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衛韞迴了自己房間裏, 將今日和宋世瀾、楚臨陽等人商議的情況梳理了一下, 沒多久, 暗衛就捧著一遝口供迴來。衛韞在衛家各房都安插了眼線, 如今要查事情, 直接去眼線那裏收集情報。暗衛將口供奉上, 沉穩道:“主子, 老夫人同大夫人說的話都記錄在上麵了。”


    衛韞翻開口供,暗衛又道:“除了二夫人和六夫人,近來老夫人所有接觸過的人說的話, 也都在這上麵了。”


    衛韞應了一聲,迅速翻看過去。看完之後,他畫了幾個名字, 淡道:“將老夫人身邊侍奉的嫣紅查一遍, 所有和嫣紅接觸過的人,全給我抓來。”


    暗衛應下聲來, 沒了多久, 就抓了一堆人壓進衛韞的院子。整個衛府鬧騰起來, 楚瑜在房間裏聽到動靜, 皺起眉頭:“怎麽了?”


    長月立刻起身:“我去看看。”


    沒多久,長月就迴來道:“侯爺抓了一大下人, 各房裏的都有, 就連老夫人房裏的嫣紅都被抓了。”


    嫣紅是柳雪陽一手養大的孤兒, 頗得寵愛。抓了嫣紅,柳雪陽肯定要鬧起來。楚瑜想了片刻, 站起身來,匆匆趕到了衛韞的院落中。


    此事衛韞院落中已經跪了一地,柳雪陽站在衛韞身邊,絞著手帕,眼裏含著眼淚,瞧著一旁被扣押著的嫣紅。嫣紅下方跪著一個少女,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不停哭著道:“王爺,冤枉啊,沒人指使奴才,奴才真的是自個兒想的。奴才就聽說清平郡主人好,隨口同嫣紅姐姐一說而已。”


    如今衛韞已經自封為王,上下都改了口。


    衛韞聽得對方哭訴,他也沒多說話,抿了口茶,神色平淡:“那你又是聽誰說的郡主人好呢?”


    “是桂姨……”


    “你胡說!”


    人群中一個婦人焦急衝了出來,與那少女當場要廝打起來,場麵亂作一團,楚瑜皺眉看著兩個女人廝打,少女低頭的那一瞬,她隱約看見了什麽標記一閃而過,她皺起眉頭,驟然叫住:“停下!”


    聽得楚瑜的聲音,旁邊侍衛立刻衝上去,將兩人壓住,楚瑜走上前來,輕輕拉開了那少女脖頸上的衣服。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落入楚瑜眼中,楚瑜緊皺眉頭。


    這隻蝴蝶,是顧楚生的線人的標誌。


    他們紋繡在不同的位置,用來互相認知,從蝴蝶的顏色,可以辨認出這個人的在顧楚生手下的品級。這個少女的顏色是豔麗的緋紅,應當是品級極高了。


    楚瑜猶豫了片刻,提步走到衛韞身邊,彎下腰去,耳語了幾句。衛韞皺起眉頭,將衛秋叫來,吩咐下去。


    “將全府之人,男女分開,脫光驗身,身上有蝴蝶標記的,全都留下來。”


    衛秋點頭應聲,退了下去,全府人分開,那少女眼見不好,驟然提聲:“夫人!”


    楚瑜頓住步子,那少女聲音淒厲:“夫人,我等對您之心,天地可鑒啊!”


    楚瑜沒說話,柳雪陽瞧了過來,楚瑜輕輕一笑,搖了搖頭道:“下去吧。”


    而後她瞧向旁邊目中帶著疑問的衛韞,淡道:“若沒有觸犯大業之事,逐出府去,便就罷了。”


    “你知道是誰?”衛韞肯定出聲,楚瑜點了點頭,平靜道:“我知道。”


    說完,她同柳雪陽行了禮,退了下去。


    等楚瑜退下,柳雪陽著急開口:“小七,你到底是做什麽?是有奸細混了進來嗎?”


    “母親,”小七轉過身去,扶住柳雪陽,淡道:“我們裏麵說。”


    柳雪陽有些忐忑,衛韞扶著柳雪陽坐到屋裏,遣退下人,平靜道:“聽別人說,母親想要為我找一位妻子。”


    “你如今也已經弱冠了,”柳雪陽輕歎:“早該娶妻了。再拖下去,怕是讓人笑話。”


    “為什麽是魏清平?”


    “期初的確是嫣紅同我說的,可不管怎麽說,嫣紅說的的確有道理,”柳雪陽絞著帕子,忐忑道:“清平郡主我也見過了,的確是個好的,我十分喜歡……”


    “我不喜歡。”


    衛韞淡然開口,柳雪陽微微一愣,有些詫異道:“我聽聞當年她救了你……”


    “她不止救了我,當時救的是兩個人,我,還有秦時月秦將軍。”


    秦時月父親和衛家是世交,他早年喪父喪母,之後寄養在衛家,從小當做公子一樣培養長大,如今乃衛家家臣,是衛韞最得力的手下。這人柳雪陽是認識的,她有些迷茫道:“這與時月有什麽關係……”


    “當年郡主去天山,救我是順便,要救的是時月。”


    這話讓柳雪陽睜大了眼睛,衛韞抿了口茶,平靜道:“時月身份低微,魏王不會允許,所以對外一直稱是同我來往。其實郡主看重的,是時月。”


    “可時月的身份……”柳雪陽皺起眉頭,頗有些擔憂。衛韞抬眼看向柳雪陽,淡道:“無論他們身份如何,時月是我最好的兄弟,我都會為他想辦法。我與清平郡主之事,還望母親不要亂插手,以免我與時月產生誤會。如今是什麽關頭,我想母親應該明白。”


    “可是,”柳雪陽硬著頭皮道:“就算不是清平郡主,你總該看上個姑娘,你已經二十了,如今沒娶妻,也沒子嗣,你要是出了什麽事……”


    柳雪陽紅了眼:“我就你與阿珺兩個孩子,阿珺什麽都沒留下,你若是有三長兩短……”


    衛韞沒說話,他看著柳雪陽紅眼,輕歎了一聲,他走上前去,跪在柳雪陽身前,握住柳雪陽保養得當的手,垂下眼眸道:“母親,我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


    柳雪陽呆了呆,似是反應不來,片刻後,她才道:“是誰?我替你提親去。”


    “我現在還娶不了她,”衛韞苦笑起來:“她還不願意嫁我,等以後她願意嫁給我了,您再去提親。”


    “那至少先告訴我是誰啊?”柳雪陽有些焦急:“我替你相看著……”


    “不用相看了,”衛韞低笑起來,眼裏帶著柔光:“她是特別好的姑娘,您一定會喜歡的。”


    柳雪陽瞧著衛韞的神色,眼裏帶了些許暖意:“你一定很喜歡她吧?”


    “很喜歡,”衛韞抬眼,仿佛少年人一般,認真道:“我這輩子,隻想娶這一個姑娘。”


    “我家小七,果然長大了,”柳雪陽低笑:“都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你不告訴我那姑娘是誰,總該告訴我,那姑娘什麽樣子吧?”


    衛韞沒說話,他想了想,搖搖頭:“我不知道怎麽說她。”


    “可是,”他抬起頭,說得認真:“她真的,特別特別好。”


    柳雪陽被他逗笑,抬起手指戳了他的額頭,有些無奈道:“你呀……”


    柳雪陽拉著他,又說了一會兒楚瑜,衛韞不肯說那姑娘是誰,兩人便商量著,等她答應了,柳雪陽要如何上門提親,要怎樣規格的聘禮,要怎樣的儀式。


    說了許久,柳雪陽歎息道:“到時候,也不知你大嫂還在不在衛府了。她年紀也大了,你替她相看的人,可有著落?”


    “有了。”衛韞垂眸,眼裏帶著柔光:“那人很喜歡她,等我們這邊事兒了,他就去娶她。”


    “那就好。”柳雪陽輕歎:“你大嫂這輩子,太苦了。希望那個人好好疼她。”


    “您放心,”衛韞溫和道:“那個人會對嫂嫂好的。”


    兩人零零散散聊了一會兒,柳雪陽總算歇下了。衛韞安置好柳雪陽,走出房門。寒風夾雨撲麵而來,衛韞神色冷淡,開口詢問身後的衛夏:“大夫人呢?”


    衛夏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開口:“在顧楚生那裏。”


    衛韞沒說話,片刻後,他閉上眼睛,慢慢道:“拿傘來,我去接她。”


    楚瑜很早便來了顧楚生這裏。


    從衛韞院子出來,她便直奔顧楚生的住所,如今封王大典已經結束,許多人開始收拾行囊準備離開,楚瑜過去時,顧楚生的下人正在收拾東西,他卻是坐在小桌前,正認真煮著茶,似乎早就知道楚瑜要過來。


    楚瑜抬了抬手,所有人便走了下去,楚瑜跪坐到顧楚生身前,顧楚生推了剛剛倒好的茶給她,平淡道:“天冷,喝杯茶暖暖身子。”


    楚瑜沒有端茶,隻是道:“你將人安插在老夫人身邊做什麽?”


    “說得好像你們衛府沒有安插人手在顧府一樣。”顧楚生輕笑,楚瑜抿了抿唇,肯定道:“是你煽動老夫人讓衛韞娶魏清平。”


    “不好麽?”顧楚生抬眼:“我說的可都是大實話,可以說是處處替衛韞著想了。魏王之權勢,魏清平之美貌,難道不是衛韞最好的正妻人選?”


    楚瑜沒說話,她握住茶杯,感受著茶杯上傳遞過來的溫度。顧楚生瞧著外麵下著的秋雨,慢慢道:“馬上就要入冬了,白嶺寒涼,不若隨我迴華京避寒吧?”


    沒有人迴應,顧楚生也不意外,他平靜開口:“其實我不介意,你失身於他,甚至你嫁給他,你懷上他的孩子,我都不介意。阿瑜,”他眉眼間帶著笑意:“你在他身邊呆不久的。”


    “你又知道?”


    “我是讓人挑撥了老夫人,可是,我所說的話,哪一句不是實話?阿瑜,衛韞日後的路還很長,他會越走越難。等他走得艱難的時候,等他沒有那麽愛你的時候,你又知道,他不會怨恨?”


    “他不會想,倘若當年娶的是魏清平,那就好了?”


    楚瑜沒說話,顧楚生喝著溫茶,靜靜等著楚瑜開口。許久後,她慢慢道:“那也該等到那時候,等到他同我說這一句話。”


    說著,她放下茶杯,準備起身:“你的人我讓衛韞不動,你帶著走吧。以後別盯著衛家。迴去好好準備,五個月後,我同衛韞滅了姚勇,帶兵入京。”


    話剛說完,顧楚生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他捏得很重,楚瑜微微皺眉,抬眼看他。


    “為什麽不能是我?”


    他聲音微微發顫,似乎在努力克製著自己,他抬眼看向楚瑜,眼中無數情緒紛雜。楚瑜靜靜看著他,隻是道:“放手。”


    “你要的生活他給不了,你要的人生他給不起。”


    “那你又能嗎?”


    “顧楚生,”楚瑜神色平穩淡然:“我不是沒有給過你機會,我給了,我試過,可是我們不合適。”


    顧楚生微微愣住,楚瑜抬手板開他的手指,一根接一根,顧楚生執拗看著她,眼淚盈在眼睛裏,固執著不肯放手。


    “你信人有上輩子嗎?”


    “我信。”


    “上輩子,我曾經嫁給過你。”楚瑜低啞出聲,顧楚生另一隻手也用上,抓著她的手腕,不肯放手:“那你這輩子,也嫁給我。”


    “那時候你不喜歡我。”楚瑜終於有些疲憊,她慢慢放緩了動作,艱澀出聲:“我做了很多,我給你的私奔信你沒要,所以我自己偷偷去找你。我找到了你,陪你待在昆陽,那時候你特別窮,”楚瑜抬眼看他,眼裏含著眼淚,顧楚生愣在那裏,看著楚瑜抬起眼,看向窗外:“你住的地方,下雨會漏雨,你拿了木盆接著,我夜裏睡不著,你抱著我,合著雨滴聲給我唱歌,同我說,你聽這雨聲,是不是也很好聽?”


    “我覺得特別好聽。”


    楚瑜破涕而笑,顧楚生忍不住也笑了,沙啞道:“然後呢?”


    “所以那時候,我就想,你喜歡我。你隻是脾氣不好,你還是喜歡我的。”


    “所以我為你做了很多……很多很多……”楚瑜含著笑,卻仍舊是忍不住,淚落如雨。


    她說起那些年,他就靜靜聽著。


    他從來沒有聽過她說那些年,他記憶裏那些年,她就是那副鮮衣怒馬的模樣,後來便隻是一個病懨懨的模樣。他第一次從她的角度,這麽認真去聽她那時候的喜怒哀樂。


    原來那個廝殺在戰場上的姑娘,也會在心裏忐忑不安;原來她嘲諷著他無能時,也不過是自己難過到極點時瘋狂的反撲。


    他突然想,如果當年他沒那麽年少,如果楚瑜像現在一樣,能用這樣平靜的姿態同他說所有的一切,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我花了一輩子,”楚瑜沙啞開口:“我用了長月的命、用了我楚家的敗落,去求這一份感情,你曾經得到過的,顧楚生,”她語調平淡:“可是,是你不要。”


    “你不是愛我,”楚瑜目光落到顧楚生握著他的手上:“你隻是執著。你得到的時候,你就不覺得我那麽好了。”


    “那麽,”顧楚生沙啞出聲:“如果你說的這一輩子,真的存在,看著如今的我,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楚瑜沒說話,顧楚生盯著她:“我這樣壞,我害死了長月,我害了你一輩子,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外麵冷雨淒淒,楚瑜看著麵前青年,他已經是她記憶裏顧楚生的模樣了,眼神氣度,分毫不差。他也走到了內閣大學士的位置,甚至比上輩子,還要快一些。


    她靜靜看著他,許久後,終於道:“上輩子的事,其實錯多在我。長月是楚錦打死的,你當時並不知道。而路是我選的,你不喜歡我而已。最重要的是,上輩子的事,我不牽扯到這輩子,這輩子,你什麽都沒做。”


    顧楚生捏起拳頭,楚瑜神色坦然:“你雖然數次打算加害於衛家,最後卻都收了手。你雖然總是打算作惡,最後卻都停下。而這些年,趙月作惡,衛韞征伐,你在後方調整戶部,懲治貪官,鼓勵商貿,才勉強維持住大楚的平衡。顧楚生,你所作所為我看在眼裏,其實你沒有你想象中壞。”


    “我有。”


    顧楚生咬牙:“我比你想象更壞,我不作惡,隻是舍不得你。”


    她不知道他的上輩子,在她死後,走到了怎樣的程度。他本就是頭惡獸,她是韁繩。她活著時,他怕她看不起,她死後,他就走在不歸路上,為所欲為。


    然而聽他的話,楚瑜還是忍不住笑了。她看著麵前人強撐的模樣,輕聲道:“顧楚生,其實哪怕上輩子,你都沒你想象中壞,我會喜歡你,不是白白喜歡的。”


    顧楚生愣愣看著她,楚瑜歎息出聲,她站起身來,從旁邊取了傘,輕聲道:“以後別做傻事了,顧楚生,人的原諒有限度,你若再這樣下去,或許有一天。”她輕輕歪頭:“我真的會殺了你呢?”


    顧楚生沒說話,他看著女子彎眉輕笑的模樣,他突然意識到,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他已經拚盡全力,如果還留不住她,那大概是真的,再也留不住。


    他顫抖著身子,不知從哪裏,突然有了勇氣。


    他撐著自己站起來,猛地叫出她的名字:“楚瑜!”


    楚瑜頓住腳步,聽見身後人沙啞開口:“哪怕上輩子,我也是喜歡你的。”


    楚瑜猛地迴頭,呆呆看著麵前人。顧楚生艱難笑開,他慘白著臉,抬起手,放在自己胸口。


    “上輩子,我第一次見你,”他眼淚落下來,沙啞出聲:“我就,特別、特別、喜歡你。”


    “可是我不懂,”他慢慢走上前來:“我看不起這樣的自己,我特別討厭你高高在上的樣子,我覺得你不該喜歡我這樣的人,你該喜歡衛珺,甚至是衛韞。你喜歡我,就是瞎了眼。”


    楚瑜不可思議看著他,看著他走到麵前,看著他看著她:“所以你說錯了,”他艱難出聲:“哪怕得到你,我也喜歡你。我喜歡你這件事,不是十年,二十年,是從我上輩子的十二歲,到這輩子。你讓我放手,我也想放,可我放不開。你讓我不忘初心,可是我的初心是你,我沒忘。”


    顧楚生慢慢跪下,仰頭看著她。


    “阿瑜,”他沙啞出聲:“對不起。”


    說著,他顫抖著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我求求你……迴來吧……”


    “上輩子,這輩子……”他猛地嚎啕出聲來:“我輸不起了。我真的,輸不起了。”


    楚瑜呆呆看著他,腦中思緒紛亂。


    片刻後,一個聲音從長廊盡頭平淡又冷靜傳來。


    他聲音如這夜雨,平穩中帶著徹骨的冷意。


    “阿瑜,”楚瑜和顧楚生同時尋聲看去,長廊盡頭,男子白衣長衫,手執六十四骨節竹傘,神色安穩從容。他靜靜看著楚瑜,燈火跳躍在他隱忍的目光裏,那琉璃一樣漂亮的眼裏,有無數情緒翻滾,可他沒有表現,沒有縱容,他克製著所有情緒,抬起手,平靜出聲:“到我身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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