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海河已經飄著薄冰,漕河已是水淺,眼看過不了幾日便要冰封。

    出海已久的湛氏商船卻趕在這時候迴來了。

    風塵仆仆的西太瀞不會騎馬,隻能坐馬車,昆叔卻沒這層顧慮。

    此行收獲豐富,他從來沒想過一趟海外行不隻見識到海外風光民俗,而且他們載去的漆器、玉器皆是當地頗為稀罕的物品,大受歡迎之際,不隻換迴許多當地珍奇寶物,對方還希望他們一年最少可以去到該國三趟,以利貨物暢通。

    而這一切都要歸功坐上馬車的西太瀞,這一趟海外行路要不是有她精通異國語言,手腕圓滑,不可能讓那些異國人輕易接納他們,他和西太瀞打了招唿,便騎馬先走了。

    在馬車裏的西太瀞不像昆叔這麽急著要迴去,她吩咐車夫慢慢走,晃悠悠的瞧著錦簾子外麵街市的人間煙火。

    那府中沒有誰會等著她,她用不著急著往迴趕。

    也不知道是不是歡迎她迴來,白雪扯棉絮似的落了下來,一時間點點雪花落在她伸出去的手心上,瞬間融去。

    她忽然想念起北方的冬天,大雪覆蓋了整片世界,把京裏所有的顏色都蓋上厚厚的白,人們舉步維艱,隻有小孩毫不知愁的玩雪球、打雪仗,然後挨娘親一頓罵。

    這算鄉愁嗎?

    她想家,很想很想,那個家有爹娘,有弟弟,有她從小到大住在那裏的花草樹木和仆人,可為什麽她連家中豢養的兔子和鸚鵡都惦記上了呢?

    她離開家太久了,一腳踏上自己國家的土地,就開始想家了。

    南方很少有雪的,不到片刻,也就停了。

    等她迴到湛府,已是掌燈時分,通往正廳的雕花青石磚的數十盞琉璃燈柱全部點亮,正廳裏的鯉魚躍龍門屏燈也灼灼發光。

    幫眾早已通報了湛天動,他穿著一襲繡工精致的寶藍色袍子,髻罩金紗,身邊還有因為長駐淮安總壇忙於幫務的張渤,正對著他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說些什麽。

    屏燈將湛天動的麵龐照得清清楚楚,幾月不見,眉還是那眉,眼還是那眼,還是那不苟言笑的勁,氣勢依舊淩人,可不知道為什麽,看見他,她心裏奇異的湧起一股激越的歡喜,歡喜得想直直走到他麵前,告訴他這幾月來所發生的一切,一件件,一樣樣,都說給他聽。

    她這時候才意識到,她想他。

    其實,心不在焉聽著張渤聊家常的湛天

    動,自從聽見幫眾來報說西太瀞迴府,眼睛就一直望著門外。

    當他看見一抹月白的影子朝自己走來時,目光生輝,專注而深邃。

    她身子拉長了一些,裝扮也沒有什麽出奇的地方,但光是看著她大步而行,舉止大方利落,還是一派男子作風,他便忽然想起她唯二次的女裝打扮,那靜止時娉婷的模樣,叫他倍感懷念。如今他已經有八成把握她是那個人,剩下兩成,就等著她迴來印證了,他一定要弄明白她是誰。

    這些日子,他總在不知不覺的盼著日子能過得快一點,但是盼完之後,又希望時間照著原來的步調-。

    這般矛盾反複著,與他的行事風格大相逕庭,眼巴巴的盼著她迴來,就為能證實她的確是他心裏夢想的那個人,但如果不是……他的身體不由得緊繃僵硬。

    她跨過門檻,躬身作揖,聲音沉靜如海。「大當家、二當家,小的迴來了。」

    「哈哈,你再不迴來俺可就走了,要碰上你一麵真不容易!」張渤起身,兩個跨步就來到西太瀞麵前,在他眼中,西太瀞還是痩得跟小雞沒兩樣。

    「二當家這麽趕?」

    「沒辦法,幫裏事情多,等會兒俺就得走人了。」

    「天寒了,路上滑溜,二當家得仔細些。」

    「這路俺蒙著眼睛都能走,倒是你,身上怎麽還是這點肉,是不是昆叔那老家夥克扣你?」西太瀞見到張渤倍感親切。「我出門都靠昆叔關照,身子好得很,就算要和二當家比臂力都沒問題!」

    「哈哈,就憑你這小拳頭,俺一根指頭就能扳倒你,下次迴來,你就等著俺去找你!還有啊,你這洗塵宴俺下次還來」他拍著西太瀞的小肩膀。

    張潮完全沒想到若非此刻湛天動的心思不在這上頭,他的爪子有可能會被卸下來。

    「說定了,我等二當家的!」

    張渤笑嗬嗬的離開了。

    很難得,她和張渤說了那麽久的話,湛天動卻隻是靜靜的看著他倆,喝荼,撤茶葉沫子,眼裏溫柔得不像話。

    「大當家。」

    「嗯,迴來了。」

    看了她半晌,隻覺得人還是那個人,卻有些不同的地方,一陣子不見,眉眼開了些,也長了個頭,人家都說女大十八變,就像她這樣嗎?

    他還滿喜歡她這模樣的。

    「是。」

    「去了哪,

    這會兒才到家?」看著她走近,他收斂了瞳眸底洶湧的火熱,恢複一如往常的高深莫測。

    「小的見時間還早,到市集去閑晃了一下。」

    「市集有什麽新鮮的嗎?」他問得很起勁,就好像隻要攸關她的事情,芝麻綠豆也好,他都想知道,一樣也不能漏。

    「我到揚州有些時日,還不曾仔細看過這裏的任何一處地方,心中起念,這才迴來晚了。」

    「是這樣子啊……龍雲寺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都是出了名的,別說小秦淮河你也沒去遊過河吧?」無論是龍雲寺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小秦淮河的過橋,往後他都會帶她去,就算揚州景致都看遊遍了,還有二十四橋明月夜的杭州痩西湖,還有她在淮安沒吃到的白魚,她想去哪,他都會帶她去。

    他這在做什麽?推敲著要帶她出遊嗎?西太瀞愣住,繼而皺著眉頭,狐疑的說:「有關商船的事,想必昆叔都向大當家迴報過了,要是沒事,小的下去了。」

    「昆叔說此行收獲頗豐,還尋到了貨路子,你辛苦了。」他迴過神,告訴自己必須忍著,別嚇跑了她。

    這般小心翼翼,他從來沒有對誰有過。

    「去休息吧,梳洗過後,我們一起吃飯。」他雲淡風輕的丟下這幾個字。

    「……是。」一起用膳?有必要嗎?他如果要找人吃飯談天,怎麽也輪不到她啊。著他那沒得商最的神情,西太潘隻得躬身退去。

    「西太瀞……」她沒能聽見他低低的喚聲,因為除了湛天動自己,不會有人察覺到他八風吹不動的外表下,評評跳著的心。

    西太瀞迴到自己屋裏,正坐在羅漢床上納鞋底的春水早已望穿秋水,一隻鞋底的針腳別說整齊了,還不時的戳到手指,就在氣惱的同時,抬頭見到西太瀞,她喜出望外,丟下手裏的東西就樸了討夾。

    「哥!!

    西太瀞被她這一撲差點沒倒退好幾步。「春水,你沉了。」春水正想和想念了好幾個月的「哥哥」好好訴訴思念之情,被西太瀞這一打岔,頓時哇哇大叫,「哪裏哪裏?腰嗎?還是大腿?要不胳臂,還是臉蛋?」愛美是女子天性,這會兒,春水緊張著自己是不是真的胖了,不會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巴著主子說想她。

    「沒,事實上你出落得越來越標致了。」

    「才沒有呢……倒是哥,你又痩了一圈。」春水放開捏著自己腿肉的手,細細的將西太瀞打量個夠,越看

    越心疼。

    「在外麵跑來跑去,能生出肉來才奇怪!」她不以為意。

    「以後能不能不要去了?這麽大的屋子隻有我一個人我不怕,可是一想著你在海中央,那有大風大浪和海賊,我就會睡不著。」春水幾乎是天下最好命的丫鬟了,一開始湛爺把她調到廚房去,可自從她的主子出海去,他又把她調迴來,要她好好的守著縹渺樓。她吃得好,穿得好,住的外間也比其他人都好,所以她每天除了抹那幹淨到纖塵不染的桌子,連夜壺也隻需倒自己的,想躺想睡自由得要命……可她無事可做啊,這樣的假主子她沒那命當,她受不了啊,她寧願要她的主子迴來,就算住小屋、吃粟米她都可以。

    掙那樣的錢,一不小心就沒命花了啊。

    「傻孩子,我這不是好端端的迴來了?」她懷念的摸摸春水的發。

    「哥……」春水不依了。

    「我要沐浴,要泡熱騰騰的熱水澡。」

    「瞧我淨嘀咕,忘記哥剛進門,要先把身上的塵埃洗掉,換件幹淨的衣衫。我馬上去叫人抬木桶和準備水!」春水旋風般的卷出去了。

    直到這時候西太瀞才有空坐下來,自己倒了水喝。

    「太瀞小哥?」外麵有著陌生嗓音的丫頭。

    「有事進來說吧。」她實在懶得動了。

    兩個丫鬟手中各自捧著雕葡萄藤子漆盤,上麵放著衣服和女子首飾。兩人也不明白為什麽大當家叫她們送來女子的衣服和頭麵,可也不敢胡亂猜測。

    「大當家吩咐我們把這些送來,請你務必換上。」她看了一眼,這湛天動在打什麽主意?

    「放下吧,我知道了。」

    兩個丫鬟不見她生氣,還是一如往常的清淡口氣,放下長漆盤,福了福身,趕緊走人暖閣裏,香氣、熱氣融融,溫暖如春八麵的格子窗掛著重重疊疊的鮫綃紗幔,這紗幔看似輕透,隱隱能讓暖閣裏的人能看見九曲橋上各色的奇花異草,和精雕細琢的仕女石燈光亮,卻不知使了什麽法子,讓寒風透不進來。

    西太瀞一踏進來也不覺得驚異,湛天動宴客會友向來派頭不小,不過她隻是個屬下,用得著這麽大費周章嗎?

    這讓她想起湛天動的與眾不同。

    揚州是有名的煙花之地,在這裏,商人們談生意、官員們接待訪客或朝中官員,大多會召妓陪席,說說笑笑,風雅風流的就把正事辦了,即便是文人雅士也皆多情

    ,就算出門,吟詩會友也會有美人在側。

    湛天動卻不會,這些應酬他或許會讓別人去,就算親自出馬,也從不召妓,他這樣在南漕河跺跺腳都能讓風雲變色的男人,屋裏卻連一個照顧的人也沒有,要不是身有某方麵的殘疾,要不,就是非常難得的好男人。

    如果是後者,這樣的男人,要是能成為他的妻子,和他一輩子攜手偕老,那該是多幸福的一件事。

    她心理想著這些,坐在暖閣裏的湛天動卻眼眨也不眨的看著向他走來的倩影。

    她穿著他為她準備的衣裳,頭發也重新梳過了,發上簪著一根玉簪子。

    他把簪子給了她,心裏沒有「萬一她非他所想的那個人,該怎麽辦?」的這個問題。那麽多的證據,唯一的解釋是,她就是那個人,毋庸置疑。

    她走得有點小心翼翼,顯然並不是很習慣小手小腳的踩著步子,又要小心腳下的裙子絆腳,一小段路總提著裙擺。眼看著就要跨進暖閣的門檻,因為看到了湛天動膠著在她身上的目光,他的表情深邃明亮,又含著讓人琢磨不透的意味,這麽分心看他一眼,她一腳便踏上了裙擺,一踩,人整個就往前摔去。她已經有心理準備要摔了個難看,哪知道迴過神來,一雙結實強健的臂膀穩穩將她撈了起來。

    因為來得太突然,加上他的眼裏有太多東西,西太瀞一下看不清楚那是什麽,而他手臂的溫度還有胸膛裏強壯的心跳,已經透過布料清楚的傳透她的肌膚。

    男人的力氣和女子是截然不同的,那力道,那觸感,那溫度,讓她一下不知所措,身子失去了力氣。

    因為不確定對方眼裏的人真的是自己,又因為探索得太過專注,他們都沒發現彼此的鼻息交融,湛天動的唇幾乎要碰著西太靜的。

    時間凝結在不小心對上的兩雙眼睛裏,他像是收進滿天星辰的眼睛裏有她的影子,而她水漾的眸子也映著令她心裏沸騰起來的黑眸。

    晚風徐徐吹過,樹葉發出沙沙聲響,從慌亂裏先迴神的西太潘挺直勝杆,離開湛天動太過親密、已經超越分際的懷抱,卻在發現自己站穩了之後十指依舊抓著他的胳臂,她近乎失態的收了迴來,手藏進寬袖裏,悄悄捏緊。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懊惱。「我不太習慣穿這麽長的裙子。」

    「凡事一開始總是會不習慣,久了,就好了。」他好整以暇的欣賞她的慌亂,她對他並非無動於衷,這小小的發現,讓他的心開始歡唱,開出

    花朵來了。

    雖然很是不舍,但他終究是等她站穩之後,放開了雙手。

    「為什麽要我穿女裝?多不自在!」她沒有臉紅吧?眼裏沒有泄漏太多不該有的情緒吧?沒有出現不該有的樣子吧?

    「你是姑娘家,穿女裝很正常。」看著她嬙紅的雙頰,他眸中光彩四溢。

    她臉紅的樣子真好看。

    諒西太瀞向來沉穩淡定,也被此時的他盯得莫名心。「坐吧。」湛天動轉身落坐。

    桌上的菜色居然都是她愛吃的?他是如何知道她喜歡這些吃食的?算了,也許隻是湊巧。西太瀞想。

    這些當然不是湊巧,而是湛天動從西太尹的口中問來的。

    西太瀞不忸怩,也直爽的坐了下來。

    湛天動很自然的陪著她吃了幾口菜,這些都是地道的北方菜,也是地道的北方廚子煮出來的,看她吃得歡快,他想,這個冬天可以在她身上養些肉出來,這樣手感應該會更好些。

    西太瀞哪知道他打的是這種歪主意,「府裏的大廚換人了?」大戶人家通常不隻有一個廚子,常因主人家的口味會將南地北處的廚子都請來,彰顯自己對吃食的講究。

    「嗯,喜歡這些菜色嗎?」

    「很是懷念。」

    南方人喜歡大米、糯米、小米,不管炒什麽菜都放一點糖,連飯裏麵也少不了甜,她對軟糯香滑的江南米勉強可以接受,不過每次吃還是覺得甜到掉牙。

    她喜歡鹹,麵食、包子和韻頭,總覺得肚子裏要有這些東西才會覺得飽。

    難得看見家鄉菜,她喝了一大碗的鬆茸燒野雞湯,雞肉鮮美,鬆茸清香,讓她胃口大開的花椒醃魚,加油炸過的冬筍,放下香蒜、青蔥,燉上小半個時辰,滋味噴香,她最喜歡魚頭,棄了筷子,不顧形象的將魚頭肉舔得幹幹淨淨。

    吃完發現手中油膩,湛天動已經遞來巾子。看到她的不拘小節,他還是頭一迴見到她的這一麵。

    她道謝擦了手,他又拿起酒壺,替兩人的酒杯斟滿了酒。

    他堂堂一個漕幫幫主,明明這種事由小廝代勞就好,可是她這時候才發現暖閣裏除了他們倆,一個人都沒有。

    「來,敬我們都是北方人。」說罷,他仰頭幹了那杯酒。

    「什麽?大當家也住過北地?」她不像他一飲而盡,隻啜了一小口,畢竟這身子的酒量隻能算是平常。但

    醇酒還未入喉已是清香撲鼻,咽入口中,酒水味甜,滑潤順口,隻覺得全身上下都泛起一股暖意,通體舒暢。

    「小時候。」他一邊說,又一邊為她倒酒。

    西太瀞覺得這酒喝起來甜甜的,放下戒心,他倒一杯,她就喝一杯。

    「我七歲的時候爹娘就都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漕河碼頭上跟著幾個我爹舊時的老友撿零碎工作討生活,但是盡管那些叔伯們護著我,家家都是窮戶,養自己家裏的人口都不夠了,哪有餘裕顧到我。那時的我經常為了和一樣年紀的孩子搶工作、搶一處晚上可以過夜的地方,甚至搶一塊烙餅大打出手,常常全身都是傷,人不像人。

    「一直到了十歲的時候,我記得那天因為得到一份臨時工,有個以為我搶了他工作的大個子帶了一群孩子把我打得幾乎沒有還手之力,我倒在碼頭倉庫的角落裏,以為我肯定看不見明天的太陽了……」他說到這裏故意頓了下,見她沒有特別反應,又往下說道:「那一晚,天上有一輪滿月,雖是滿月,可月色卻很淡、很淡,有一個像從畫裏走出來的天人向我走了過來,問我為什麽受傷,為什麽沒人理我,然後掏出巾子替我把流血的傷口止住,再叫人送我去看大夫……」

    「噗……咳咳咳——」西太瀞狠狠嗆到了,有什麽似曾相識的片段從遙遠的記憶裏翻了出來。

    「怎麽,還好嗎?」湛天動的俊陣裏有一些東西在湧動,他直直盯著她看,逼視如火炬,仿佛要從她的表情裏讀出他非要不可的答案。

    直到見她揮手表示無恙。

    「我隻是喝急了。」那是一段從太久遠記憶裏翻出來的扉頁,因為隻是一件小事,她不曾放在心上,隨著時光過去,逐漸荒蕪而忘卻。

    「我傷好後,又見過「他」幾迴,這才知道「他」是京裏商行的少東家。

    跟著父親進進出出碼頭,每次,我總是很認真打理自己,要自己不要太過狼狽,也隻敢逮遠地看著「他」,可是連這都很難,我身上常常不是髒,就是傷口,要保持幹淨談何容易?」要對著畫裏走出來的天人不動心很難,可動心不是愛,他隻是遠遠地望著,連前進一步都不敢,可是那綺念已生,天人是少年第一次心動的人,不分男女的初戀情人。

    西太瀞在他那樣迫切的目光下幾乎招架不住了,她不自覺的喝了半壇子的酒,她想起來,想起那個整整小她五歲的少年了。

    那時的她是爹的小尾巴,經常隨著爹出入漕河碼頭

    。她幹笑。「那後來呢?」

    「又有一迴「他」找到我,給我一帕子的糕點,說那是別的地方吃不到的好東西,可「他」吃得太飽,吃不完,浪費了,便硬是塞給我,看我吃,又和我坐在肮髒的地方,告訴我若不想受人欺負,就要想辦法站起來。「他」指著碼頭上成千上百的挑夫和持著扁擔爭搶活計的運丁說,君子不立巍之下,拚力氣,你不如那些大漢,可是你可以去想想有什麽法子將這些為了討口飯吃的人組織起來,結成一股可用的力量,那麽就永遠再也不會受人欺負了。」

    「你做得很好,你做到了不是?!」酒勁上湧,還有些頭暈目眩,想到當年那孩子如今已經變成展翅大鵬,西太瀞酸楚中也衷心的替他歡喜,壓根忘記現在的自己並不是那個西府少東了。

    她又想起他書房裏的九省漕幫掛圖,明白他的夢想可不僅止於此,他的心可大了。

    「你覺得我做得很好?」這是有生以來,第一迴有人誇他做得好,就連爹娘在世前都不曾說過他好。他雙手微微顫抖,心中喜悅如排山倒海,不能自己。

    他被誇獎了

    「你辛苦了。」要打下這樣的地盤談何容易?

    「不……一點都不辛苦。」從來沒有人用那樣溫柔的眼光看他,告訴他,說他辛苦了,她不知道,每次他在拚搏的時候,每次他遇到險阻、快要倒下去的時候,都會想到她,每次都是她賦予他無盡的力量,讓他一直往前進。

    他笑了,笑得眉眼倶張,笑得豪邁瀟灑,深邃的眼底迸放著瀲灘波光,就像得到天下至寶。

    「你笑什麽?」他的人怎麽變成好幾個了?

    「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他笑得十分溫柔。「你知道你發上這根簪子的由來嗎?」

    「什麽?」那些年,他還以為自己喜歡上一個男人,快要瘋掉,綺念卻根深蒂固的長在心裏,他死死壓箸不敢讓它萌芽,想讓它就那樣爛在心頭,他也一直自己做到了,直到聞知「他」的死訊。

    「我讓人打了一根簪子,卻特意做成女子用,打算送給」他」以表傾慕敬仰之情,也順便要了結不可為的妄念。」

    「「他」是男人,而且年紀大你那麽多,你再喜歡都沒用。何況「他」死了,被劍從後背剌進前胸,一劍斃命!」被這樣告知,一點都不好玩,又思及他對自己曾有這麽深的心思,西太瀞頭更暈,臉更燒,心亂如麻。

    「你怎麽會知道?」

    「因為劍捅進肉裏麵很痛,痛得我想哭都哭不出來。」武器剌入肉體的聲音、血噴濺的溫熱,生命在消失的感覺她沒有忘記。

    湛天動心神狂亂,他那八成把握,如今已是十成,聽她親口承認她就是他多年放不下、忘不了的那個人。

    他的心情激越,像山澗湍水,水花四濺,又像夢境,不知是幻是真?明日醒來,不會是-場空吧?

    他的心還未踏實,人已情不自禁的握住她的手,輕輕的、小心的覆上去,手指一根根的握緊她。

    今生,再也不放手了。

    西太瀞沒注意到他的逾矩。

    「你是如何遛到別人暗算的?」他用的是「你」字,可她醉了,醉得無法思?考,隻忙著想穩住自己好像越來越坐不住的身子。

    「我要知道早把真兇揪出來了,都怪我死得太快,連兇手的臉都沒見著。」她十分懊惱,懊惱得恨不得掮自己耳光。

    湛天動目露兇狠的戾芒,鋒利得像殺人不見血的刀,可也隻是一刹那,又刻意的壓抑下去了。

    「那你為什麽會換成這個身體?」

    「我也不想。我一醒過來,不隻換了一個身子,還成了人家的外室,最扯的是我才十四歲,那麽多事情都要重來一遍,而我什麽都做不了,就連弟弟還身陷在西府裏,我真不知道那些人會對他做出什麽事情來。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可以哭,其實我好害怕,我得想什麽時候才能把弟弟帶出來?什麽時候才能報仇?什麽時候才能將屬於我的東西拿迴來?」她語帶哽咽。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麽睜著眼睛數日子,熬到今天的。

    「你放心,我不會饒過那個人的。」他的聲音很輕,為的是不想嚇到她,一向他說出口的話,絕對做到。

    「這不關你的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要不是親眼所見、親耳聽到,曾經以為天人永隔的人,曾經以為今生無望的人,竟變成坐在他眼前的這個女子,就是那個「他」!

    過了十幾年,他總算找到自己的心。

    西太瀞搖搖頭,這一搖,身子便往一旁歪去,要不是湛天動手伸得及時,她就會掉到地上去了。

    她倒入他懷裏,敵不過醉意和從海上歸來的疲倦,沉沉的睡去了。

    抱著醉臥在他懷裏的人,湛天動輕輕伸手撩開她掉在瞼頰的碎發,然後無比鄭重的將她看了又看,隨手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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