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進城後,在叔父家落腳,這是我們唯一的親眷。

    叔叔劉壽華是父親僅有的兄弟,他比父親小了十多歲。生性活潑好動,自小就受到祖母和父親的嬌慣。不喜念書,倒愛演戲。十歲那年,因為逃學,父親遇他下跪。可他非但不跑,反而嚎啕大哭,邊哭邊往大門外跑,口裏還大聲哭叫:“要我讀書,我死了算了。”嚇得祖母拐了一雙小腳在後麵追,眼看到了一口水塘邊。叔叔迴頭一看父親和祖母都追了上來,他幹脆就往塘裏一跳,祖母嚇得大喊救人,父親也嚇白了臉。他們都不會水。叔叔卻在水裏一沉一浮地邊浮水邊紮猛子,口裏哇哇大叫“我怎麽沉不下去,我怎麽淹不死!,,弄得祖母唿天搶地後他才從水裏爬上來。隻一次就把祖母和父親都鎮住了。從此以後他就擺脫了讀書的煩惱,上學的事就任其放任自流了。

    有一天他在街上逛,看見一群人圍著在看布告,他也湊了上去。有一個鄉下人挑了擔空籮筐,手裏捏了個生蘿卜,一邊吃一邊也往人群中擠。那鄉下人不認得字,央求叔叔念給他聽。叔叔也就一本正經地大聲念:“嶽陽縣政府,禁止吃蘿卜。,鄉下人一聽,把正在嘴裏吃的蘿卜抽了出來,叔叔接上一句:”吃了打三百,“鄉下人連忙把蘿卜往地上一扔,叔叔又補上一句:”丟了要打二百五。“鄉下人聽到這裏,轉身就跑,連蘿筐也不要了。叔叔迴來後把這事講給我們聽,大家都哈哈大笑,誰也不信真此事。可那天倒真讓他檢了一擔空蘿筐迴來,也不知是怎麽來的。

    叔叔就這樣混到了二十多歲,靠父親的麵子在機關裏當了個普通辦事員。一輩子不求功名前程,反倒使他的晚年命運比父親要好。嶽陽解放後,他跟著父親成了新政府裏的留用人員。他沒有在國民黨裏當官,談不上什麽曆史問題,肅反運動也就沒有觸及到他。父親判刑以後也沒有因之立即打掉他的飯碗。但是他卻無法逃脫反右的厄運。一九五七年夏天剛過,他這個曆史反革命的親弟弟理所當然地成了嶽陽第一批右派份子,被從縣政府裏清洗了出來,分配在農場勞動。因為他一葷子玩世不恭,他的那些話實在和右派言論難掛上勾,所以好歹還保留了他的公職,也沒有遣送迴農村老家。經過了二十多年的顛沛坎坷,時光流轉到了八十年代,在他六十歲那年,鬼使神差地他一下子成了共產黨的離休幹部。(按工齡計算,他是一九四九年的公職人員)居然享受到了特別退休待遇。和父親在獄中被囚致死,兄弟之間,真有天壤之別,此是後話了。

    叔父共有三子二女,加上祖母和嬸嬸,也是一大家人了。

    母親帶著我們兄妹三人去投奔他,原來的八口之家又加上了四個人,困境自是不必說了。且不說每餐要吃;連住都成問題。進城才兩天,為了減輕負擔,母親就到一位鹽業公司的幹部家去當保姆,條件是母親帶二弟三毛同去;主人管母子二人的吃住,工錢當然也就沒有了。

    叔叔家住河巷子,這地方是城中天嶽山的最高處,所以上河巷子要先登一段石級,然後再下一段麻石鑿成的階梯,叔叔的房子就建在這天嶽山西麵臨河的山腰上。按說,也就是這傳說中巴蛇骨骸的中部。順著這麻石階梯可以一直下到河灘。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河。也不知是為什麽,嶽陽人把洞庭湖習慣上稱之為河。每逢春汛秋潮,老人們總是愛說:河裏又漲水了。或者說:河主水退了。這種叫法至今如是。於今看來,把湖叫成河,可能是取“和‘”的意思。利用“和”的諧音,求取和合美好,以求避去洞庭湖漲水時的災難。這也是一種對上天的祈禱吧。

    河裏退水時,河灘上多的是河蚌、河蟹、河蝦,順河灘一路走去,隨手可拾。河裏有張著白色、黃色帆蓬的漁船,還有拖著長長黑煙的洋船。更多的是順流而來停靠在河灘上的木排。這些木排編紮得很大,就象一個個排列整齊的足球場、順著這一個個足球場可以一直走到河中心去;在河中心可以釣到鱖

    魚、鯰魚和死黃皮魚、紮排用的竹纜是用破開的竹蔑編成的。竹纜經常要更換;換下來的斷纜就成了孩子們獵獲的對象、撿迴家去當柴燒。每天我都要到木排上去檢竹纜。自我來叔叔家後他們家就沒有再買柴燒了。撿竹纜的孩子很多,往往是發現一根竹纜後幾個人去搶,爭來奪去弄不好手就會被竹蔑劃破,流血不止。有一迴我和一個比我大的孩子爭一根竹纜,那個大孩子一用力,我從兩個木排之間的間隙掉下水去,當即就看不見人了。那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幸好當場有大人在,我掉進水裏後手裏還死死抓住竹纜不放,大人們一把抓住了即將沉沒的竹纜,把我從木排底下的水裏麵拖了上來。這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遇險,也是從死神手裏奪迴生命的一個奇跡。凡是從竹排中間落水的,無論大人小孩必死無疑。即使會水的掉了下去,隻要稍微偏移一下落水點,就再也無法冒出水麵來。成片的木排象一個碩大無朋的蓋子蓋在湖麵上,而木排之間的間隙又那麽小,一般最多就一尺來寬,隻是這個大木蓋上的一條小縫,誰也別想從蓋子底下逃出來,連屍體也無法打撈。我又冷又嚇,臉色發青,渾身水淋淋地迴到叔叔家裏,卻因為沒有撿迴第二天燒的柴,被嬸嬸罰不許吃晚飯。盡管叔叔家裏生活不寬裕,但是他和嬸嬸的生活習性卻不因此而改變。過去跟著父親時家境一直較好,穿著打扮也就不同於一般人家,現在雖然家道中落,原來的習性卻不是一下子能改過來的。口紅、眉筆、旗袍之類還是須臾不能離的。若送有舞會是場場必到的、這樣每月的生活靠叔嬸二人的工資收入本來就很桔據,現在又憑空添了兩張吃飯的嘴。沒有多久,嬸嬸就開始抱怨了。叔叔倒是不忍心將兩個走投無路的親侄子趕出家門,但是嬸嬸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兩個月後家中終於爆發了夫妻大戰;到第三個月,我們兄妹倆隻好含淚走出了叔叔的家門。

    二、

    媽媽幫人的那家鹽業公司十部,男的不知為什麽被開除了公職,保姆自然是當不成了。叔叔替我們在塔前街寶塔巷口一家姓宋的雜貨店老板家的貨房裏租了一角,我們母子四人就在這房裏住了下來。叔叔從家裏拿來了衣被,沒有床,好在這貨裏存放了幾千雙草鞋。把草鞋堆碼好,輔上被子就成了床。隻是被子下的草邦路人,睡在上麵要不停地翻身,小清和三毛自小就胖得肉多,他們倒不擇地方,倒頭就睡;母親知我就睡不著了,尤其是媽媽,總是起得早,睡得遲。

    生活沒有來源,媽媽經人介紹,去211工廠(今三五一七工廠)基建工地挑土。

    我帶著小清和三毛,每天出去要飯。城裏要飯比鄉下要容易些。宋家雜貨店對麵就是當時城內最大的一家醫院〔今市二醫院)。醫院每天如要倒掉很多病人吃剩飯菜,一般人家嫌不幹淨隻有挑去喂豬。我們兄妹三人當然顧不了這些,就在那成堆的剩飯剩菜中隨自己的口味挑來挑去 不但果腹,而且可口。尤其把裏麵的魚刺、骨頭、肉片和筍子之類檢迴來,加些青菜,放在火上煮成一鍋,那味道決不比富戶人家酒宴上的大菜來得差。多年後讀曾國藩家書,說到他自己生平最愛吃“和”菜。這“和”菜其實也就是把各種菜肴煮成一鍋大雜燴,五味俱全,可口宜人。我想,這種吃法其實就是叫化子的專利;當年曾大帥率領湘勇進軍天京時,軍營裏就是這種夥食,既便宜又還營養可口;所以至今湖南人還把吃和菜叫做吃“曾國藩”,這倒成了他的專利。隻是不知這位夫子小時候是否也和要飯的打過堆。

    媽媽每天天不亮就走了,天不落黑總也迴不了家。中午我還要給媽媽送飯。那地方可真是遠啊!從塔前街到211工廠總怕有八九裏地吧;每次動身時我總是先吃飯,可等到我走得到時肚子又餓了。媽媽接到我送去的飯,總是看也不看幾下就吃光;那裏挑土的女人家就她一個,她不願在男人的目光下表露吃相。這些挑土的男人中有不少都是在革命浪潮衝擊下的國民官員舊屬和過去的落魄文人。以前的日子一去不複返,隻好不約而同地從事這種最原始的勞作以解決肚皮問題。這種肩挑手挖的強體力勞動都是男子漢的事情,誰也不願收留一個女人,可能是看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份上,破例地讓母親成為他們隊伍裏的一員。若不是這些人的看顧,母親可真要和我們一起上街要飯了。

    211工廠是軍需工廠。閑雜人員是不能隨便進出的。送飯的人隻能在大門口等裏麵的人出來吃飯、有一迴討迴的飯不夠

    吃,我隻好空肚子去給媽媽送飯。來迴走了十幾裏路以後,隻俄得嘴裏吐清水。好容易迴到家,正好小清和三毛從醫院裏要迴了半缽吃剩下的炒蝦,肚子特俄,我一口氣就把這半缽蝦吃了個精光。也不知是什麽原因,到了晚上肚子一陣絞痛,引起了一陣狂嘔,連胃裏的苦水也跟著吃下去的蝦一起嘔了出來。從此以後,我聞到蝦味就要作嘔,一輩子再也不吃蝦。

    三、

    有天傍晚,天已經黑了,媽媽還未迴來。我們兄妹三人隻好自己迴到宋老板的草鞋房裏去。剛走進門,就看見房中間站了一個白胡子老頭。房裏沒有燈,但那長長的銀白色的胡子格外顯眼。“誰?i,我壯著膽子問了一聲。”沒見人迴答,我嚇得退了迴來。退到門口碰到了宋老板,我把這事說給他聽。他聽了後,半天沒做聲,但後來還是去拿了一盞洋油燈和我一起再進房去,卻沒有看見任何人了。真是見了鬼了。我們兄妹三人同時看見的白胡子老頭哪去了呢?媽媽迴來後,我把這件事說給她聽,媽媽的臉色當時就嚇白了。媽對我說:“這房裏是吊死過一個白胡子老頭,所以誰也不敢住,隻好用來堆雜貨。不然宋老板也不會讓我們住進去。這吊死人的事千萬不能告訴小清和三毛。,,我聽了後,渾身隻起雞皮疙瘩:”媽媽,我怕“。”怕?那我們能住到哪裏去呢?“媽媽狠瞪了我一眼,”唉!“然後又重重地歎了口氣。

    老天總也不時關照一下窮人。這件事情過去沒有幾天,對麵醫院裏進駐了一連解放軍。三毛和小清馬上就和解放軍的炊事班混熟了。北方來的大兵們真好,他們兩人一去,。大兵們就把正吃著的饅頭分給這兩個小叫花子。三毛小清自小就胖,那個山東口音的炊事班長特別喜歡胖娃娃。不久,我也和炊事班長搞熟了。見我們兄妹三人每天都去討吃的,班長就開始問我們家的情況,我烏上就把不久前在黑房予裏看到吊死鬼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

    “你們難道不怕?,,班長聽了後替我們著急。

    “媽媽說的,要是怕,我們就隻能住到馬路上去了。我們沒有其它地方去。,,

    “嗨!”班長狠狠地咳了一聲:“人和鬼怎麽能住到一起呢?這樣,我來替你們設個法,替你們蓋個草房吧。”i

    “那當然好。”我喜出望外。,

    “不過,你們不能再對人說你們的爸爸坐牢去了,知道嗎?”當晚我就把這天大的好事告訴了媽媽,媽媽聽了後卻搖搖

    頭:“我們哪來的地方蓋房呢?”

    “有,”三毛和小清搶著說:“寶塔邊上的廁所旁不是有塊空地嗎?就是我們挖蚯蚓的地方。

    於是媽媽花錢買了些稻草,從解放軍那裏拿來了十幾根竹子,再從宋老板那裏討來了一扇破門,釘好,在解放軍的幫助下,隻一天時間,就伴著寶塔邊的廁所後牆搭起了一間茅蓬,我們這幾個小叫花子就在這唐朝開元年間修建的慈氏古塔下,開始有了自己的蝸居。

    四、

    轉眼間我已經快八歲了,媽媽要我上學讀書。

    不少人聽了媽媽的話後都隻覺得好笑,飯都吃不上,還想去念書?

    “讓他到街上去賣糖果餅幹,一天也可以賺一千多元(舊幣),也省得你天天去挑土。”有好心人勸媽媽。

    這上街叫賣糖果餅幹的事情倒也不難。剛剛解放,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還未來得及開展,那些賣冰糖、麻花、甜酒、燒餅、米豆腐、包麵的個體攤販和挑擔到處都是;小販們成天麽喝不絕地在大街上招攬生意。看著他們賺錢,我心裏也癢癢地隻想一試。我們沒有小販們的本錢,隻好在宋老板家裏借了個菜籃子,又央及宋老板在小販的攤上賒了一些糖果燒餅,這就提著籃子上街叫賣開了。

    這上街賣東西必須麽喝,不然就沒有人來買。可我從來沒有麽喝過,況且誰也不象我一樣提個菜籃子叫賣,到街上轉了個整天,東西一樣也沒有賣出去,於是我就想了個主意。

    正是抗美援朝的時候,街上的大喇叭一天到晚都在唱:

    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

    中國好兒女,齊心團結緊,

    抗美援朝打敗美帝野心狼!

    第二天我上街時把三毛也帶上了,我提個籃子走在前麵大聲武氣地麽喝一聲:“燒餅油條!”三毛就在後麵稚聲嫩氣地喊一句:“抗美援橋(朝)!”

    我再麽喝一聲:“糖果粒粒!”三毛接上一句:“打倒美帝!”

    “冰糖麻糖薄荷糖!”

    “打倒美帝野心狼!”

    兩個男孩子在大街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輪渡流叫喊,也許是這種叫法不同於小販們的麽喝,居然引起了不少路人的注目,隻一個上午,籃子旦的東西就賣了個差不多。

    這種隨口叫來的麽喝,朗朗上口,好聽好記,想來這就是我生平第一次的口頭作文。上了中學後我才知道,這種作文居然無形中符合了毛偉人在某次文藝座談會的講話中,所提出的所謂文藝為政治服務的首要標準;而且也還迎合國內時興的所謂文藝起源於勞動求生之類的正統理論。

    盡管我已經能賣糖果賺錢了,但是媽媽的主意依然未變,我必須上學讀書。於是我去報考貞信附小。

    貞信女中原來是美國人辦的一所教會學校,解放後政府沒收了教會財產,改女子中學為師範學校。大姐原來是女中學生,改校後依然還在這裏就讀。師範學校培養教師,為方便學生實習,又增設了師範附小。師範學生吃住全都免費,我倘能考上師範附小,就能同大姐在一個學校了,我也就可以混在大姐的同學當中吃不要錢的飯了;所以我要讀書就隻能報考貞信師範附小(後來改名嶽師附小)。

    附小因為初辦,招生學生不多,不容易考上。而且往往是幾個年級學生編成一個班,叫作複式班;複式班隻招收插班生,大姐到學校一打聽,今年學校初小部隻有二年二級招收插班生;我在鄉下發蒙,因為父親判刑連一年一級都未讀完,這兩年沿街要飯,原來認得的幾個字也都差不多還給老師了,算術更是一竅不通,這個樣子去考附小對我來說還真是個難題。

    臨考前半個月,大姐教我算術,我隻好把自己的手指頭腳指頭都搬了出來,不夠時又找小清三毛借了些;算來算去,少不了挨了些大姐的耳光,總算是弄清了一些最簡單的加減法;但是對考試仍然還是全無把握。

    也是我的運氣來了,正在此時,就在我家茅蓬不遠處的一戶人家出了事。

    這戶人家剛從長沙搬來不久,過年時他家門口貼了付對聯,寫的是:

    蔣匪毛匪誰是匪

    親美親蘇不親民

    這對聯的意思我也多少明白一些,無非是說共產黨國民黨都不愛老百姓,都不是好東西,但令人意外的是,這件事居然為我考學校做了個大忙。

    這貞信女中雖然已經改成了師範學校,但是原來的老師卻大半都留了下來;他們還是按照傳統的美國教學方式任教。學生考試不重筆試重麵試;小學生更是如此。筆試主要考算術,我把每個題目都做了一遍,也不知做對了多少;接下來,就是麵試了。主考的是一位足登高跟鞋、身著花旗袍、戴了一付金絲眼鏡的中年女教師;這和我平日裏看慣了的那些幹部們所穿的中山裝、列寧服、解放鞋全然不一樣。她先用國語問了我的姓名年齡後就劈頭問了一個我意想不到的問題,她問:“蔣介石好還是毛主席好?”

    這個問題大姐可從來沒有教過我,我一下子給問住了;但我馬上想起了前不久那戶人家裏白胡子老頭被抓的事,那老頭子不就是因為說了蔣介石毛主席都不是好東西才讓人給抓走的嗎?

    想到這裏我連忙答應:“都好,兩個都好!”

    微言大義,出自童稚之口,也不知我的迴答切合了這位教會學校女教師的何種微妙之想,聽了我的迴答,她竟然滿意地點了點頭。

    放榜時我居然取了個第二名。

    入學後我才弄清楚,我之所以能考第二名,就是因為那個問題答得好。不少考生不是答不出來,就是胡亂說一個,但都不能符合要求。?;

    媽媽拆了條舊褲給改了個書包,我又上學了。

    五

    公元一九五四年,洪水齊天。

    洞庭湖泛濫了。原來的河灘、灘上的木排、排上的小屋,屋邊的沙洲。才幾天時間就都不見了。連天上的飛鳥都不知去向,一隻都看不到了。空氣裏散發著濃重的魚腥味。絳黃的湖水,吐著白色的池沫,低聲唿嘯著爬過河灘,爬上石砌的台階,又從台階上一步一步地爬到了街麵上,滾滾黃水,從湖心裏、地底下不停地冒了出來。於是,街上搭起了浮橋,商店都關了門,學校也開不成課了。三毛和小清把一隻破了的腳盆放在水裏,用棉花堵住了漏洞後當成了他們的小船,在大街上劃來劃去,高興得都不喊肚子俄了。

    大水衝來了各地的難民,難民們個個麵黃肌瘦,拖兒帶崽,肩挑手提著各種籠子、箱子、鐵鍋、棉被……成千上萬的難民從四麵八方湧來,街上凡未被水淹沒的地方到處都住的是人,連我們茅屋四周都擠來了人。

    難民一多,我們兄妹討飯就成了問題。醫院裏的剩飯剩萊早已不複存在,解放軍也被調去救災,我們乞討無門。自我上學之後,就由小清帶三毛去要飯。小清是女孩,膽小,又特好哭。好哭的孩子大人是不喜歡的。三毛倒是討人喜歡,但好玩,經常玩得不曉得肚子餓而忘了去要飯。那些平日裏向我們施舍的老主顧們也漸漸地不再理會我們了,加上討飯的人一多,我們就經常地開始挨餓了。我還問題不大,可以隔三岔五地混在大姐同學中間到學校食堂裏飽脹一餐,小清和三毛就慘了,討不到吃的,眼看人一天天在瘦下去。實在俄慌了,我們就到李老師家去想法子。

    李老師是大姐的班主任,他的太太姓沈,和母親是老鄉,也是四川人。因為是師生關係,又有同鄉情誼,隻有他們家才接納我們這些小叫花子。李老師有四個兒女,年齡也和我們差不多,薪水菲薄,家徒四壁,自己也剛好隻夠糊口。我們一去,他就隻好打發兩個兒子大蒙子,小蒙子去學生食堂打飯。說是打飯,其實也就是偷飯,每次都是兩弟兄提了個捅去,打一桶飯後,李老師的學生們就把兩個孩子裹在中間,然後一擁而出食堂大門,以逃過守在食堂門口總務先生的眼睛。偷來的飯先讓我們飽食一頓,然後把吃剩下的用一個書包裝上,混過校門口守傳達的老頭一關,帶迴來下頓省著吃。這樣偷了幾迴後,終究還是被發現了。雖說是孩子偷吃,但教師帶頭破壞校規,怎麽也說不過去,於是這條路也斷了。

    李老師原來是國民黨的校官,五七年時和叔叔一樣被劃為右派,帶上右派帽子後又判了徒刑,後來死在勞改農場,沈太太在丈夫被判刑後,也被開除了公職,於是他們家也一下子和我們一樣了,兒女去要飯,母親去打零工。在當時才一萬多人口的嶽陽城裏,這類情況的家庭總在百數以上。做工和討飯的命運使這類家庭的子女相聚在一起,很多人自小就相互認識,長大成人後因為父輩們的相同出身促使他們彼此間同唿吸、共命運,受到了一交又一次毀滅性的政治打擊,這是後話了。

    媽媽還在挑土。女人挑土本來就賺不了幾個錢,這錢要交我的學費,還有一家五口的衣物一總不能讓女娃娃打光屁股,剩下的錢就不夠買米了。況且米價又因水災漲上了天。

    於是就有好心人來勸媽媽,為了能讓孩子活下去,就送一個給別人帶養吧,反正兄弟姊妹多,街上的難民不是每天都有人將自己孩子送人的麽?

    媽媽當然不肯,再苦也得熬,然到哪天算哪天,況且眼看洪也在慢慢退,與我們爭食的難民見天也在減少,日子有希望到原來,我們眼巴巴地望著洪水趕快退走。

    但是秋水退盡後,緊接著是六十年一遇的特大冰凍又伴著一九五四年的冬天寒氣滲人地提前來到了。

    北風唿嘯,寒流襲人。刀割似的冷風似乎不是從天上吹來,象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吱吱叫的老北風直往人身上鑽。我兩條腿凍得隻打抖,抖不了幾下,走路就邁不開步了,兩隻腿變得又僵又硬。

    洞庭湖結冰了。河灘上起伏的沙灘尖上都亮起了白晃晃的冰它子,就象從地底下伸出來的無數個拳頭在向人們示威,又象無數個亮晶晶的大鵝卵石布滿了沙灘。夏日裏曾經不可一世的洪水,而今不但老老實實地消退了下去,而且還被默默地給壓到河床深處去了。河裏的冰層越來越厚,半個多月後,終於傳出來一個消息,有人大著膽子從河灘上踏著冰層越過湖心走到了河對岸君山。所有的船都被固定下來了,整個湖差不多給凍成實心的了。

    街道上的一切車輛都停了下來。人們外出都必須在腳上套一雙防滑用的草鞋。宋老板那黑房子裏存放的幾千雙草鞋,不幾天就全都消光了。孩子們用兩塊竹片墊在腳下,在稍有斜麵的街道上橫衝直撞地練習滑冰,。臨風而立的寶塔上原來高築的鳥

    窩,還有塔頂的樹枝,被凍得吱吱隻叫,風一吹,凍裂了的樹枝帶著厚厚的冰棱,象鐵棍一般朝著寶塔四周的房座,結結實實地砸了下來,屋頂上的瓦被砸得粉碎,過路的人一不小心就被打得血流滿麵。寶塔四周的房屋中,唯一幸免未被砸爛的還隻有我家的茅草蓬。

    六、

    已經無法再出門去要飯了。

    沒有棉衣褲,兄妹三人隻好成天縮在被子裏,我也上不成學了。媽媽挑土來的錢買的一點米,規定我們每天隻準吃兩餐,我們就幹脆省成每天一頓,捱到後來,連這一頓也維持不住了。一連幾天,隻能喝一點熬的米湯度命了。

    實在撐不下去了,那些好心的鄰居們在送我們送來一碗熱麵湯的同進,又來勸說媽媽送個孩子給別人家帶,這上迴去連領孩子的人都一起帶來了。

    眼看活不下去了,媽媽隻好眼睜睜地看著來人把妹妹小清領走了。

    領走小清的是一位姓何的木匠,夫妻二人多年沒有生育。他們來的時候帶來了一件花棉襖,還有一匣五顏六色的餅幹。看見小清長得白白胖胖,夫妻二人都很高興,親手替她換上了新棉襖,,把餅幹給了三毛,還從口袋裏掏了些糖給我,並對我說他們家裏沒有女孩子,想接小清到他們家去玩。已經好些天沒出門了,聽說到他們家去玩,小清高高興興地跟著他們去了。臨出門時何木匠又塞給我三十萬元(舊幣),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錢,就高高興興地交給媽媽:“我們明天就可以去買米了,還要給三毛買件棉衣,我們有錢了。三毛馬上就從床上跳了下來:”那我可以出去玩了嗎,,?

    媽媽一把從我手裏把錢拿去,順手“啪”地甩了我一個耳光,我莫名其妙地被打得眼前金星亂冒,可是看見媽媽臉色寡白,我就不敢再吱聲了。近來媽媽總是無緣無故打人,我知道她心裏煩,三毛馬上就縮迴了被窩,連頭都蒙了起來。

    第二天媽媽上工去後,隔壁嚴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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