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紗院是個小兩進的院子,院門處也種有一排青竹,一進有兩株玉蘭樹,沿著遊廊到了二進徐禹謙發現了新天地。

    遊廊外的花圃植了成簇的冬青樹,綠意蔥蔥,院子右側搭著葡萄架,下邊有一方秋千。邊上還有擺著各式盆景的矮幾,生長情況及細心的擺設一看就知主人很用心照顧。院子正中央更是有個青花瓷大缸,徐禹謙離得有些遠,看不見裏麵是種了水植抑或是用做養魚。

    除了一架秋千比較符合姑娘家性子,滿院花草倒像上了年紀的人的居所,即便他以前就知道小姑娘有侍弄花草的愛好,親眼見了還是覺得意外。

    徐禹謙打量一番後側頭去看惋芷,她眉宇間的薄怒已被嫻靜寧和替代,唇角微翹。

    看得出來,她此時心情很是愉悅。

    是迴到熟悉的地方高興吧,他跟著也微微一笑。

    前邊有位穿著藏藍比甲的婆子快步迎了前來,恭敬與兩人問安。

    惋芷眸中露有驚喜,激動道:“王媽媽,你怎麽在這?”

    王媽媽原是宋承澤的奶娘,三十有八,是極老實的一個人,見人都是笑臉相迎。前幾年她長子成了親就將她接出了府,小時候惋芷也是她照看著長大的。

    “大小姐,是夫人將喊了我迴來幫您照看院子,她怕有人不盡心,將您心愛的花草都給糟蹋了。”

    惋芷聽著更開心了,桃花眼彎彎的。“那墨堂哥誰照顧,他怎麽就同意你再這樣操勞的。”

    王媽媽笑道:“你墨堂哥不過也隻是做小買賣,如今他哥兒也滿兩歲了,我那媳婦又是能幹的家裏不要我照顧,我閑著也是閑著,能幫您照看院子是最好不過了。”

    惋芷哪有什麽不明白的,不過是因為繼母開了口,王媽媽又是念舊情的人這才沒推辭再迴府來。她牽了王媽媽的手,滿是感激:“也是母親太過緊張了,花草哪有不枯萎的時候。”

    而徐禹謙在一邊大概弄清楚了對方的身份,突然有了個主意。他看著惋芷道:“不如在我們院子後園建個小暖房,你將盆景都移了過去?你再與嶽母大人說了,這樣王媽媽也不須要日日守著院子了。”

    他的提議使得惋芷怔了怔,有些詫異,旋即雙眸又彎成了月芽。“四爺不介意我擺弄這些?”

    這是徐禹謙第一次見她對自己露出這樣的笑,似暖冬的太陽,明豔又明媚。他感覺自己唿吸都短了,連心中最深處都要軟成水。

    “你喜歡便好。”他柔聲說著,像春風拂過。

    惋芷卻有些臉紅了,他看她的眼神燙人得很,王媽媽見夫妻倆這樣,更是笑得都要合不攏嘴。徐四爺很疼小姐,連她都帶著沾光了,嫡夫人泉下有知也該安心了。

    “瞧,都是我的不是,讓小姐,姑爺站在風口說話,您們快些進屋暖暖。”王媽媽笑吟吟的要引著兩人往前走。

    惋芷借機便逃離了徐禹謙的視線,快步往正屋去,後者眼角眉梢都染著溫柔的笑意,亦步亦趨。

    碧紗院正房是標準的一明兩暗,正中做了堂室,掛著梅蘭圖,兩邊是用瘦金體寫的應景詩句。筆鋒畢露,一如畫中寒梅的傲骨。

    徐禹謙覺得這筆跡很熟悉,是自己曾見過的哪位大家,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王媽媽將兩人引到屋內便退了出去,帶著玉桂玉竹準備茶點,惋芷想了想將他帶到了臥房,有些忐忑的問道:“四爺您在這兒將就歇一會?”一到兩人相處,她總免不了要緊張。

    徐禹謙則四下打量,都是黑漆楠木的家具,架子床、妝台,北邊窗下設有炕。炕幾上擺著一盆君子蘭。

    她真是極喜歡侍弄花草…他想著,側頭透過槅扇去看對麵。“西次間是做什麽用的?”

    惋芷沒反應過來,傻傻的看了他一眼。

    徐禹謙覺得她有時候真的很可愛,“我能去西次間看看嗎?”

    惋芷這才明白他的意思,點點頭帶著他又往西次間去。“是個小書房,出嫁前也沒顧得上整理,可能有些亂。”

    可這話一出,她就悔得想將舌頭咬掉。

    她出閣前無心打理這些是有徐光霽的原因,她怎麽就這樣說出來了。

    她偷偷去窺徐禹謙的神色,見他仍是溫和的笑又覺自己想多了,他並不知道那些事不是嗎?也是她太過心虛了。

    實則,徐禹謙心裏頭是明白的,甚至有種頓頓的難受,卻不是因為她曾喜歡過徐光霽,而是心疼她錯付於人前世不得善終。

    “這株可是十八學士?不曾想你在這方麵是這麽精通。”不願多想前塵往事,徐禹謙掃過窗前小幾上的盆景,卻發現了更讓他驚訝的東西。

    惋芷被誇得不好意思,低聲道:“是十八學士,卻不是我栽培的,是父親得了送我的。”那時她正在病中,也不知父親是費了多少心思才得來,用它來哄自己開心。

    徐禹謙了然的點點

    頭,“怪不得嶽母大人緊張,這可還著千金難求之物。”

    外邊王媽媽領著人奉茶點上來,不料是聽得西次間有說話聲,便將東西送了進去。

    徐禹謙對惋芷的書房很感興趣,他居然看到了用館閣體所寫的寧靜致遠題字,方正光潔,雖是拘謹的筆鋒但也能看出一不來。勾折間是帶著壓製不住的鋒芒。

    “這是嶽父大人的字吧,我曾見過。”他抬手指著牆上,惋芷順著看去過,眨了眨眼露了個微笑。“那是我仿父親的字寫的,四爺這已不知是第幾個認錯的了。”

    聞言,徐禹謙心頭一震,想到廳堂那副對聯來。“廳堂那對聯呢?”

    “那也是我仿了父親書房內一位大家字貼寫的。”

    惋芷的迴答讓徐禹謙越發詫異的,“你可還會寫什麽?”

    她見他這樣感興趣,略微思索便走到書架上取了幾本字貼,還拉開抽屜將以未規整的練筆取過來給他看。

    “我幾乎都有描紅過,從小被逼著練字,總練一樣又太枯燥便在父親書房尋了許多的來練。”

    徐禹謙細細看每一張紙,真如她所言,不管是哪一樣都極為相似,有些根本就是以假亂真。翻著突然從縫隙間掉出一小片紙,飄落到地上。

    惋芷咦了聲彎下腰去拾,發現是先前她從裁剩的紙堆隨手拿了來練字的,上麵隻寫了四個字——不豫則廢。

    她看著心一驚,忙要撕掉,徐禹謙已站她身後先一步將紙條抽了過去。

    眼前的字跡,熟悉的話,讓他心頭一跳,神色變得極為嚴肅。

    惋芷迴頭見他如此也極緊張起來。

    那個字她是仿的……

    “你怎麽會學著寫張閣老的字。”徐禹謙已問了出來。

    她後退了一步,不曾想他居然也認得這字。

    “這,這是我有時幫父親念不太要緊的公文時記住了,覺得…覺得這字實在是好,一來二去就學會了。”她解釋得磕磕巴巴,心跳如擂鼓。

    她從來沒有見過不笑的徐禹謙,從來不知他嚴肅起來隻是一個眼神,一句話,隻是站那就讓人覺得害怕。再也沒有一絲溫文儒雅的氣質。

    瞧見小姑娘緊張得臉都發白了,徐禹謙反應過來。

    他前世位居高位,便是重生了有時也會斂不住那已刻到骨子裏的威嚴。

    嚇著他的小姑娘了。

    “惋芷別怕。”徐禹謙忙伸手去拉過她,輕輕拍她的背。“我並不是生氣,而是太過驚訝,如若不是在你書房裏見著,我真的要信了這就是張閣老親筆所書。”

    惋芷咬住了唇,她知道模仿當朝重臣的字跡是件多麽讓人猜忌的事,何況她父親還是通政司的人,每日都會將朝中信息歸整遞到閣內。

    “這事還有誰知道?嶽父大人知曉嗎?”徐禹謙柔聲問道,神色再度溫和了下來。

    惋芷輕點頭,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片斷,臉霎時又白了,眼中有著慌亂的同時還起了一層水霧。

    她曾經還跟一個人說過,那個曾將整顆心都交付在他身上的徐光霽!!

    就是這麽瞬間,徐禹謙見到她猛然突變的神色也想到了什麽,擁著她的手倏地收緊。

    “是隻有嶽父大人知曉嗎?”他再度問道。

    耳邊傳來的輕柔聲音使得惋芷越發的無措,整個人都有些茫然起來。

    她怎麽會將這種重要的事情跟徐光霽說的,當時在梅林中她究竟還說了多少不該說的話?!

    惋芷抿緊了唇,腦海中有個聲音在叫囂著,讓自己不能露出端倪,不能點頭,否則她與徐光霽的事將會讓父親蒙羞,整個宋家未出閣的姑娘都會受她牽連!而且,還會讓風光霽月的徐禹謙也因她染上汙點!

    她不能毀了所有的人!

    惋芷想著,脖子卻僵硬得動不了,隻得強行將眼淚逼了迴去。

    此時,徐禹謙矮下身來用清杳的雙眸凝視著她,她壓下了想往後縮的衝動,艱難扯出了抹笑。“應該是隻有父親知道的。”

    徐禹謙緊繃的神經也放鬆下來,“為了保險起見,你就將所有仿張閣老的字寫的東西都燒了吧,隻要沒有痕跡你又未在人前展露,這事便不會被宣揚出去。”他嶽父應該比他更清楚這個中的厲害。

    惋芷腦中還亂哄哄的,隻木然點頭,這模樣落在徐禹謙眼中卻是乖巧無比。

    也是他多心了……他直起了身,將還處在慌亂的小姑娘緊緊擁在懷裏。

    如果徐光霽知道她這個本事相當於嚴瀚也會知道,以嚴瀚那老狐狸的精明,如何會將能當成利器的惋芷做為發動兩派爭鬥的棋子。能寫出以假亂真的字跡,那是可以捏造任何敵手的偽證,摧毀對手的王牌!這樣的人他絕不會輕易放手,何況是讓她身死!

    前世也是沒有人提及過她有這本事,他在事後清查中

    亦是隻發現嚴瀚以惋芷的死嫁禍給張敬,欲讓還在中立的宋大老爺站到他派係,不料他手下做事有疏忽,讓張敬給拆穿了陰謀。自此,宋大老爺正式站到了清流派中,而他…他也是因為惋芷的死而對兄長侄子憤怒至極,開始為張敬暗中除了許多嚴瀚派係的人。

    可即便如此,死在出嫁路上的惋芷連供奉牌位的地方都沒有,宋氏族長不允許她再迴到宋家,最終她被孤苦伶仃的安置在寺廟中,每年去祭奠她的也隻得寥寥幾人。

    前塵往事使得徐禹謙心中的戾氣再度蔓延,惋芷此時在他懷裏動了動,他察覺到她想掙開,想抬頭看他,手上又用了些力將下巴也擱在她發頂。

    他情緒起伏,神色定然比方才更陰沉,他不想讓她看到他陰暗的一麵……可不能再嚇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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