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法被問的一愣,然後又點點頭,稱自己的確是來觀審的。那佐官聞言一笑,便引著史可法由側門進了應天府衙門。拐了一進院子,進入正堂便有人搬來了椅子,讓他在正堂右側坐下。


    正堂條案之後端坐的是應天府的通判,史可法暗想,孫鉁果然沒有親自出麵,而是臨時委任了應天府的通判。而這個判官,史可法此前也有過兩次交道,其人甚是圓滑,在官場上也向來以量不得罪著稱,讓這樣一個人來審案是否有些用人不當呢?


    通判瞧見史可法在看自己,便報之以一笑,算是打過了招唿。隨即,他狠狠的一敲驚堂木。


    “帶苦主上堂!”


    隨著衙役皂隸傳話下去,不多時便有一老翁顫巍巍的在衙役指引下來到大堂,認為說話便已經泣不成聲,當即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震得地麵青磚咚咚作響。所見者無不動容,史可法細看那老文形容枯槁,神色悲戚,磕起頭來毫不做偽,用力實足真真是一副有冤難伸的模樣。


    史可法出為官時曾做過專司刑獄的推官,對舉告者,被告者也是多有研究。看到老漢這等表現,一顆心就已經先沉了大半,隻怕其所言未必盡虛。隻是且先看看,老者所告何事。


    “苦主,有何冤屈,今日你可一一道來。孫部堂已經有了鈞令,就算是千年沉冤,也定叫你洗雪,不要有顧慮,有一說一就是!”


    那通判一番不倫不類的說辭,將曾做過專司刑獄推官的史可法看的連連搖頭。


    這麽審案,先就失去了公正性,須知凡有刑獄訴訟案件,舉告者未必真有冤情,被告者也未必真的有罪,如此偏袒原告豈非失卻青天斷獄之實?看到不滿處,史可法毫不掩飾的咳嗽了一聲。那通判生就一副七竅玲瓏心,看到史部堂咳嗽,麵色也是不豫,便欠身陪著笑問道:“部堂可有明示?”


    這一句問才讓史可法驚醒過來,自己不是應天府的主官,也非刑部相關官員,如此橫加指摘實在於禮不合,也犯了官場的忌諱。別看那推官此刻麵露微笑,謙卑誠懇,誰知道轉過臉去又將如何編排自己?


    想到此處,他也就淡了指摘的心思,且先看看他如何開審,如果真能秉公辦理,即便方式方法有些問題,能達到為真正的苦主辯冤申冤的目的九成。


    “主審官審案便是,不必在意本官!”


    那通判言語中卻極是誠懇謙遜,“部堂說哪裏話來,部堂曾為刑獄能吏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下官不善此道也是實在是奉了孫部堂抓差指派硬著頭皮接下這差事,如有批露出還望部堂不吝賜教啊!”


    史可法有了此前的心思,便不打算在此時介入審案,隻點著頭道:“主審官不必妄自菲薄,但審案就是!”


    經過一番推讓,通判才又重新將目光投向階下所跪老者。


    “苦主籍貫姓名,冤情為何一一報上來!不要沒完沒了的哭了,在家裏哭的洱海不夠嗎?到了堂上一時一刻都珍貴的緊,撿緊要的說,說明白了,本官也好為你申冤啊!”


    通判好一通勸說,那老翁才收住了哭聲。


    “青天大老爺為草民做主哇,靈穀寺大和尚先強占了家中小女的身子,讓,讓她懷了孕……唉!”老翁重重歎了口氣,又似難以啟齒,接下來的話在口中囁嚅了許久才繼續道:“懷了孕,未婚產子,難產而亡……我可憐的女兒啊……”說到此處又是淚雨滂沱,真真是聽者傷心,聞者落淚。老者案子的大致情形,基本上觀審的衙役皂隸以及百姓都早有耳聞,今日耳聞得實,心中亦是不免歎息感慨。


    通判一見老翁又哭個沒完沒了,生怕巡撫交代的任務完成不了,就急著勸道:“苦主,該哭的在家中也哭夠了,今兒到了這申冤大堂之上,你隻說冤枉,別抹眼淚……”


    史可法在一側看的哭笑不得,這等審案之辭真是新鮮,這句話幾乎就差直接告訴原告,你有什麽要求盡管說,主審官一切包你滿意。老翁果然止住了哭聲,“大和尚聽說小女人沒了,就派了人來,包上十兩銀子,隻說讓老漢將小女產下的女嬰送人,以後就兩無幹礙……這等畜類,他,他白白剃了個禿驢腦袋,實在是披著袈裟的惡魔禽獸……”


    老翁說到痛恨之處,便在堂上破口大罵。史可法聽的陣陣皺眉,即便是苦主也不能藐視公堂啊?他看那判官在哪搓著手,似乎根本就沒意識到此時此刻他應該做的就是狠狠一拍驚堂木,讓那老翁直說正題,若再咆哮公堂須知王法無情。


    結果那通判說出的一句話卻讓史可法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先別罵了,在家裏也該罵的夠了!你隻說,送你的十兩銀子去了何處?收了,還是沒收?”


    十兩銀子與本案關礙並不大,就算呈堂也沒有證據一定就是靜然所送。


    “老漢哪裏甘心收那?如果收了不就是十兩銀子把我那苦命的小女一條命給賣了嗎?”


    通判嘖嘖讚道:“好,有骨氣,如果收了,就是墮了誌氣,本官為你叫一聲好!你且繼續說,後來那竟然和尚,又做了些什麽有違佛門清譽的爛事?”


    通判身子前傾,表情期待,竟是又換了一副十足的好奇模樣,哪裏還有半分主審官的威嚴,將一旁史可法看的又是一陣搖頭。


    按照他的審案流程,讓被告說明原委,下一步就是傳喚被告上堂與其對峙,若被告覺得冤枉,就舉出原告不實之處,若舉發不出再另行判斷。眼前這通判可好,竟將審案的公堂變成了拉家常的場所。


    “青天大老爺一定要為老漢做主啊,靜然大和尚強占了老漢的幾畝薄田,又隻派人將老漢狠狠揍了一頓,並聲言讓老漢在應天府活不下去,逼著老漢背井離鄉。隻可憐小女生下的可憐娃兒,老漢夫妻連養活自己都困難,不到一月就,就夭了……”老漢說的又是動情,哭個沒完沒了。這一迴史可法卻已經忘記了指摘通判的不是。


    這等禽獸行徑真是亙古未聞啊,如果老漢所言坐實,這靜然和尚豈非十惡不赦,狗都不食的東西嗎?須知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就能眼看著自己的親生女兒餓死荒野?


    隻是史可法哪裏了解這等做了虧心事的道貌君子,女嬰活著才是催命符絆腳石,如今死了一了百了,不拍手稱快就已經阿彌托佛了。至於心底裏或許泛起的那一點點惻隱之心,又如何及得上功名利祿加身?


    啪的一聲,驚堂木重重敲在條案上,將史可法下了一跳,心道這通判還真是蠢到家了,驚堂木該敲的時候不敲,不該敲的時候亂敲一通。


    “這等駭人之事,真真聞所未聞,虎毒尚且不食子,靜然和尚是黑心腸嗎?竟忍心害死親生之女?這等人,真該千刀萬剮……”通判越說越激動,居然連判詞都順嘴說了出來,好在他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事態,有些心虛的瞧了史可法一眼,又清清嗓子對那老翁道:“這麽多年,你就沒告那畜類嗎?”


    到了現在通判已經不稱靜然大和尚,而直接稱唿其為民間俚語罵人的畜類。


    老翁又是一陣抹淚,“告,如何不告?老漢如今無產無業了無牽掛,都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老漢隻要沒閉眼進棺材,就要告那畜類。”


    通判打斷了老漢的喋喋不休,問道:“如何?都在哪些衙門告了?都是如何斷的?說與本官聽聽!”


    史可法心下了然,說這話那通判就有明知故問的意思了,想來這老漢沒少在應天府告狀,他身為通判豈能不知?


    老翁的臉上忽然罕有的露出了冷笑,喉嚨裏發出了有些癲狂的笑聲來。


    “如何斷的?那畜類給老爺們使足了銀子,到頭來又官官相護,誰來理老漢的冤屈?”


    通判終於不再揪著細枝末節發問,又安慰了一句。


    “好!你的冤屈,今日就要得雪了,本官要傳那畜類上堂,你可敢與他對峙?”


    “敢,如何不敢!老漢恨不得剝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吃了他的肉!”


    通判一拍驚堂木。


    “帶被告!”


    皂隸衙役通傳下去,靜然大和尚步入大堂之內。便聽通判啪的狠拍了一下驚堂木。


    “大和尚見官如何不跪?”


    靜然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情,雙手合十念念有詞。


    “出家人隻跪天地佛祖,不知有官!”


    通判真真冷笑,“好你個不知有官,今日本官就讓你知道知道,究竟是佛法大還是王法大!來呀,讓他知道知道什麽是王法!”


    皂隸們卻隻應了聲,大眼瞪小眼,不敢真動手。畢竟眼前的一副佛門高僧的模樣,都怕上前去動了手,萬一折了自家的福氣,可是無妄之災了。眼見眾衙役敬畏佛門子弟,靜然頗為得意的念了句佛號,便隻站在原地垂目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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