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了行李跟隨諸人拔營,李承乾心思寥落地走在山間小徑,樹陰輕輕巧巧地灑在腳邊兒,他的腦海中驀然浮現出了“請建義倉疏”。它的出現是那樣突然,以至於李承乾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相應的含義。


    頓住了腳步,默默摸著下巴思索了半晌,李承乾想起貞觀二年,戴胄還做著尚書省的一把手,給李世民呈遞了對後世影響深遠的奏疏。正巧就是《請建義倉疏》。


    李世民看過奏疏之後,覺得義倉的提議甚是不錯,便下令在各個州府郡縣,都設立大小規模各有不同的義倉,儲備糧米以備天災人禍、民不聊生時取用。


    這幾年義倉已然建的有模有樣了,應付蝗災水災頗有成效,沒有給脆弱的李唐朝政嚴重打擊。不過今年義倉的糧米周轉不開,當地的官員便層層遞了折子,要求陛下從別道調運糧米。


    李世民看了看國庫的收支賬冊,很是拿不準主意,便和朝臣們著重商議了幾天,最後還是決定下來,從江南道撥一批人馬護送糧米救災。


    同時李世民又叫經驗豐富的京官擔任刺史,帶著兩個毛還沒有長齊的秦英和李承乾去探查民生。陛下沒有想過,兩者還能在此處有什麽作為,他純粹抱著棒打鴛鴦的私心,專門等著秦英和李承乾迴京之後一拍兩散呢。


    若他能夠收到河東的消息,得知秦英別出心裁地提出了“治水之前先要治山”,定要刷新了自己對於秦英的認識;若他能再進一步得知,李承乾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燭,雖然不讚同秦英的觀點,卻在秦英莫名失蹤後,接了她的心願代她堪輿風水,一顆滄桑的心都要操碎了。


    這邊李承乾想到《請建義倉疏》的由來。那邊遠在幾十裏外的容落,用棋子擺出了一道卦象:火雷噬嗑。


    秦英偏著腦袋看了一眼,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容落麵色沉靜地為她解釋道:“上震下離,主客相衝。情況對我們比較不利。”剛才他手握了六枚黑白子,經過一定順序的拋擲,便得到了這個卦象。


    她聞言有些不屑地想:就算不用算卦,也能看出來局勢的優劣高下。這個山神分明是做無用功裝樣子。


    容落聽到她的心聲沒有半分羞惱,隨手將黑白子抹成一片,清冷的眸子帶著些盈盈閃爍的光華,似乎是尋到旁門左道的出路了:“幸而太子殿下的生辰八字比較穩固,我既能傳消息也能收消息。你認不認得一個叫戴胄的人?”


    秦英點點頭隨即有些驚訝:“好端端地提起戴大人做什麽,難道他是《請建義倉疏》的擬寫者?”


    容落做著不食人間煙火的山神,對於人間的勾心鬥角卻不陌生,將已有的線索分析地井井有條:“若你信得過太子殿下的記性,和這幫山匪有走私糧米合作的官員,後麵的靠山十有八九是戴胄戴大人了。但他在幾年前主張設義倉,為的就隻是攏財嗎?”


    秦英聽罷下巴都掉下來了。她一向以為戴胄不過是和侯君集關係緊密,本質還不算個混賬,沒想到他竟然是這樣的吃裏扒外!敢堂而皇之地瞞天過海,明麵做著為國為民分優解難的建倉好事,背地卻派人聯合山匪偷運糧米。


    他把玩著手中的黑白子,嘴角習慣性地微微翹起,做出讓人深感親和的笑顏,口中的話卻在諷刺嘲弄:


    “人心是複雜到難以一言蔽之的東西。或許他一開始寫那張奏疏是充滿善意的,日子久了便生出無法抑製的貪念。”


    天後漓珠出了那張通告,便開始收拾玭珧殿裏的東西了。她的寢殿裝飾華麗,地毯花瓶無一不是珍有之物,整理的時候便要多花些功夫。


    漓珠的貼身侍婢看著遠處的宮侍搬運著一箱箱珍寶,不禁嘟囔道:“娘娘果真要把好容易得到的一切拱手讓人?”


    “……不然本宮能如何?”漓珠盤膝坐在軟榻上,清點著單子上的物件數目,淡聲迴答道。


    那貼身侍婢湊近了漓珠的耳,小聲道:“她僅僅是個得了盛寵的妃子,如今陛下歸去,娘娘完全可以把主母之權奪迴。”


    可是漓珠抬起了眼,輕飄飄的一瞥就堵住了她還未說完的話。過了很久漓珠喃喃道:“……本宮累了。”也不知道是在說,自己和梅仙爭累了,還是自己收拾東西累了。


    阿琢此時坐在書齋,陪長息背誦登基大典的儀式規範。三十三天的典禮甚為繁瑣,講解儀軌的書足足有三卷,長息看了三四天,卻還沒有看完一遍,遑論背誦。


    長息今天一早起榻,就被梅花仙子提到了書齋,看這讓人頭暈目眩的大部頭,心裏滿是厭煩。


    這個便宜母妃一點也不好,比他母後差得遠了。


    母後從來不管他去哪裏玩耍,也不管他的日常功課,每次把他叫到身邊,隻會親切地拉住他的手,問他吃得可好、睡得可香;而現在這個便宜母妃,無時無刻地盯著自己,賴床要管,挑食要管,偷懶更要管了。若看他不好好做功課,就會拿戒尺出來。雖然寸寬的尺子至今也沒有落到他的皮肉上過,但他還是本能地畏懼著戒尺,討厭著梅花仙子。


    呆呆地在書齋正襟危坐了一上午,長息早就難受了。他趁著梅花仙子神情專注地看經書時,幅度微小地挪動著身子,就在他的屁股快要離開腳踝時,就聽耳邊傳來一道不帶感情的清冷音色:


    “……你想做什麽去?”


    長息被她嚇得重新坐迴了原處。腳踝吃力過猛,這下痛得他呲牙咧嘴,可他在梅花仙子的麵前不敢叫出聲,於是吸了口氣結結巴巴地道:“我,我要去更衣。”更衣有如廁的意思。他想借著上廁所的由頭躲懶。


    阿琢聽罷點點頭:“好。把你兩個時辰背下來的東西指給我看。”


    長息照著書卷亂指了一氣,看梅花仙子並不開口提問自己,他逃也似的離開了書齋。


    阿琢看他麵上的表情,就知道長息這一上午隻是翻了翻,並沒有真的背進去書。但她沒有拆穿他的謊話,給他留了麵子。長息如今還是個孩子,成為天主的道路注定漫長,阿琢著急是不行的,而且阿琢也不懂如何教導小兒勤勉於學。


    記得她小時候很是好學,一見到書就走不動路、移不開眼。撫養她長大的瑞香天女說,她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書癡。她和先主的結識也是緣於一書。


    想到這裏,阿琢忽然有些納罕。天主二十二歲便能主持善法堂的講經會,她二十五歲便能夠背下《金剛經》。可他們的孩子為何對讀書毫無興趣,難道是物極必反?


    不不,肯定是教養孩子的方法有問題。


    想來是長息從小長於漓珠的玭珧殿,天後不曾約束他的學習;而先主遠居辟時殿,並不常到玭珧殿過問他的課業——所以長息如今這副懶怠樣子,大概也是情有可原的。


    阿琢歎了口氣,無奈地捂住額頭:還沒生過孩子的自己,怎麽就淪落到教養孩子的地步了呢。


    她拾起散在桌案上的書卷,照著長息指給自己的段落反複讀了起來。


    長息出了書齋,先溜去後麵的小廚房,要了一大盒點心。廚房內的人看到太子進來,戰戰兢兢地束手立在旁邊。宮令禁止在辰時以外的時間用膳,然長息過去在玭珧殿,就從未守過這個禁令。


    廚人不敢和宮令做對,也惹不起太子,權做眼觀鼻鼻觀心的老實樣子,就當不見長息空著手進來,又端著八角食盒出去。畢竟下界有兩句話叫做:法不責眾,不知者無罪。


    長息悠哉悠哉地坐在花廊下,把雙層的食盒打開,吃了個底朝天,才戀戀不舍地抹嘴進了書齋。


    書齋原是先主批閱文書的地方。取名為“齋”,是為收斂心性,約束言行的意思。


    “過來。”阿琢聽到門軸轉動的聲音,頭也不抬地喚道。


    長息磨磨蹭蹭地坐到了梅仙的對麵,桌案的主位依舊被空了出來。這是梅仙特意要求的,她對長息道,隻有你加冠成年以後,才能坐在你父君的位子上。


    阿琢把手中的書卷合上,眼眸看向了長息:“你上午背的典禮儀軌是哪幾句?”


    長息的麵色尷尬起來,支支吾吾地背了儀軌的開頭幾句,他驚恐地發現梅仙祭出了戒尺。


    他們兩個人隔著長案的兩端,戒尺的頂端挨不到長息身上去,但他看她的眼眸漆黑如暗夜的深潭,就覺得今天的事情十有八九不能善了。


    他猛地吞了吞口水,就聽到梅仙板著臉道:“——伸出左手。”長息以為這個便宜母妃是要打他了,不禁往後傾了傾身子,才畏畏縮縮地伸出手。


    阿琢眼尖地看到了他指縫間的點心渣,卻沒有做聲,僅是走到了他麵前坐下來,一把握住長息的手腕,使他掙脫不得。


    戒尺落下,發出了一聲脆響,長息聞聲閉上眼睛抖了抖,卻沒有感覺到痛。覷了眼去瞧,隻見梅仙的手臂上驀然多了道紅痕。


    長息吃驚地長大了嘴,沒等他發出什麽聲音,戒尺又一次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阿琢望著長息平靜道:“我罰不得厭於學的未來天主,便隻能罰我自己了。若你不能成為合格的天主,我有何顏麵去見先帝?”戒尺一聲聲地打在她的胳膊上。長息看著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臂變紅,愣愣地想道:……原來她拿戒尺出來,並不是用來懲罰他的。眼淚竟不知不覺地奪眶而出。


    “母妃,對不起。”長息撲在梅花仙子的懷裏,抽抽噎噎顛顛倒倒地哭出這幾個字。


    阿琢將這軟綿綿的一團摟緊,嗅到了幽幽的豆沙香氣,她忽然憶起先主他生前,最喜歡在喝茶時用豆沙點心,微微麻痛的手臂好像也沒有什麽感覺了。


    *


    下午長息再也坐不住了,央求時時刻刻盯著自己的便宜母妃放他去玩,而阿琢答應了。


    雖然大典還有一旬就要開始,時間緊張,但他跟著自己的時日尚不長久,彼此還有些生疏,要多順著他的心思,慢慢培養出感情才是關鍵的。


    長息聽她很快允準了,無比開懷。當即進了迴霙殿換一身常服,才開始往殿外溜達。不過他在離開的時候,剛好遇上了自己的便宜母妃。


    姿態僵硬地請了安,想要與她擦肩而過,餘光就看她慢慢悠悠地跟在了自己身後。


    就像所有被大人撞破了秘密的小兒,他的心中又羞又惱,勉強低首用著恭敬的語氣道:“母妃也準備散散心?”


    “你去何處,我也去何處。”阿琢雙手交疊放在腰帶之上,好整以暇地迴答。


    長息聽罷一個頭變作了兩個大,他就是因為不想看見便宜母妃,下午才說要出去玩的,而這個便宜母妃比自己想象的要難纏許多。


    “我找玭珧殿的阿阮。”他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殊不知自己的表情有多老氣橫秋。


    阿阮是他的雙胞胎妹妹,雖然心智晚成,但身為哥哥的他怎麽能嫌棄妹妹呢?


    他過去在玭珧殿時,每天都會很耐心地陪她玩花繩或者編草結;現在他從搬出玭珧殿搬出來了,心裏卻還是很惦記阿阮。這大概就是血緣之情。


    看到長息那副明顯厭惡的神色,阿琢沒有半點多餘的話,淡淡地應了聲好,繼續跟著長息穿過纏繞著綠色藤蘿的廊道。


    她不會教養孩子,更不會哄他高興。依稀記得自己小時候,都是被瑞香天女放養著長大的。直到後來認識了先主,她才逐漸地了解到,這三十三天原來是這樣的繁華熱鬧。


    長息生著便宜母妃的悶氣,又不好發作,就在故意踢道上的細小砂粒,一路行過去,他的袍子下擺已經有些髒了,但他還是不解氣,雙腮鼓地像揣了倆包子。


    阿琢有著他心通,知道眼前的跳脫身影是暗含怨惱的,卻因為修行地不太到家,不知道他在生誰的氣。


    兩個人就一前一後地兜兜轉轉,從阿琢的迴霙殿來到了漓珠的玭珧殿。


    有耳聰目明的侍婢看到長息,一邊連聲喚著小殿下,一邊殷勤地走上前,迎住了他並且不住詢問,近日可還安好諸如此類。


    他們這些侍婢幾乎都是看著長息漸漸長大的,感情自然深厚。長息微笑著在幾個侍婢的簇擁下走了很久,才想起身後還有個便宜母妃看著。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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