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四迴


    秦英豎起了耳朵仔細地聽牆角兒。她預料的不錯,這些山匪果然和官府之人有關,大概是共為利益達成暫時的交易。然而她想不通,山匪們到底怎麽走私糧米。


    正月河東的水患發生之後,陛下便讓各個州府郡縣,大開義倉賑濟災民了。難道走私的糧米都是從義倉中流出的?若是這樣便能梳理線索,解釋前不久戶部尚書高士廉,道目前的國庫預算緊張了。有官員和山匪勾結在一起中飽私囊,國庫怎能不赤字虧空?


    秦英沉浸在自己的心思裏麵不能自拔,也就剛好漏過去了一句重要的牆角。


    領頭兒的山匪冷冷道:“幾年前你們大人呈書陛下,申明了在州府郡縣當地建立義倉的好處。隻怕那個時候,他就有了假公濟私的打算吧?”


    中年人聞言輕笑了一下,說話的語氣卻不想麵色那般仁厚:“難為江湖人也會曉得《請建義倉疏》的內容。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別忘了我們都有著彼此的把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是嘴巴不嚴泄了絲兒風聲,誰別想獨自摘了幹係!”這是赤果的威脅了。


    領頭兒山匪瞪了中年人一眼,再發不出什麽言語了。剛才他做出的那些嘲諷,已經是自己的文采極限。


    中年人滿意地堵了對方的找茬之言,甩了袖子轉身離去,拋下略帶喑啞的迴聲:“從一開始上了賊船,就要保持長期合作。這可是我們白紙黑字的約定。”


    ……


    《請建義倉疏》戴胄,貞觀二年所寫


    水旱兇災,前聖之所不免,國無九年儲畜,禮經之所明誡。今喪亂之後,戶口凋殘,每歲納租,未實倉廩,隨即出給,才供當年。若有兇災,將何賑恤?故隋開皇立製,天下之人,節級輸粟,名為社倉。終於文皇,得無饑饉。及大業中年,國用不足,並貸社倉之物,以充官費。故至末塗,無以支給。今請自王公以下,爰及眾庶,計所墾田稼穡頃畝,至秋熟,準其見在苗以理勸課,盡令出粟。稻麥之鄉,亦同此稅。各納所在,為立義倉。若年穀不登,百姓饑饉,當所州縣,隨便取給。


    李承乾和秦英七月迴京,陛下便去岐州九成宮避暑,李承乾留京監國。八月陛下歸朝,大宴東宮官署,賜帛各有差。李世民召見袁天罡。袁天罡給人看相,後隨手便指了一道泉眼,李世民和長孫皇後執杖入地,果然發現了清泉。歐陽大人記寫《九成宮醴泉銘》。


    監國期間,李承乾和李泰起了第一次明麵衝突。不過是因為李泰七夕之夜,想看秦英做舞,李承乾不許。


    “他還是個孩子,你較什麽真呢?“


    “你心裏是偏袒著他的。”


    “我待君之心,皎皎如明月。”


    李承乾聞言冷哼一聲,不禁想到去年侯君集挑撥之言,拂袖轉身走掉了。兩者冷戰了好些日子。


    長孫皇後不在皇宮,李泰有氣沒處撒,便去翰林院找狐朋狗友訴苦。有人道太子殿下待秦英非同一般,由此可見他們倆是斷袖了,隻要太子嚐到了別人的滋味,便膩了秦英。不如設法將姿色不錯的***送到太子榻上去。若是他接受了就證明兩者關係有機可乘,若是不接受還能惡心太子一把。


    結果李承乾那夜被灌醉了,發現自己榻上躺著男子,厲聲將他攆了出去,官婢上前服侍他安寢,卻被他壓倒。那女子一夜就懷了他的孩子。


    秦英有次進東宮為太子診脈,受到了某官婢哭哭啼啼的拜托。


    “請大人行個好,為奴診一脈,看是不是懷了身子……”


    “誰的孩子?”其實不問她也能猜,畢竟這東宮上上下下隻有李承乾帶把。


    “要開保胎的方子,還是落胎的方子?”


    “奴這一生已是毀了。但求能將孩兒生下。”


    “好。”那一瞬她覺得自己的迴答,無端耗盡了自己的畢生氣力。


    迴到宅子秦英便在自己廂房裏枯坐了大半宿,第二天稱病不朝。


    她不想去找他質問什麽。獨自咀嚼痛苦便已經難堪。


    梅三娘誘勸秦英說了心事,結果被她氣得雙肩發抖:“你是不是傻?為什麽不給那小娘子開落胎的方子?”


    “開了我們倆就能迴到什麽事都沒發生的過去了嗎?”


    “該心狠手辣的時候偏偏心軟一下,叫我說你什麽才好。”


    “……”


    那官婢在半個月後,奉子被抬做了太子良娣,隻是不知為何沒有保住胎兒。


    秦英聽到消息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心想世事難以如意。她辭去如日中天的官職,歸隱於終南山。


    李承乾錯失秦英,從此和李泰正式樹敵。


    (貞觀八年,那官婢給李承乾添了一個孩子,名叫李象。


    貞觀九年春娶了太子妃蘇氏,同年生了個娃兒,叫做李醫。先天不足,沒有活到七八歲便夭折。


    be結局。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要打我。)


    李世民三次派人上終南山拜訪秦英,心如死灰的她堅決不應詔,但當她意外得知,現在太子的腿疾(貞觀七年)複發,天竺僧人波頗非但沒有治好,反而騙取了陛下的信任,她又氣又無奈地重整行頭迴了長安。


    先前興道裏的宅子,被秦英托付給李淳風看管了,迴京當夜,李淳風夫婦設了酒宴為她接風,他舉杯嗟歎一輪,隻字不提這兩年長安的風起雲湧,喝到大醉。


    簪花娘子肚子裏揣著包子,見到秦英消瘦的身影踉蹌離去,忍不住暗暗抹起眼淚。


    當初她就告誡過秦英,天家人事大多反複無常,不要飛蛾撲火似的,將全部身價壓到太子上頭。等她栽了狠狠一跤,旁人說什麽都已經晚了。


    旦日秦英睡到接近晌午,才磨磨蹭蹭地進宮麵聖,陛下的麵色不太好看,秦英掐算了一下年份,想來他是為太子操碎了心。


    “上次秦某治愈了太子殿下,換來了一座占據半坊地的西華觀,此次某若能治愈殿下,陛下以何為報?”


    “你想要什麽?”


    “既然秦某迴了長安,便要拾起失去的所有。”


    李世民沉默半晌道:“即日起,許你官複原職。”


    “我要整個藥藏局和禮部的權力。”秦英。


    “秦英。是我負你。”


    “殿下現在應該曉得了,承諾都是用來背叛的。”她麵容如霜雪般冷淡,沒有吐一個髒字,就讓他羞愧地無地自容,她恍若不見他的蒼白麵龐上,浮現出了不太正常的紅意,伸手輕輕覆在他的心口,漫不經心道,“年紀輕輕便軟玉溫香地天天摟著,熬出了事兒吧。”


    李承乾喘息了幾聲,接著咳嗽起來。


    她見狀嗤笑道:“你以為,隔著殺身之仇,背叛之恨,我會救你?”不過也放心,在侯君集沒死前,我不會殺任何人。


    昔日是她太天真,相信人心堅如磐石。一朝愛上便是日久天長的事情。殊不知這人心是最難把握的。


    如今她不愛任何人,也不期待任何人的愛。


    等她取了侯君集的命,縱然是廟堂草野天翻地覆,都已經無所謂了。皇室中人的生死,或者李唐可否存續,她半點也不關心。


    是夜袁老道看著天象喃喃道:“她果然是被刺激地狠了,選擇做那個禍國之人。”


    “天風姤卦。要起第一卦了。”與此同時李淳風掐指算道。


    《象》曰:“天下有風,姤;後以施命誥四方。


    ……


    一年之後秦英把持了整個東宮,坊間傳聞身為六部尚書三品大員的秦英想扶持誰,誰便會是未來國主。


    “對此你可滿意?”


    “不滿意,但也不討厭。”


    “我死了你才甘心?”


    “我用自己的心血為引,殿下沒個百年是死不了的。”


    “折磨自己又折磨所有人何苦來哉?”


    這下秦英沒有迴答,隻是朝他微微笑道:“殿下的腿疾不日便能恢複,隻是再離不得我的心血喂養。這樣我死之後殿下也無法獨活了。”


    “你做出這一切,隻是想求一死?”


    “好歹是要拉著人給我墊背的。”


    “如果要擇一皇子上位,你是選本宮還是青雀兒?”


    “太子殿下自幼穎悟,長篇策論口占成文,何須我助?”


    “秦英,我情願你說的都是氣話。也情願自己從未招惹過你。”


    “事已至此,後悔晚矣。”


    ……


    十年之後侯君集被秦英誣告,死在大理寺獄。旦日她就和數年前一樣,先稱病再辭官。


    李承乾等著她來找自己尋仇報怨,坐在麗正殿的九重台階,來的不過是一隻花色頹敗的猞猁。


    它腰身上有一道陳年刀傷。他隻用一眼,認出了它是誰。


    “從頭到尾我都是騙你的。我是妖,怎麽會有人類的癡心執念?”


    “忘了我。在至高無上的帝王途慢慢走下去。”


    “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秦世英,因避諱陛下而簡稱為了秦英。”


    登基之初,四海升平。


    上任公布三條詔令:其一改五刑為四刑,徹底廢了死刑。


    其二秋獵網開四麵,不殺任何生靈,甚至也不用犧牲尚饗祭祀。


    其三空懸後宮主位,坊間道,陛下是等什麽人迴來。


    隨著陛下的子息漸漸豐富,沒有人再提他做太子那段時間,專寵某**的事實。


    陛下死後沒有葬在昭陵,而是選在了京中一座國觀。


    那道觀雖然貴為國觀,陛下卻不準人修葺,動一草一木都不可以,隻有過節時,陛下會在這裏呆個半日。因國觀常年無人打理,牌匾黯淡無光,人若是站在門口,依稀可見“西華觀”三字。


    百年後,有樵夫上山撿柴,曾見一隻巨大猞猁,趴在石頭上曬太陽,怡怡然的模樣明顯不懼生人。


    若菩薩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佛土淨。


    引《維摩詰經》佛國品第一


    吱呀一聲門扉輕啟。屬於少女的姣麗身影繞過了金線繡的山水屏風,徑直朝殿內坐著的人去了。


    “門禁又一次被你當做了空設,阿琢。”雙腿盤成蓮花狀的人沒有抬眼,也知道來者是誰。


    阿琢的腳步頓了頓,許久才做聲:“你已經在此閉關三日,我……我來看看你。”她的話語間故意省略了自己放心不下的事實。


    “口不對心。”他傾斜著嘴角,對遠處的阿琢笑了笑,“我知道你過來,其實是想著陪我一起去……”一語未完長長歎息。


    參差的燈影照在白壁,顯得格外淒涼。


    阿琢緩緩走到他身前,跪坐下來。她和他距離很近。近地能夠看清他低垂的眼睫,如蝴蝶振翅般微顫。


    記憶中,他總是收斂著眉眼。從來不曾將此間的風華輕易展露。


    如今他的眉目經曆了五百年歲月,還和往昔無甚區別。


    “你若不在了,這三十三天的內外事務,又交由何人打理?”阿琢道。她自欺欺人地想,若他找不到一個合格的繼任者,便不會拋下偌大天宮、還有自己,孤獨孑然地離開。


    “托你照看如何?”他神色輕鬆地迴答道,“左右這後宮之事在你掌握,多加一個前朝,也算不得什麽吧。”


    “擇任天宮之主怎能兒戲?”


    他搖了搖頭不再講話。


    阿琢身上的學問是他親教出來的,對於這個小娘子,他是再了解不過。


    一旦認真起來,她固執地說是執著也不為錯。


    他若不把什麽托付給她,她一準會跟隨自己,到幽深黑暗的黃泉路上。


    “你是我最信任的人。由你繼任天宮之主,我才能放得了心。”


    她不為所動地搖搖頭:“你去哪裏,我跟隨到哪裏。”


    他無奈地感慨道:“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還像幼童般粘人地緊?”


    阿琢扁了扁嘴,眼看就要哭出來。


    “到外頭哭去。”他故作嚴厲地道,實際上是尋了機會攆她走。


    天人壽數將盡的七日裏,身心會呈五衰之相:天樂停奏,衣裳黯淡,坐臥不安,花冠萎落,軀體生汗。


    身為天主的他也不能逃脫這個宿命。


    一般感受到五衰,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的天人們會在這時,找個僻靜地方躲著,然後悄然無息地逝去。


    那些與將死的天人交好者,也會默契地疏遠他們。


    五衰相是一生享樂的天人所不願意麵對的,他們大多都選擇逃避。


    但阿琢沒有在這樣的時刻棄他而去。


    阿琢抬起了左手,用袖口擦幹微微濕潤的眼,又小聲地吸了吸鼻子,把還未成形的哭腔收起來。


    天人生來無淚,即使他們心中懷抱著萬分哀傷。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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