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迴


    秦英把話和吳咒禁師談攏了,暫坐片刻就推說自己還有旁事,先告辭了,兩天後她還會到太醫署找他。


    吳咒禁師將她送出太醫署的門口,心道秦英出使一趟,周身的氣場竟是比過去攝人許多。若自己並非與她熟識,就會在秦英麵前諾諾不能言了。


    她剛才雖然沒有讓吳咒禁師為自己搭脈,但這不代表她對自己後腰的傷情全不在乎。


    剛受傷那會兒她寬心了一次,結果第二天就發起高燒。如今雖然愈合了,她聽完吳咒禁師的警戒之言,還滿害怕刀傷會影響自己兩旬以後主持祭祀。


    於是秦英轉出了太醫署,拔腿往橫街的方向去了。她頂著下午的驕烈日頭走到左春坊,敲開了林太醫在藥藏局的廂房,聽到裏麵傳來應答,拉開紙門就不見生地進去了。


    林太醫此時看到秦英,麵上的驚訝表情與吳咒禁師相比,真真是有過之而不及。他給秦英殷切地敷好坐席,溫上了紅泥爐子上的茶湯,問她此行可還順遂平安。


    秦英盤腿坐下來,微笑著道了一聲:“世上諸事都是好壞參半的。路上不怎麽太平,但結果還是可喜的。我今次過來就是特意想讓你給我看看,這身上是否留了什麽後遺症。”他知道自己的真實性別,於是秦英也不避諱著,大大方方地將腕子翻過來,擱在小幾上。


    他聞言就猜測到秦英此去,大概是遇到了不小的險境。他沉著一副正經麵孔,三指合攏隔著一張薄薄的手巾診起了脈。默了許久,他啞聲吩咐秦英把傷處給露出來。


    她依言解開了銙帶,卷起官服和中衣。


    記得秦英過去中了朱砂毒時,林太醫就看過她的一身上下。此時不過看一下後腰,委實不足掛齒男女大防之事。


    林太醫膝行到了秦英身側,伸手挨個按壓了刀傷的痕跡,問她現在有什麽感覺。


    秦英雙手靠在小幾上,伏案說道後腰那裏有些發癢。


    他歎息道:“我並不是個道醫,但年青時也看過些道書。曉得你們道家講任督二脈、前後三關。你的這個傷剛好落在督脈的命門。皮肉雖然愈合無恙,但內傷嚴重督脈受損。我想你大概也能感覺出來,整個後腰根本不像是自己的。現在唯一的法子就是靜養。奉勸你一年之內最好不要再打坐修行,強行讓督脈複迴原狀。”


    “老老實實地靜養一年,再重新衝破三關、運轉周天?”看林太醫點頭算是迴應,秦英苦笑了聲又道,“我這故意做好人的代價有些大啊。”


    秦英從小修行的是阿姊教她的道法,講究的是逐步打通督脈的三關,運轉大小周天,以期丹田中的真氣化為妖丹。


    她從十幾歲的時候就被阿姊強迫著修行,中途又拜了寧封子為師,修行兩百多年下來,早已經衝過尾閭、夾脊、玉枕三關,然她的一團真氣遲遲凝不成丹。


    寧封子見秦英在自己身邊百年也突破不了瓶頸,就打發她下山了。誰知她在俗世中非但沒有進步,反而因為一道刀傷,讓她的百年努力化作虛無。


    秦英百歲時曾服用過阿姊煉的一顆固形丹,讓她化形為人後再不會輕易退轉原身。如今她失去了百年修行,好在還有丹藥撐著道體,一年內並不會現出原身。然而她皮囊中空並且體質虛弱,生死大劫將會如影隨形。


    ——這刀傷斬去的不僅是她的百年修為,還有她的大半條命。


    受傷後她就時常感到無力,不怎麽願意走路,稍遠的地方就要乘車代步。原以為自己是變懶散變嬌貴了,經過林太醫的點撥,才知道自己的情況如此糟糕。


    何況秦英這些天的心思壓根沒往修行靠攏。不打坐也就不知體內真氣所剩無幾。過去的疏忽大意導致現在聽到林太醫之言,猶如被晴天霹靂過了一下。


    想完這些,秦英深深恨上了侯君集。


    他們上輩子的恩怨糾葛沒有梳理清楚,就算她大度地不提舊事一筆勾銷,這輩子他幾次將她推入深淵,就足以讓秦英將他視為不死不休的仇敵。


    侯君集借用幽州軍府的刀,將秦英的修行斷了根基,時時刻刻受著死亡的威脅。未來她定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林太醫看秦英默然不言,也感覺出對方心裏很不好受,給她遮上了後腰傷處,拍拍她的肩膀作為安慰。


    秦英抱著手臂趴了半晌終於顫著嗓子嗚咽一聲哭道:“……我的修行幾乎散佚殆盡,主持祭祀,超度前朝將士亡魂還能否成行?”


    “我不太懂祭祀那一套,但我想你的身體已不適合再參加。”林太醫組織了一會兒言辭,選了個圓滑的角度勸道。


    秦英想到自己在幽州江畔幹嘔反應無比強烈,恐怕那時就已經失去了修行,眼淚如河滔滔不絕,一旦決堤就再也止不住了。


    她清楚自己這種修行已久,而今空空如也的身體,是最容易遭遇祭祀反噬的,生死大劫也極為容易趁機趁虛而入。但她無法將自己親自送迴長安的那些前朝屍骸視作不見。


    “……若我不管,他們的魂魄一刻都不得安息。”秦英將頭埋在衣袖之間,低低地重複了自己過去在鴨綠江畔說過的話。


    林太醫看她哭地淒慘,替秦英又氣又哀地罵道:“禮部難道就不能派人主持祭祀嗎?”


    “人都怕死。”秦英吸了吸鼻子,把臉上糊著的眼淚匆匆抹掉,坐直身子拖著尾音道。


    “你不怕嗎?”他看著秦英束好金石銙帶,把鬢發攏在耳後,問道。


    她從腰間的香囊摸出一麵梅三娘給自己的小圓銅鏡照了照,發現除了雙眼發紅以外,麵色還能勉強遮掩地過去,於是收起鏡子站起身道:“我比誰都怕。但若能死得其所,我就是無畏無懼的。”


    林太醫此時想道:別人謀求名利富貴最多不會危及自身,唯獨她謀求天下太平是實打實地拿命搏換。


    就比如祭祀前朝將士亡魂。既然禮部不願攬事,秦英也可以眼觀鼻、鼻觀心地不作聲,反正她將屍骸送迴來就是已經盡了心。但她是個修道之人,每天早晚課都在祈願國泰民安。她胸懷裝著的東西比一般人都要多,她眼眸裏看到的東西比一般人都要深。


    要她像其他人似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那大概是不可能的。


    秦英上午得了陛下的首肯,下午與禮部初步協商好了,如今她沒有餘地往後退卻。


    她想不出法子避開災禍,就隻能求助他人了。


    如秦英心目中見多識廣的李淳風。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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