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革經曆(下)

    四、

    “今天你交待和王衛民的問題,你和王衛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趙玉成聲音冷竣,明顯地表露出對我昨天的不滿:“問一說一,不許東扯葫蘆西扯葉的。”

    “我和他是從小長大穿開襠褲的朋友,小學、中學又都是同學,要說是何時認得的,我還真說不上來。你們問他幹什麽?他還能有什麽問題不成?大學畢業後他分配在地革委工作,是地區革委會主任張月桂同誌的秘書,他本人又是工人家庭出身,你們總不會搞錯人吧?”

    “是我們問你還是你問我們?問一答一,不許亂說話。”一邊作記錄的民兵製止我。

    “不關你的事你不許問,你就從中學畢業後說起,你們之間有那些交往?”

    “初中畢業時我們一起參加全縣中考,我們所在的學校在月田鄉下,那年中考卻考了個統考全縣第一,而我又是全校總分第一名;然而錄取通知下來後,我和王衛民都沒有考上,我是因為家庭成份太高不被錄取,他是因為考得太差而落榜;這以後他因成份好又被再錄取了一次,上了高中,我就進了搬運站,算是參加了工作。這當中沒有什麽問題可說呀。”

    趙玉成就提示我:“你接到錄取通知後,給王衛民寫過一份東西,發泄你對現實的仇恨,後來在他們班同學中流傳過一陣,告訴你,你寫的東西已經被人揭發出來,我們給你一個機會,你現在自己交待,還可以作坦白從寬處理。”

    我知道這事是不能不說了,那是在接到未被錄取的通知後,當天晚上寫的一首隨口而來的即興詩,題目是王衛民定的,叫做“吼!”

    吼!我要大聲地吼!

    這是怎樣的迫害?這是怎樣的侮辱?

    滿腹的冤屈,滿腔的憤怒,

    我要喊,要吼,要控訴!

    十年寒窗,十年苦楚,

    誰有我受得多,嚐得足,忍得夠?

    十年辛酸,十年沉默,

    從今起不能忍,不能讓,不能受!

    少年時忍饑挨餓,

    青年期逆來順受;

    馴良老實如一隻羊,一頭牛,

    而生活遭遇啊,不如豬,不如狗!

    為什麽得不到上學的權利?

    為什麽剝奪我做人的自由?

    憑誰問我們是天生的罪人?

    憑誰問我們是世代的囚徒?

    誰在說:強盜的兒子永遠是強盜,

    真正的強盜才說得出口;

    等著吧,你們這夥農村來的地痦,

    十年後再看看鹿死誰手。

    走,我要激憤地走,

    向前進,不氣餒,不迴頭!

    九千裏黃河,八百裏洞庭,

    誰敢抵?誰敢阻?誰敢攔路?!

    “王衛民看了你寫的東西後是如何與你說的?”

    “他自己當時也未被錄取,心情也不好,記得當時隻說了句‘憤怒出詩人’,就把我寫的東西拿去了。”

    “你還寫了些什麽?”

    “什麽都有,小說、劇本,日記、還有詩,去年抄家時不是都拿走了嗎?”

    “揀重要的說來聽聽。”

    “都不重要,全都是無聊時的信筆亂塗,不值一提。”

    “你倒還有自知之明,那些東西的確是無聊,什麽‘夜茫茫’,什麽‘無月的中秋’還什麽‘天才夢’‘梅竹篇’之類 ,都是些對現實不滿的灰暗東西;今天是要你交待和王衛民的問題,你說說還給了他一些什麽東西,告訴你,你不要想蒙混過關,我們可是有的放矢。”

    “也就是你剛才所說的那些東西呀,我沒有再寫其它的東西了。”

    “哼哼,”趙玉成很不滿:“別人都說了,你還想不認賬?我問你,高司學生當中流傳的一首青春頌,是不是你寫的?”

    “那是歌頌紅衛兵的,那也會有錯?也要在這裏作交待?”

    “是歌頌還是煽動,自己生的崽自己清楚,你先一字不漏地作老實交待。”

    “那是六六年年底的事情,王衛民和他的同學們代表長沙高校紅衛兵司令部到嶽陽來煽風點火,推動嶽陽的文化大革命;住在縣委招待所,我去看他,他就要我在那裏住下來;我和他們的同學們都還談得來,那裏的吃住的條件又不錯,招待所的人還把我也當成了高校紅衛兵,我在那裏住了半個多月,那首青春頌就是那時寫的。開始我還真不想寫,是當時高校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要宣傳資料,鼓動我寫,我不想寫的原因是因為自己一個初中生,不想在大學生麵前出醜,後來是王衛民說,我在招待所裏吃了這麽多天閑飯,必須代他完成任務,我才寫了這個東西。”

    青春頌  (紅衛兵頌)

    青沉沉的大海啊,掀起你的波浪,

    莽蒼蒼的群山啊,敝開你的胸膛,

    黑暗,一齊從大地上消隱吧,

    看一輪紅日升起在東方!

    雲霞扯起了火紅的旗幟,

    大海的浪濤在熱烈的鼓掌,

    歡迎啊,歡迎你莊嚴地誕生,

    向著你,生命的春潮在突飛猛漲!

    敬禮!你青春的光輝,

    向著黑暗,你迸發出萬丈光芒!

    無邊的林海激起了狂濤,

    一川的碎石在風沙裏奔撞,

    看呀,那陳舊的樓閣已搖搖欲墜,

    枯枝敗葉正逃竄張惶。

    大風,從青萍之末滾滾而起,

    一往無前地蕩滌著大地胸膛。

    四方的猛士,一齊來吧,

    摧垮這人間的地獄天堂!

    敬禮!你青春的強暴,

    向舊世界進攻的無情刀槍!

    。。。。。。。。。。。。

    哦,青春,快張開你那強健的翅膀,

    在這罪惡的塵世上勇敢地遨翔;

    看吧,世界的這一麵陽光明媚溫暖,

    它的另一麵卻是黑暗和死亡。

    年青的朋友們,聯合起來!

    改造世界的責任該由我們來承當。

    去吧,地球,你這古老的生命,

    你怎麽能配得上來和青春較量?

    我們的少女,驕傲而熱情,

    我們的小夥,機靈而莽撞!

    拉起手來,少男少女們,拉起手來,

    我們才是天空,我們才是海洋!

    我們就是上帝,我們就是教皇!

    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

    試問神州大地,

    舍我紅衛兵,

    誰為其王?

    “掛羊頭賣狗肉,明明是一篇煽動反現實社會的東西,你冠以紅衛兵的名字以為就無事了,你自己不覺得可笑嗎?”

    “他們找我要的就是反現實,反潮流的東西,造反有理是毛主席老人家的號召,我又何錯之有呢?”

    “看看,我們早就料到你一定會要狡辯,幸虧我們這裏還有另外的材料足以讓你認罪;你認識黃運典吧?他當時也和你住在招待所,他不也寫了個東西嗎?”

    “黃運典是王衛民的鄰居,我是去他家才認識黃運典的;黃當時也是和我一樣,住在招待所裏白吃飯,他當時隻是想寫一個劇本,可當時並沒有寫呀。”

    “你就說說這個劇本的事情。”

    “那是黃運典的事,和我有什麽關係呢?我當時隻是對他想寫的劇本提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我們要的就是你的那個看法,你老實招來。”

    “當時七嘴八舌的,誰還記得清呢?”

    “那為什麽別人都能記得清楚,就你不能?告訴你,黃運典現在是造反派的壞頭頭,也被關進了他們單位的專政班,他早已作了詳細交待,當時在場的還有一些人,那些人說的也和黃運典交待的一樣;你是抵賴不過去的。你是個聰明人,我們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的,你好好想想。”趙玉成點起了一支煙,悠然地吸著,倒是不急著催問。

    我卻被擊中了要害。其實當時說的什麽我一直記憶猶新,那些話是我一貫的認識,張口就來的。我對黃運典講過的話,他居然能原原本本地重複出來,看來他在嶽陽造紙廠聲名大噪,說他能一字不差地全本背誦毛主席語錄是實有其事了。

    黃的出身也和少爹一樣,三代貧農,可他比少爹頭腦要複雜多了,年齡也要小得多,而且人小誌氣大,老想要出人頭地;按說,早就應該混個人模狗樣了;可天不如人願,小時候出天花,他家中窮,母親眼睛又不好,未及時發現和治療,給落了個滿臉麻子,所以他所在的工作單位嶽陽造紙廠不少人叫他作黃麻點;這滿臉麻點其實正好是他出身貧苦的最好證明,卻不料那些貧下中農的階級姊妹們完全不講階級感情,絲毫不給他半點愛憐之心,讓他活得如他自己所說的“小生二十五,衣破無人補”的地步;就連階級弟兄們也是狗眼看人低,以貌取人,從來不把他看在眼裏,好事全都讓光臉的弟兄們占盡了;所以雖然他出身貧苦,而且生正逢時,卻因一臉麻點終不得意;幸虧文革起來,重新清理階級隊伍,自己人可以打自己人了,他多年的怨恨這才總算有了報複的機會,憑他“十麻九怪”的本事,振臂一唿,居然就造反成功,不過就是在當上嶽陽造紙廠的造反派頭頭後,人家還是要叫他麻司令。當然這是以後的事情了;當時在招待所時,他還正是衣破無人補的窮工人,用他的話說還是白丁一個。

    他做夢都在想出人頭地,但是這張麻臉卻逼著他想法要另辟蹊徑,於是他就要做一件光臉的工流子們幹不來的事情,於是他就想到了要寫一個歌頌偉大領袖的東西,但隻可惜好的詞句好的文章又早已被別的光臉們用盡,於是他在蹊徑上又另辟蹊徑,用比興的手法,從側麵入手,寫一篇歌頌中國曆史上農民起義領袖的文章,於是他就選中了他的同宗本家,唐未農民起義領袖黃巢,就打算寫一個劇本,名字叫作“黃巢傳”。

    本來人各有誌,他寫他的“黃巢傳”,又與我何涉?卻是千不該萬不該我們住進了王衛民安排的招待所裏的同一所房間,這就給了我中傷他的時間和機會,他也不該在吃飯的時候裏說起他的黃巢傳,因為一想起唐未食人的黃巢,我就感到惡心,就吃不下飯,於是就和他發生了爭論。

    首先從吃飯說到食人,我說黃巢無論他是如何推動了曆史前進,卻因長期打的是運動戰,沒有革命根據地,也就沒有後勤供應,也就隻好以人肉充作軍糧;這是喪盡天良絕滅人性的事情,怎麽能作為歌頌的對象呢?

    黃反駁說,我是聽信了封建地主階級的反動宣傳,是對曆史上農民起義軍的誣蔑陷害;當時飯桌上王衛民和他的一些同學支持我的說法,因為在中學上曆史課時,他們都聽曆史老師說到過黃巢用鹽漬的屍體充作軍糧的事情,但也隻是課堂上聽說,教科書上沒有明文記載,他們也無法說清楚,這就逼著我要拿出史料證據來,於是這就讓我較上了真。

    這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據舊唐書卷150下:賊(黃巢)圍陳郡三百日,關東乃歲無耕,人餓倚牆壁間,賊俘人而食,日殺數千。賊有舂磨砦,為巨碓數百,生納人於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若是。

    由於戰爭,整個關東無人耕作,糧食連年顆粒無收;在圍攻陳郡三百天的日子裏,黃巢軍隊無有糧草,便將活生生的鄉民抓來,無論男女老幼,全都投放在巨碓中,先用石舂搗碎,再用大磨連肉帶骨磨成肉糜,充作軍糧;圍城部隊數十萬人,如是者是日需食人數千,一碓每日可舂磨十數人,故用巨碓數百,流水作業,殺人作坊,日夜開動,方能滿足軍隊需要;三百天下來,食下的活人當是黃巢軍隊人數的幾倍之多。故陳州附近的老百姓被吃光了,然後,又擴大原料來源,"縱兵四掠,自河南、許、汝、唐、鄧、孟、汴、曹、徐、兗等數十州,鹹被其毒。"其食人數目之多,地域之廣,在世界上也是空前絕後的。

    自有人類以來,最為荼毒者莫過於人食人;而所有的食人者,莫過於以黃巢為首的農民起義軍;這位農民軍的革命領袖吃幾十萬人不吐骨頭,以這樣野蠻、殘酷、恐怖、駭人聽聞的鬥爭手段去改寫曆史,縱使以無產階級唯物主義曆史觀來判斷,也是不可饒恕的惡行,怎麽還能成為歌頌美化的對象呢?

    我把查抄來的資料給與大家看過之後,黃便拿出最高指示反駁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圖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暴烈的行動。

    我說:革命雖說不是請客吃飯,但也不能讓人吃人;其實在中國曆史上類似黃巢殺人如麻的農民領袖,又豈止他一人?兩千多年來中國社會發展的頂峰當數唐朝,自唐未黃巢起義後的一千多年時間裏,農民起義發生過無數起,農民造反,的確是封建社會改朝換代的動力;但無一例外都是起義成功後農民領袖便成為了新的封建帝王,而這些靠起義成功的帝王所建立的朝代,沒有一個能超過大唐社會,甚至一代不如一代,至使中華民族從唐時代的世界文化經濟頂峰一路頹敗下來,積弱至今,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這就讓我從根本上懷疑,自黃巢起始後的曆代農民起義,究竟是在促進曆史的發展,還是在促進曆史的倒退?農民戰爭究竟是社會革命,還是社會災難?

    黃反問我說,依你的觀點,那毛主席講的,人民,隻有人民才是推動世界曆史發展的動力,豈不是錯了?

    我講,毛主席講的是人民,而不是農民;

    黃說,中國人中百分之九十是農民,毛主席發動武裝革命,就是從秋收起義後的井岡山農民革命戰爭開始,所以他老人家教導說:沒有貧農,便沒有革命,若取消貧農,便是取消革命,若打擊貧農,便是打擊革命。農民就是主席講的人民,你不要在這裏偷天換日。

    我說,那我就和你爭不清楚,隻有到北京去問毛主席了。

    話說到這裏,爭論也就不了了之;以後,黃運典還是去寫他的黃巢傳,聽人說,他的劇本還真的寄了出去,據說還曾引起過重視,上海電影製片廠還想以他的劇本為腳本改編成電影,後來因為上麵指定要拍電影“火紅的年代”,此事才作罷。

    “你說完了?”趙玉成問。“是的。”“這件事情全部都說清了?”“當然。”我肯定地點點頭。

    “你倒是說了不少,不過你小子還是在避重就輕,還有最重要的沒有交待。”

    “不可能,我能記得的我都說了。”

    “那我問你,‘黃巢殺人如麻,但遠遠不及大躍進餓死的人多。’這是不是你說的?”

    “沒有說。”我斷然否定。

    但是我清楚記得,那是在和黃運典爭論時,激憤之下我的確說過,農民運動的破壞作用在和平年代比在戰爭時期更為慘烈,黃巢殺人不過是以百萬計,而我們的大躍進引發的三年苦日子,可是活活地一下子就餓死了三千萬人;當得上百個黃巢了。但當時幸好是我和黃運典單獨在一起說的話,沒有別人聽到,我也就可以幹脆不承認;而且我更清楚,這種把矛頭直接對準偉大領袖的話若了承認了,會有潑天大禍,所以也就決對不能承認。

    “我們可是重證據,不輕信口供。”趙玉成笑笑,不知是因為兩個人之間的話無法澄清對證,還是什麽別的原因,這樣重要的話,他竟沒有再緊追下去。

    “你和王衛民在一起還幹了些什麽?”趙玉成轉了個話題。

    “我是個黑五類子弟,又不是真正的紅衛兵,我明確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不可能去幹什麽事情。”

    “不對,那次高司學生衝擊公安局,有人看見你在裏麵,公安局門口後來的的那付對聯你敢說不是你寫的?”

    “是我作的,不是我寫的;江青同誌號召砸爛公檢法以後,公安局的人都嚇得跑了,紅衛兵還未進去,公安局就成了空殼,這樣我才說,專政機關不專政,人民警察怕人民;後來被人寫成了對聯貼出來,也不是我的主意,再說,我這也是說的實話。”

    “狡辯;不過還好,你倒是敢於承認。”趙玉成點評我的態度,接著又問:“進了公安局後除了作對聯,你還幹了些什麽?”

    “幫他們燒了些整造反派的黑材料,但這也是中央文革小組支持的革命行動呀。”

    “但是你把一些檔案也一齊燒掉了。”

    “不可能,大白天很多人在一起,我還能單獨行動?”我矢口否認。

    “那為什麽那麽多的敵偽檔案都沒有了?不是你是鬼?”

    “這隻能問你們自己人,跑的時候為什麽重要東西不帶走呢?怎麽能把責任算到我頭上來呢?”我帶著委屈的口吻說。

    其實,趙對我懷疑真還沒有錯;我聽說王衛民他們準備要去公安局燒黑材料時,就存了個心,想趁機去把自己父親的檔案找出來一起燒掉,但進去後才發現解放這麽多年了,檔案一大堆,一時間根本無法找到那裏是父親的材料;我就把那些檔案全都拿下來,亂七八糟地堆了一地後,又去搬了一箱文革中的不知是什麽樣的文件材料往上麵一倒,然後就去找王衛民說,我發現另外一個地方有黑材料,於是馬上來了幾個紅衛兵,和我一道幾下子就把地上所有的材料都搬了出去,淋上汔油後拋入地坪當中的火堆中一齊給燒掉了。這事情隻有我自己心裏清楚,我當然可以大膽地否認。

    “你可以不承認,但是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不怕調查不出來,等我們調查出來後你再要想交待也晚了,你還是自己自己爭取主動,走坦白從寬的道路。”趙玉成規勸我,見我不作聲,又說:“這些敵偽檔案沒有了,你知道讓多少國民黨的殘渣餘孽漏了網,你真是罪大惡極。”

    我心想,照他說的那我更不能坦白了,也幸虧讓我給燒掉了,不然的話,還不知道又有好多人要被整死了。

    “告訴你,這件事情無論你承不承認,賬都要記在你和王衛民的身上,沒有他,你無法混進紅衛兵的隊伍進入公安局,你不去,決不會發生敵偽檔案被毀的事情;而事情的根子還在你身上;用階級鬥爭的觀點分析,王衛民出身於工人階級家庭,是共產黨解放了他們,讓他們過上了今天的幸福日子,從本質上說,他對共產黨應該是有感情的,隻是因為與你的長期接近,受你的資產階級反動世界觀的影響,才喪失階級立場,蛻化變質到今天這一步的;還有你上次說的李紹雄,也是三代貧農出身,為什麽遇事總要幫你說話呢?他無疑也是受了你的影響,你用資產階級的思想分化瓦解無產階級隊伍,我們和你進行的是一場思想意識形態領域裏的階級鬥爭,按主席教導所說,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殊死鬥爭。”

    趙玉成用階級鬥爭的觀點,對我和王衛民之間的關係進行的分析,的確讓我無言以對;但是,我寧可承認他說的意識形態領域裏的階級鬥爭,決對不能承認燒毀檔案的事情,那樣我和王衛民真會如趙玉成說的罪大惡極而死有餘辜了。於是我就主動向趙坦白說:“我承認自己的確用資產階級思想腐蝕拉攏了工人階級的子弟,而且不但在思想上,也在經濟上拉攏過王衛民;他家裏兄弟姊妹五個,他又是老大,家庭十分困難;他上高中時的學費基本上是我替他出錢交的。”

    “你給過他多少錢?你又那來的錢呢?”

    “我拖板車搞運輸,工作比一般人辛苦,但收入也比一般人要多一些。他讀三年高中,大概在我這裏拿了三百多元錢;直到後來上了大學,他有了全額助學金後,才基本上沒有再要我支援。”

    “你倒是挺仗義的,”趙玉成表揚了我一句,又說:“你小子真滑頭,曉得避重就輕,”他一針見血點破我的伎倆,但卻沒有再提檔案的事了,而是說:“我也就姑妄聽之吧,但你必須要和我們配合,好好坦白你其它的罪行,你再講講在王衛民家中吃飯的事情。”

    我在王衛民家裏吃過多次飯,他要我說的是那一迴呢?而且吃飯難道也成了問題麽?想了想後我說:“去年冬天下雪天,王衛民家裏養的狗讓人打死了,他就請我晚上到他家裏去吃狗肉,狗肉剛好上席,黃運典碰來了,於是就三人共食;王衛民知道我喜歡辣,狗肉裏就放了上好的大把辣椒,盡管都辣得滿頭大汗,我卻因生性嗜辣,仍然吃得津津有味,黃運典卻招架不住了,就自己去外麵拿來了一瓶白酒;然後就開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我有一兩酒下肚,就滿臉通紅,乙醇中毒,完全不勝酒力了;王衛民也和比我強不了多少;黃運典酒量雖不大,但好酒,今天有了狗肉,盡管辣,他卻就著又熱又辣的狗肉把一瓶酒喝了個底朝天;喝完酒已經到了半夜一點鍾了,王衛民對我說,今天太晚了,外麵又在下雪,你就在這裏住了,又對黃運典說,你喝多了,我這裏住不下,我送你迴去;黃說,我那裏喝多,要是還有酒,我再喝給你們看;王就偷著笑,說,你看你不光臉上紅了,連身上都紅了;黃就把上衣掀起,露出背脊骨來說,誰說我身上紅了?我一看,黃被天花傷得真厲害,背心裏的麻點比臉上多得多,而且又黑又大,一個一個的麻坑全都讓酒精燒得通紅;我就說這恐怕要我們兩個人送你迴去才行;黃更不依了,你們也太小看黃某人了,我住得又不遠,我自己迴去,;說著就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偏偏倒倒地向門外走,王連忙上去扶他,他把王的手一甩,大聲武氣地說,自己走,何勞你送。王隻好把他送到門口,說了聲走好,就關上門安置我睡下了。第二天,我早起迴家,打開門一看,就見一個人睡在門外,鼾聲如雷,身上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嗬嗬,都爛醉如泥了;”趙玉成從鼻孔裏發出一聲輕笑:“狗肉朋友到了一起還蠻快活,隻是你們當時除了喝酒,肯定還說了些什麽話;你也清楚,我們不想要聽你說喝酒的事,你把你們喝酒時說的話從實說來,也算作是你的主動坦白交待。”顯然,我剛所說的事完全不在趙掌握的範圍內,所以他還頗感興趣。

    “其實也沒有什麽新鮮內容,當時正好黃運典接到他的大作‘黃巢傳’遭到退稿的時候,他逢人就感歎他的時運不濟,上好的大塊文章居然讓張春橋的‘火紅年代’給替代了;他已經在我們麵前多次說到此事,開始,我們也頗表同情,甚至也和他一樣同仇敵愾義憤填膺地大罵張春橋,但到後來老聽他提此事也就難免生了反感;這迴喝酒他又老調重彈,王衛民就開始揄揶他,說你恐怕不光是時運不濟,隻怕更是才力不濟,辭不達意,才不能入闈;黃就急,一急臉上的麻子就有些發光,王就更加好笑,就提到黃的陳年舊事,說到他小學作文裏麵的病句,什麽老師張開血盆大口,問同學們有決心沒有,同學們象野獸般的怒吼,有!又說到有一迴語文老師要他到講台上去,指著他的試卷問,一隻老鼠在床底下5來5去,這話什麽意思?他解釋說這5不能讀五,是唱歌裏麵多來米發梭的梭,意思是一隻老鼠在床底下梭來梭去;弄得同學們哄堂大笑,老師也哭笑不得。”

    “我要你交待吃飯的事你就盡給我說這些不關痛癢的笑話,”趙玉成不想再聽下去了,他有些光火:“告訴你,你剛才說的我都記錄在案,以後都可以成為你抗拒交待的事實,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清楚個中厲害;好了,你卵彈盡管扯,我就舍命陪君子,不過,我的時間可是有限,時間一過,錯過了在這裏坦白從寬的機會,我看你就隻好到看守所去交待了。”趙玉成話說得不緊不慢,卻是句句帶刀,讓人有些後怕。

    “我當然願意在這裏把問題說清楚,我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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