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曰廣寫好書信上下檢查了一遍,塗塗抹抹一陣才又重新謄抄了一遍,裝入信封蠟印封口。然後幾經猶豫之下,喚來了心腹老仆。


    “將這封信交給史部堂信使,記住了,千萬不可假手於人,這上麵可關乎著人命!”


    對老仆,薑曰廣不厭其煩甚至是危言聳聽的反複交代著,萬萬不可出了差錯,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老仆一一應下,卻隻在心裏腹誹著,今日老爺是怎麽了?不就是一封書信嗎,至於這麽反反複複的重複交代嗎?


    直到史可法的信使安然離開南京城後,薑曰廣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才稍稍放下,雖然他在關鍵時刻倒向了李信,狠狠打擊了魏國公,可他內心仍舊有一個聲音在敦促其如此做,這究竟是妄念與執念,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不過,李信的動作之快卻遠遠超出了薑曰廣的預料,僅僅兩日後,官府公告全城,李雙財身負數項大罪,無可赦免,判梟首之刑。所謂梟首,即不但要斬首,還要將首級示眾。這等判罰不可謂不重。


    對此,薑曰廣目瞪口呆,他萬萬想不到,一向聲明不是很好的李信竟然舍棄了親信,公然判處其梟首之刑。


    薑曰廣希望看到李信的笑話,亂局如此被快刀斬斷,不就失去了大做文章的空間嗎?這是他絕對不希望看到的。於是,在政事堂上,薑曰廣公開替李雙財求情,其中例數此人過往功勞,總而言之,便是看在李雙財往日功勞的份上,可繞過死罪,使其戴罪立功,為朝廷貢獻。有了薑曰廣的帶頭,翰林院的一幹翰林們也紛紛附和建言,一時之間求情浪潮竟是一浪高過一浪。以至於很多各部的司堂官都在加入進來,為李雙財求情。


    不但如此,就連三衛軍內部得知李雙財背叛梟首之後,也紛紛出麵替他求情。


    這其中牛金鬆是最為活躍的,可是不管眾將軍卒們如何勸說,李信卻始終不發一言。這就給了人以不同的錯覺,各部堂司官們有人認為這是李信不便表態,還需要一個更加合理的台階。


    於是這些人又攛掇薑曰廣去說服鄭三俊與高宏圖一幹尚書,如果有了他們的求情,事情的成功可能便會更加紮實。薑曰廣很享受這種被眾星捧月的感覺,於是責無旁貸的答應了下來,可是接下來的發展卻讓他犯了難。連續在鄭三俊與高宏圖府門外吃了閉門羹,如果這幾位尚書接見自己還好說,總能以如簧巧舌說的他們心悅誠服。但這連麵都見不到,就實在讓他沒辦法了。


    殊不知,此時此刻高宏圖正在鄭三俊府中與之商議在李雙財一事上究竟要不要相應薑曰廣發起的求情。


    “萬不可與之為伍!”


    鄭三俊的迴答幹脆利落,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難道鎮虜侯真這麽狠心?不顧及自己的親信?這種說法似乎有些說不過去吧?”


    時人武將帶兵完全以個人恩義拉攏部下,從不會強調什麽律法公正,更何況就算赦免其罪,在南京輿論上也是極好操作的。可為什麽鎮虜侯會在關鍵時刻犯了蠢呢?竟然自己將其公之於眾。


    “鎮虜侯狠心與否暫不討論,老夫隻知道,這件事就算折騰成了 ,就算你我兩個老兄弟摻合進來,頭籌也要被薑曰廣奪了去,所以又何必上趕著去做這個陪襯?”


    鄭三俊的話很在理,一經出口就立即說服了高宏圖,隻是他還心有擔憂。


    “如果鎮虜侯果真有意赦免李雙財,咱們沒出麵求情,會否被,被記恨?”


    在鄭三俊看來,高宏圖這個問題問的簡直愚蠢至極,於是不以為然的笑道:“高兄好糊塗,你怎麽就不想想,如果鎮虜侯果真有意赦免李雙財,此事就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不是主動公之於眾,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高宏圖思量一陣覺得的確是這個道理,可他還是心有忐忑,正待繼續追問,鄭三俊卻沒給他機會,又斬釘截鐵的道:“此事你我實在不宜參與其間,莫被眼前的假象蒙蔽了視聽,想想薑曰廣如此反常難道你就不奇怪嗎?”


    “有甚可奇怪的?薑曰廣對魏國公倒戈一擊,已經將魏國公得罪的死死的,他不緊隨鎮虜侯的腳步,又追隨誰去?”


    鄭三俊聽了高宏圖的分析之後,鼻腔裏發出了一絲幾乎是微不可察的冷哼。半晌之後,才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然後不疾不徐的反問:


    “難道除了魏國公,所有人都支持鎮虜侯?”


    這句反問讓鄭三俊一愣,他還真就沒想到這一點,是啊,難道除了魏國公江南官場就都是鎮虜侯的擁躉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這時,高宏圖才不得不承認,鄭三俊的見解的確合情合理。


    “既然如此,你我就作壁上觀好了。”


    哪曾想鄭三俊又搖搖頭,“你我不是作壁上觀,而是不便參與鎮虜侯以及三衛軍的內部事。”


    直到這句話從鄭三俊的口中說出來,高宏圖才頓有恍然大悟之感,他此前一直受固有思維影響,以為李信的決定是出自輿論左右,現在細想之下,今次李信所為似乎並沒有輿論強烈施壓啊!


    “難道是?”


    高宏圖隻說了三個字,餘者便以目光示意,鄭三俊心領神會,答道:“一如高兄所料。就任由薑曰廣折騰吧,他這麽做未必是安了什麽好心,隻是一時半會還想不通透其中的關鍵處。”


    “莫不是鼓動鎮虜侯放過李雙財,再以輿論群起而攻之?”


    “這也是一說,不過他現在如此賣力,隻怕將來想要反口,人們第一個唾棄的也是將某人。”


    ……


    米琰這幾日一直跟隨在李信身邊,幾次想開口為李雙財求一求情卻沒到嘴邊又咽了迴去。以他在鎮虜侯身邊的經驗看來,李信這一迴是鐵了心要以儆效尤,如果李雙財僅僅是無心之失也就罷了,偏偏是接受賄賂以後,又因此被歹人鑽了空子,這就給三衛軍帶來了極壞的影響,如果不窮治其罪以儆效尤,以後這三衛軍還怎麽帶?再除了類似的案件,又該怎麽處置?


    所以,李信越是對所有人絕口不提李雙財,米琰就越發肯定李雙財這一迴是在劫難逃了。可偏偏牛金鬆他們還看不透這其中的關節,甚至還發起了什麽萬人聯名大求情。這隻怕與鎮虜侯的初衷恰恰是背道而馳的。他們的串聯不但沒有起到正麵作用,反而會為三衛軍的發展造成極為惡劣的影響。


    盡管這種影響短時間內看不出來,可長此以往,大事未成之下,三衛軍便有可能會以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迅速腐朽爛掉。米琰的這種揣測並未憑空臆想,以為就在他來之前便聽說很久未見動靜的憲兵抓了幾個把總甚至是千總。而這些人清一色都是在軍港碼頭參與庶務管理的要員。如果沒有鎮虜侯的授意,誰又敢到碼頭上去抓人?


    “稟大將軍,朱郎中到了!”


    “很好,引他到校場去!”


    說罷,李信又轉身對米琰道:“走吧,咱們也去校場,軍卒們等的也該著急了。”


    對於李信搞的這次集合訓話,米琰本能認為必然與李雙財一事脫不開關係,也許鬧騰了幾日的事在今日當迴落下帷幕了。


    三衛軍的校場容納五萬人沒有問題,但見其間已經密密麻麻的布滿了齊整的方陣,而李信的出現則讓原本鴉雀無聲的校場爆發出了熱烈的歡唿聲。


    李信來到臨時搭好的高台邊,敏捷的跨了上去,站穩身子後便雙手虛壓,示意安靜。倏忽見,校場上歡唿之聲盡去,換來的則是數萬道期待的目光。


    米琰在高台後掃了一眼校場內的軍卒方陣,其中半數以上已經全部是南直隸本地征召的良家子了。


    “我想問諸位,你們的家鄉有沒有貪官汙吏?”


    這個問題大大出乎米琰意料之外,軍卒們的迴應有些紛亂,但大體還能聽得清,迴答有字的居多。於是李信又接著問道:“貪官汙吏使敲骨吸髓,奪走你們的糧食,逼迫你們的家人,你們恨不恨?”


    “恨!恨!恨!”


    這一迴,迴答齊整直至,就像喊號子一般,數萬人異口同聲,聲勢震天,使人不禁為之側目。


    “如果,本帥為你們做主,你們希望本帥如何處置這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貪官汙吏?”


    “殺!殺!殺!”


    這絕對是發自軍卒們的內心肺腑之言,民不聊生雖然未必全然是貪官汙吏之過,但百姓心思簡單,想不出除了是貪官害的他們食不果腹,居無定所還有什麽其他原因。


    不平之聲在校場內外久久不絕,好半天之後才逐漸安靜下來,李信又冷然問了一句。


    “如果我們三衛軍內部也出了貪官汙吏,你們說,該怎麽辦?”


    米琰眉頭忍不住猛然突突跳了幾下,心道,今日的正題終於出現了,同時他也明白了那幾個中級軍官突然被拘捕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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