵帶笑意俯首臣稱,然而迴家那一條路上, 他一個人, 躲在馬車裏, 卻是哭都不敢哭出聲來。


    從那時候開始, 他便告訴自己,做人不能付出太多感情。你也不知道哪一天就要背叛, 哪一天就要失去, 人要冷漠一點。


    不付出感情, 把自己當成最重要的,這樣才能活得好。


    反正, 他本就是這樣的人。


    一個能將親爹送到斷頭台的孽子,這一輩子,又要談什麽仁義?


    他想起少年時,就覺得已經是特別遙遠,特別漫長的時光,他甚至有些記不清,到底是這樣的少年經曆讓他走到今天,還是他本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才有了那樣的過往。


    馬車搖搖晃晃,終於到了元城,楚瑜低頭看著他手裏的小菜,卻是笑了:“你要不要去找這位老伯的家人?”


    顧楚生愣了愣,他猶豫了片刻,楚瑜卻是為他下了決定:“去找吧。”


    說著,楚瑜朝為他撩起簾子,元城灼熱的日光落進馬車裏,楚瑜迴頭看他,溫和道:“我陪你去找。”


    顧楚生沒有說話,好久後,他點了點頭,應聲道:“好。”


    顧楚生的腿受了傷,由著侍衛將他背了出來,楚瑜跟著顧楚生進了府衙,這時候餘震差不多完了,百姓陸續迴到城中。


    城中房屋塌的塌,毀的毀,人員雖然傷亡不大,卻也有百姓在自己家園上痛哭出聲來。


    這世道本就不易,這一場天災雖然隻損失財物,但是如今錢比命貴,對於有些人家來說,便已是浩劫。


    楚瑜陪著顧楚生走在官道上,聽著百姓震天的哭聲,楚瑜歎息出聲,目光落在百姓身上,艱澀道:“顧大人,且好好聽聽這些哭聲吧。”


    顧楚生沒說話,他靜靜聽著這些哭聲。他從來沒這麽認真去聽過百姓的哭聲,因為他從來不敢去聽。他怕午夜夢迴,會迴想起那聲音,無法安眠。


    然而如今聽著,他卻發現,這哭聲和他想象中的尖利怨恨並不一樣,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和無能為力。


    在國家、在命運麵前,這些百姓的力量,的確太小,太微薄。他們無法掌控天災,無法預知人禍。顧楚生頭一次發現,原來和他們相比,自己早已成長為一個手握利刃的人。


    他們隻能哭嚎,他卻已經有了抗爭的資格。


    他來到府衙,魏清平已經在這裏展開了義診。傷亡雖然不嚴重,但依舊有許多人在強震中受傷,患者排成隊接受診治,魏清平組織著人有序問診,顧楚生的侍衛走上去,有些焦急道:“郡主,您看看我們大人……”


    “先去分診,”魏清平頭都沒抬,直接道:“命無尊卑,重症先診。”


    “郡主!”


    “就這樣。”


    顧楚生卻是開了口,他笑了笑,從容道:“去分診吧。”


    聽了顧楚生的話,侍衛也無法,便帶著顧楚生去了分診的地方。


    顧楚生的傷勢並不算重,他便等在一邊。等著的時候,下屬過來給他匯報受災情況。顧楚生靜靜聽著,卻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楚瑜察覺他皺眉,走上前來,低聲道:“怎的了?”


    顧楚生搖了搖頭,卻道:“無事。”


    楚瑜點點頭,便道:“我出去幫忙。”


    顧楚生應了聲,明顯在思索什麽。楚瑜幫著鎮壓騷亂,統計糧食,等到了夜裏,楚瑜正準備歇下,便見有人來道:“楚大小姐,顧大人有事相請。”


    楚瑜愣了愣,她看了看天色,本想拒絕,然而想到今日顧楚生的神色,便知顧楚生應是有什麽不能當著眾人說的難處。


    她猶豫了片刻,終究是站起來,跟著侍從走了過去。


    顧楚生的腿此刻已經用夾板固定住,配合著他一身華衫,看上去頗為滑稽。楚瑜走了進來,瞧見腿上夾板,笑出聲來:“不是斷了吧?”


    “托你的福,”顧楚生也笑了,搖頭道:“沒斷,休養半月就好。”


    說著,顧楚生將一個冊子遞到楚瑜手裏,楚瑜拿到冊子,有些迷茫:“怎的了?”


    “這是如今元城的存糧。”


    顧楚生說著,楚瑜打開了冊子,很快皺起眉頭來,上麵寫了如今元城糧食總數,以及元城受災情況。


    “元城糧庫幾乎是空的,”顧楚生歎了口氣:“糧食都被姚勇運走了,如今應當在青城作為軍用,我帶來的糧食,賑濟一個元城還可以,賑濟一個青州……”


    顧楚生有些發愁,楚瑜靜靜看著,青州是受災最嚴重的,接壤的白州、昆州、洛州都有不同程度的震感,但是不至於有青州這樣的受災程度。可是如果僅僅是受災,青州不至於此。


    “一城糧庫都被搬空了……”楚瑜忍不住氣笑了:“姚勇能耐啊。”


    說著,她很快反應過來:“那趙月呢?你可寫信了?青州他不管了?”


    “他會管嗎?”顧楚生抬眼,冷笑道:“他不再來製造些災禍,已經不錯了。”


    楚瑜沒有說話,顧楚生似乎也是氣極了,楚瑜沉默了片刻,終於道:“我去借糧。”


    “現在誰借給你?”顧楚生皺起眉頭:“你總不能讓衛韞、你哥給你借糧,現在所有人都看得出來,趙月是打算拿青州耗死你們,如今糧食就是命,”顧楚生緊皺著眉:“還是想其他辦法。”


    “若是隻靠我哥和衛韞,那的確是勉強了,”楚瑜笑起來:“要是如今這自立為王的幾百諸侯每個都送一點呢?你從趙月手裏拿了姚勇這份糧,就當是趙月出的,我和我哥、衛韞、宋世瀾各再要一份,剩下的,我再想辦法。”


    “你有什麽辦法?”


    顧楚生皺眉,楚瑜擺了擺手:“你這種文人別管了,我有的是辦法。你就統計個數目給我,要多少糧食你說。”


    顧楚生被她堵得一下說不出話來,憋了半天,他終於是忍不住出聲:“你別把你自個兒給折騰死了!”


    話剛出口,兩人都愣了,楚瑜瞧了他片刻,笑出聲來:“可有點以前的樣子了。”


    顧楚生沒說話,楚瑜站起身來,擺手道:“行了我不同你說,我先睡覺去,明天我就啟程。”


    楚瑜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哦對了,姚勇不會來找麻煩吧?”


    “找什麽麻煩?”顧楚生冷笑:“他若敢來,我就跪著求他救百姓,我看是他不要臉還是我不要臉!”


    雖然姚勇把元城的糧食搬空了,但是作為青州軍的首領,青州是他母族之地,要是真的不聞不問,的確過於難看了些。


    然而楚瑜還是有些不放心,皺眉道:“他要真比你不要臉怎麽辦?”


    “放心吧,”顧楚生也不逗她,隻是道:“趙月不會讓他來,趙月如今肯定會把青州撒手不管,因為他知道你們會管。”


    楚瑜沒說話,片刻後,她歎了口氣:“好人難當。”


    “好好養傷。”


    楚瑜沒有迴頭,轉身走了。


    顧楚生坐在屋子裏,他聞著她留下來的味道,好久後,有些無奈笑開,低頭開始給她統計要用的數。


    楚瑜迴到屋中,一直沒睡著,想了想,她便爬起來,給衛韞寫信。


    如今通信不便,她也不知道這些信什麽時候能送出去,然而她卻還是寫了許多,事無巨細,似乎每一點每一滴都想同他分享。


    寫完信後,她將信貼在心口,總算覺得安心,閉上眼睛睡了。


    睡到第二天晨醒,楚瑜卻是被魏清平推醒的:“別睡了,趕緊醒醒,攻城了!”


    楚瑜迷迷糊糊醒過來:“攻……攻城了?”


    魏清平一巴掌拍她頭上,焦急道:“你家衛韞打過來了。”


    楚瑜有些蒙,衛韞在惠城,接下來打元城……也是理所應當的?


    “衛韞打過來,”楚瑜打著哈欠起身:“我們著什麽急?”


    “不是,他一來,姚勇的人都跑了,剩下沒跑的也被顧楚生給按住了,顧楚生給衛韞開了城門,現在衛韞進來了,你趕緊洗洗梳妝,你要這樣見你心上人嗎?!”


    楚瑜愣了愣,她轉頭看向魏清平,上下一打量,就發現魏清平頭上戴了發簪,麵上上了精致的淡妝,明顯是好好收拾了一番的。楚瑜呆愣了片刻後,指著她道:“都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情談情說愛……”


    “談感情又不耽誤事。”


    魏清平認真想了想,起身道:“行了我走了,還有好多人等著我呢……”


    “唉等等!”


    楚瑜一把抓住魏清平,魏清平迴過頭來,看見楚瑜舔著臉道:“那個,借盒胭脂唄。”


    說話間,外麵已經傳來了腳步聲,魏清平淡道:“怕是來不及了。”


    話音剛落,腳步聲便頓住了,青年青衣狐裘站在門前,雙手攏在袖間,含笑看著屋內。楚瑜用魏清平袖子遮著臉,魏清平強行將袖子拉出來,楚瑜便翻滾到了另一邊,捂著臉沒有說話。


    周邊人都退了下去,衛韞提步走了進來,靜靜坐在床邊,楚瑜半天沒聽見動靜,轉過頭來,便看見衛韞含笑的眼眸。


    楚瑜愣了愣,隨後抬手拍到自己腦門,有些泄氣道:“啊,魏清平那個小人,這時候叫我有何用!”


    衛韞沒說話,他就靜靜瞧著她,楚瑜坐起身來,有些奇怪道:“你怎麽來得這麽快?”


    “趁著顧楚生還在元城控製局勢,便趕緊過來了。”


    楚瑜點點頭,這時候元城剛剛地震,軍隊鬆懈,城牆有損,衛韞來得倒也恰當,衛韞抬手給她用手指梳開頭發:“當然,還有一點就是,”他笑出聲來:“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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