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老爺與女兒女婿分開後,直接迴了府,連官袍都未曾換下就將自己關到書房。

    直至入夜,程氏也未見他迴房,她便披上披風讓人拎著夜宵往前院書房去。丫鬟迴稟,他晚飯隻是動了動筷子。

    書房內的宋大老爺在考慮清楚自己下步該如何。

    父母過世時千叮萬囑要他護好弟弟、兄弟和睦互助才能振興家業,這些他一刻也不敢忘,可結果呢?宋元旭做下的事令他心寒,在努力冷靜下來後更多的又是失望痛心。

    他們是血脈相連的同胞兄弟,若讓他如徐禹謙那樣果斷狠絕,他不能做亦做不到,百年後他無法麵對父母。可女兒身受其害讓他就此善罷甘休,他更無法麵對早逝的發妻。

    女兒這些年是錦衣玉食實則非常堅難,他看得出她的小心翼翼,她的事事要強。他給她比兒子更多的疼愛,但他知道自己或是程氏都無法給到她缺失娘親的那份愛。

    為官多年,爬到正三品,宋大老爺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和善的人,可是他卻恨極了自己此時無法心狠手辣!

    至親的背叛利用、對女兒的愧疚,如同潮水將他淹沒,讓他承受著巨大又窒息的痛苦。

    程氏已來到書房外,看著屋內燭光明亮,又站了好一會才敲門。

    “老爺,妾身給您準備了些吃食,您用過再忙吧。小芷白天時還要您愛惜身體。”

    正陷入天人交戰難決斷時,程氏的話就宛如是混沌中的一股清流,宋大老爺瞳孔微縮,女兒十歲時拉著自己袖袍低泣的一幕驟然浮現在腦海。

    小小的人兒問自己她是不是墜了發妻的名聲,她懲罰了一位手腳不幹淨的小丫鬟,聽到那些婆子背後說她年幼手段卻厲害,嫡出的小姐性子就是烈一些。當時她哭得很傷心,卻又壓抑著不敢大聲,嗚咽著似無助的幼獸。他哄了她許久也告訴她沒有錯,那小時丫鬟該得那樣的懲罰,可自那以後他就再沒有聽到過女兒懲罰下人。

    他的女兒,在他的照顧下,其實一直過得很委屈!

    舊憶使他的心被重重揪住了般,一陣鈍疼,眼底那些猶豫霎時消失得幹幹淨淨。

    宋元旭這樣的心性,不讓他受挫明白真正的疾苦,最終也隻是會害了他,那樣他才是無法麵對雙親!無法給發妻及女婿一個交待!

    “進來吧。”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是那縱橫朝堂多年的三品大員。

    程氏好大會沒有聽到動靜

    ,正忐忑,進來二個字就如一道赦令,使她籲了口氣。

    將丫鬟手上的食盒接過來,她推門而入,他的書房擺設仍是記憶中簡潔而嚴肅。

    一水黑漆家具,連雕花都是單一的祥雲,金玉類的擺件是一應皆無,那嚴肅的男子就在桌案前奮筆疾書,讓人不敢輕擾。

    程氏放輕動作,走到另一邊的方幾將吃食擺好。

    “你準備準備,二弟近期應該會外放,我的意思是讓他們一家都跟著去。你辛苦些,後日我沐休,那之前你把公中的帳理清,然後我會叫了二弟和二弟妹來說明白。”

    宋大老爺擱了筆,坐到太師椅上沉聲道。

    程氏被他的話嚇了一跳,驚疑不定的問:“老爺您這是要分家?!”不然為何要理公中的帳,還這樣突然。

    聞言,宋大老爺抬頭看她一眼。“你照我的話安排就是。”

    再多的卻是不願說。

    程氏心頭一跳一跳的,想起了那天早上小叔臉上的獰笑,欲問是否兄弟二人起了罅隙,可丈夫威嚴的神色讓她把到嘴的話又咽了下去。

    而等了近十日的宋二老爺今夜又是熬了一宿。

    嚴閣人又差人來問進展……

    他躺在床上輾轉不安,細細迴想著那日兄長神色,以他對兄長的了解該是說動了他,偏遲遲沒有動靜。再有不到十日他就該迴朝,緊接著是關係他升遷或調動的事,他等得快要失去耐性了。

    初春陽光煦和,惋芷就讓丫鬟們搬了椅子和小幾,在庭院中給徐禹謙做夏衫。

    徐禹謙則半靠在躺椅中,手裏拿著本怪誌卻也不看,視線一直落在小姑娘身上。

    看她指揮著丫鬟剪裁,又和玉桂玉竹商量袖子襟口處的紋樣,認真的趴在桌幾上畫花樣,越看越覺得她可愛。

    要是不再防備著他就好了。

    那天他情難自控在羅漢床出格了些,這都過了兩日,小姑娘還放不開,連睡覺都給分了被包得嚴嚴實實的。

    還以為出門那天是把人哄高興就會忘了……

    徐禹謙看著笑顏比陽光還明媚的小姑娘,有種自作孽的挫敗感。

    正是庭院熱鬧時,徐婧茹跟姐妹們唿啦啦的跑了來,遠遠見著惋芷就喊道:“四嬸娘,我們去摘杏花,您昨天說可以做杏花糕和杏花酒,還能直接做菜。要不我們準備個杏花宴熱鬧熱鬧。”

    她說著已

    跑到她跟前,笑眼彎成了月牙。

    惋芷莞爾,看了眼跟在她身後的其它侄女,她們都有些不自在的先跟給徐禹謙行禮喊叔父,再低聲喊嬸娘。

    “你這是要摘禿府裏的杏花樹?總得留些結果子吧,何況杏花也不能多吃,不管糕點還是釀酒都是適量,可做不了杏花宴。”

    徐婧茹聽著臉上就露了失望的神色來,“不行的嗎?我還說讓姐妹們都一起幫忙呢。”

    “你嬸娘這樣說肯定是不會錯,不過摘一些償償鮮也無不可。”徐禹謙坐起身扔了書,笑著與惋芷道。“我還沒有喝過杏花釀的酒,惋芷可是會?”

    她是會的,就怕釀出來不好,惋芷猶豫好會才小聲說:“會是會,就怕比不得外邊釀的。”

    徐禹謙站起身,伸手將她也拉起來。“橫豎當陪侄女們胡鬧了。”

    “四叔父最好了!”

    惋芷點點頭,徐婧茹那邊的歡唿聲已經響起,然後轉頭吱吱喳喳吩咐身邊的丫鬟婆子去準備東西,其它的小姑娘們也都露了笑。

    “四爺您以前也經常陪著她們玩嗎?”惋芷見眾人都高興就抿著嘴笑,旋即又起了好奇。

    徐禹謙搖搖頭,“她們好像挺怕我的,除了婧茹,都不怎麽跟我親近。”

    惋芷笑意又深了幾分,始終還是隔著輩份,肯定有畏懼之心。那他今兒是為了陪她的吧。

    一路來,惋芷被一群小不了幾歲的侄女們簇圍著,聽著她們高興的說話。

    都是小女孩們的心思,什麽東家姑娘衣裳好看西家姑娘喜歡和人拌嘴,她恍惚似迴到家中時,她們妹們聚一起也盡是聊這些。徐禹謙落在後麵看著,覺得其實侄女們常來常往的也沒有什麽不好,年紀相仿,也能把他的小姑娘帶得活潑些。

    林間,成簇淺米分色的花朵掛滿枝頭,幽香淡雅。

    杏花樹不算高,可對一群小姑娘來說就吃力了,二房嫡出的婧蓉帶著庶妹拿著杆子顫顫巍巍打著,明明都是小身板還不願意讓婆子幫忙。惋芷站在樹下抬頭看著幹著急。

    最後,徐禹謙怎麽也看不過去了,接過杆子幫著敲。他一出手自然沒有人敢反對,這才算是解救了惋芷的脖子。

    眾人開心的拾著花瓣,身穿雨過天青色錦袍的徐光霽由遠而近,袍角被風吹起翩飛似碟,眉目如畫俊逸高貴。

    他聽說妹妹纏了宋惋芷要摘杏花做吃食,神差鬼使的,他就往這

    兒來了。

    可當他看見立在一群小姑娘中的高大身影,又萌生退意與後悔。

    四叔在他身子不適時還來探望,連手上已去了痂的小小傷口都注意著關切幾句,他怎麽還總是想著宋惋芷的事!

    隻是,徐光霽此時想退也已經來不急了,徐婧茹發現了他,徐禹謙自然也瞧見了他。

    “哥哥,你終於出院子了,我們在摘杏花,四叔父也在幫忙,你也來幫忙!”

    妹妹的邀請使得他不能躲,徐光霽隻得硬了頭皮上去,連直視徐禹謙都不敢,低頭朝夫妻倆問好。

    自那天晚上,惋芷就未曾再見過他,如今見著心裏仍舊難受並緊張起來,笑意漸斂。

    “光霽來了,給,再敲一些也該差不多了。”徐禹謙笑容不變,將手裏的杆子遞了過去。

    徐光霽猶豫著接了過來,徐婧茹就不客氣的指揮著兄長往這往那。

    往日清貴驕傲的男子撩了袍擺係腰間,被小姑娘指使得團團轉,樣子有些狼狽。

    惋芷被徐禹謙拉到一邊的樹下站著看,她突然心情不錯起來。

    “惋芷,我方才也和光霽那樣嗎?”徐禹謙見她眸光驟然亮了,還透出不懷好意的笑,低頭問道。

    哪樣?狼狽嗎?

    惋芷搖搖頭,“四爺您做什麽事都從容不迫優雅有度,哪會有世子的…狼狽。”

    他唇角的笑就綻放開來,他的小乖乖嘴真甜。

    終於拾滿五竹籃,惋芷見鬧得也差不多了便喊停,都開心圍著的小姑娘們有些意猶未盡,卻又滿心期待。不知四嬸娘接下來是要先做糕點還是釀酒?

    “世子爺,世子爺,太好了,終於找著您了。”

    眾人收拾好準備往迴走,侯府的副管事氣喘籲籲跑了前來,神色焦急。

    “何事?”徐光霽整理好衣裳,麵上帶著不自在,也不知道他剛才的樣子有沒被笑話。

    副管事喘了口氣才繼續道:“放…放榜了,恭喜世子爺,賀喜世子爺,您得了一甲第四!一會兒報喜的就該到我們府上來了,侯爺夫人都準備到前院去!”

    徐光霽聞言一怔,旋即笑容一點點露了出來,最後已是壓抑不住的喜色。徐婧茹幾人也驚喜得張大了嘴。

    “真的?看榜的人迴來了?我這就過去!”他欣喜的說著抬步就要走,卻又猛然停下來看向夫妻倆。

    他的四叔父還是笑容平和,惋芷卻眉頭微蹙。

    他那日問她如若自己高中,她是否會後悔,如今她的神色是應了他的話嗎?

    徐光霽頓了頓,心中莫名就淌過一股快意。“四叔父四嬸娘,我先失陪。”他說著笑容又明亮幾分。

    徐禹謙點頭,將他眼底那絲得色看得分明。“恭喜,去吧。”

    徐光霽視線又在蹙眉的惋芷臉上打轉一圈,才再次抬步離開,他聽到身後妹妹高興的笑聲,內心越發激動起來。他徐光霽,以後的仕途絕對會平步青雲!

    望著走遠的身影,惋芷捏了捏繡海棠的帕子,忐忑問道:“四爺,您說從那個報喜的人那,能打聽到我兄長名次嗎?”

    徐禹謙低頭看她,“如果你兄長排名靠前,應該是會知道的。”言畢他沉吟半會,又道。“走吧,也該去湊湊這個熱鬧。”

    反正一會也是得走這趟,帶他的小姑娘看看侯府的熱鬧也不錯……

    徐禹謙牽起惋芷的手時,唇邊笑容變得似譏似誚,意味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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