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迴蘿卜和青菜,各有所喜愛。


    林太醫為秦英細細地講起了他曾呆了二十年的太醫署:“太常寺管理下的太醫署分為醫藥兩大類。醫類較為複雜,下頭又分了醫科、針科、按摩和咒禁四科。”


    秦英進宮之時,就是和太醫署咒禁科的人聯手為太子殿下主持祈福典禮。她聽到這裏,點點頭示意林太醫繼續說。


    林太醫清了清嗓子:“這四科中又安排了博士與助教來教習學生。每過一段時間,署內都會統一考核各科的工生,以諸考生測試之優劣來授予職官等級。再過兩天就到本月末的考核了,到時候我們就從試卷裏挑選可用的人手,你看如何?”


    “刪看考核成績倒是個快捷的法子,不過他們會欣然接受考後的職官調遣嗎?”秦英垂目想了一會兒,托著下巴問道。


    他轉了轉黑曜石一般閃爍著光的眼眸,嘿嘿笑道:“一部分人會在太醫署呆上一輩子,另一部分人學成以後,就被分配進了尚藥局,給陛下和皇後娘娘診疾了。如今給太子療疾的藥藏局新設,剛好是缺人的時候,調些太醫署的人才過來豈不是妙哉?”


    秦英隨即讚歎:“此法甚妙。”林太醫想得如此周到了,她除了應聲附和,似乎已經沒什麽好做的。


    她和林太醫商量一致後,便坐在案前聯名修書給門下坊的左庶子大人,說明了他們如今的構想。


    林太醫拿著這封帛書去找左庶子大人,又囑咐秦英先在廂內坐著等他。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林太醫眉開眼笑地迴到廂房中,說左庶子大人把選拔人手之事交由了他和秦英,隻是再派兩個人跟隨記錄。


    她沒在臉上表現出高興的神色,心裏擔憂地想著:左庶子大人如此放權,隻怕是對藥藏局的設立沒有什麽信心吧。他們兩個若能把事做好,功勞是左庶子大人占著;若不能把事做好,責罰卻是有他們背著。


    她出了一後背的冷汗,看來九品的藥藏局侍醫也不是那麽容易能當的啊。至少她在藥藏局的設立上,就不得出現一丁點兒的馬虎大意。


    秦英整了整衣襟,把雙腿處的官服褶子慢慢壓平,她斂眉道:“小道從未參加過醫藥考核,不會看考生試卷該怎麽辦?”


    “沒關係。”林太醫扶著雙膝,重新跪坐到秦英的對麵,“你通曉醫類咒禁科與針科,便選拔這方麵的人,其餘科目不勞煩你了。”


    咒禁科、針科的考核不是筆試,而是臨場麵試。林太醫的這個主意很好地避開了秦英的弱項。


    他這個七品下的太醫署太醫令,也不是白當的。


    秦英聽了以後麵露難色,支支吾吾地不說話,她對麵試別人十分沒底。


    上輩子她雖然在醫術上略有小成,可她畢竟沒有拜過師傅,係統地學習過咒禁針砭。所以她的專業知識可能連太醫署的初習生還不如。


    林太醫隻當秦英無言是在謙遜,拍了拍她的肩以示鼓勵,他就低下頭研墨,準備把考核當日的細節整理成文。


    秦英的心裏轉過千百個念頭,原本清明的腦子被攪和得亂七八糟。


    她拍了兩下額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最後發了狠,咬著牙關默念道:自己麵試別人罷了,又不是被人麵試,有什麽好害怕的,大不了一個人也不挑,全讓林太醫代勞。


    心裏這樣想,卻不代表她真能釋懷。這兩日裏,秦英緊張地食不好寢不安,搞得像是自己要麵對月末的千人大考。


    李承乾看到了秦英頂著兩隻眼袋的憔悴樣兒,彎起嘴角笑得很是愉快。


    秦英前兩日被毒舌的太子訓過一頓,言行已經收斂了許多,每天端藥祈福過後也不和李承乾多說一句話,就魂不守舍地徑自離去了。


    太子殿下以為自己的話語當真傷了秦英的心,不過他又拉不下臉刻意交好她,兩者的關係就這樣僵持了起來。


    考核當天,辰時,秦英跟隨林太醫進了太醫署。院子中央有個露天的場地,此時場中已經放置了數以百計的桌案,每個桌案之前都坐著身穿白色袍服的習生。他們各自執著毛筆認真答題,誰也沒有好奇場外發生的事情,仿佛場內場外就是兩個世界。


    林太醫在沒有遷官的時候,乃是太醫署的一把手,地位極高的他剛進院落,在場的諸位博士助教、還有醫師藥師都向他的方向躬身見禮。


    秦英走在他的身後,著實狐假虎威了一次。


    林太醫微微頷首,目不斜視地到了他過去的同僚王太醫麵前,他壓低聲音道:“這個月的考生頭三甲中,我想要挑兩個進新設的藥藏局……王太醫可有什麽意見?”他把袖中隱藏的帛書抖開,露出一枚門下坊的朱紅色章印。


    他和王太醫同任太醫署令,職位月俸雖然是相同的,不過平日裏的權力總有傾軋高下。林太醫不喜歡爭管事的職權,所以平常是王太醫在操持大小事務。


    王太醫不像林太醫一般,從太醫署的初習生一步步走到頂層,而是從尚藥局調過來的。或許人都有念舊的情懷,王太醫每次都在考核以後,往尚藥局多安置幾個名額。


    林太醫過去對此表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他當前不能讓步了。


    因為太醫署的人才去向關係著他的利益,他必須和王太醫爭奪最拔尖的考生,並且盡可能地多選拔一些可用的人手。


    “王某已經聽說,皇宮裏將要在門下坊加設藥藏局。不過藥藏局的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它如何爭得過尚藥局這個大唐開國便立下的醫署?”王太醫的國字臉上維持著笑意,眼神卻變冷了幾分。


    林太醫報以平靜的迴答:“不巧你我是本月考核的監考官,對考生分配有著無可辯駁的決定權。既然你我誰也不能讚同誰,不如換個新鮮方式,讓前三甲的考生自主選擇入職之所?”


    “你以為我不敢答應你?”王太醫說著,立刻傳了一個空閑的醫科博士,讓他代替自己擬下一份字據,並跪坐下來簽上名字。


    這時林太醫對秦英招招手,也要她記寫剛才兩個人的誓約。


    趁著林太醫低頭囑咐自己如何記寫相關格式,秦英苦著一張臉小聲道:“頭三甲的考生又不是傻,他們怎麽可能會選擇連前景都看不著摸不到的藥藏局?”


    “——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林太醫聞言伸出手,在她額頭上敲出了兩個爆栗,“何況我這樣說話,肯定是有把握的,你就別操心了。寫完了這份手書,去西廂的每個房間巡視一圈,挑出咒禁生和針生各五個。”


    秦英右手捏著狼毫,筆歪歪扭扭地寫下一個個類似狗爬的楷書,左手壓著一張帛書,騰不出空來揉自己被敲紅的腦門,隻好委屈地癟嘴道:“小道沒學過相麵之術,不會怎麽看人是否有升官的潛力。要不……還是您全權負責了吧?”


    他不以為意地歎息,把秦英的最後退路也給封死了:“秦道長在麗正殿內奪林某針盒的時候,和如今可是判若兩人啊。”


    他的聲音沒有刻意降低,場外監考的幾個一刻博士助教聽到了,皆用探尋的表情注視著秦英。


    作為目光焦點的秦英頓時感覺自己壓力山大、如芒在背,渾身上下還起了一層抖不掉的雞皮疙瘩。


    為了逃離這令人萬分不舒服的感覺,她匆匆寫完落款的年月日期,把狼毫尖兒未幹的筆掛在筆山上,騰身站起,動若脫兔地離開了醫科和藥類的筆試考場。


    林太醫望著她很快消失在房門內的背影,撫著胡子笑了笑,眼裏有些不可捉摸的意味。


    “宮中何時來了一個秦姓的人物?”某個醫科助教沒有忍得住寂寞,和站在他附近的主藥咬起了耳朵。


    主藥抬頭觀察一番,看到兩個太醫署令正在沉默地對峙,才開口解釋道:


    “這你就孤陋寡聞了吧。秦英秦道長,最初在四月初八浴佛節、大興善寺的俗講台上嶄露頭角,陛下聽說了此道人的大名,把他請入皇宮給患疾的太子殿下祈福。”


    “入宮祈福……那秦道長不是應該和咒禁科的人走得近些?”醫科疑惑道,“他現在怎麽成了林太醫的跟班?”


    秦英祈福的事情雖然在皇宮中廣泛地傳播開了,不過大部分人還沒有把秦道長的名號,和她的相貌身量對應起來,也就是很多人隻聞其名、不認其人。


    再加上她祈福過後,就很少在太醫署裏走動,她入職藥藏局的近況也沒被多少外人知曉。


    今天秦英在太醫署的表現並不突出,近乎透明的她很容易受人輕視。場外監考的眾人隻當秦英是個跟班之類的小角色。


    主藥聳了聳肩,意思是他也不清楚。


    秦英首先進入的是甲字號的房間,捏著銀針的針生坐在一邊,他們的前方橫躺著隻穿了白色中衣的受針者,監考的針博士和針助教在房間內不時地走動,手裏拿著朱筆,以備圈畫懷中名冊。


    監考官們看到秦英這個不速之客貿然闖入,臉色都有些不悅。


    她穿著九品的淺青色官服不假,可是身量和相貌太過年少,她自然是遭到了別人的質疑。


    “你是尚藥局派的人?”給她開門的人問道,他放了一道門縫,卻未令秦英的第二隻腳踏進房間。


    “不是。”秦英趕緊搖搖頭,“秦某奉了林太醫的命,來此是為挑選藥藏局的人手。”說著她出示了林太醫剛揣給自己的,蓋著門下坊朱印的手書。


    他拿過手書看了看,確認無誤後向為首的針博士報告了,才放她進來。


    秦英暗暗唿了一口氣,拱手拜道:“謝大人的恩典。”叫大人是明顯的恭維話,那人顯然受用,微微地眯了眼。


    “請問今日的考題為何?”她從那人請示的動作中,分辨出了房間內地位最高權力最大的針博士。她直接走到了博士麵前沉聲道。


    “林太醫既然讓你前來,那你必定是對針科有些研究。不如你在場上轉一圈,猜猜他們是在為哪種患者治疾。若你猜對了,你盡管把看中的針生收入囊中。”


    針博士擺明了是在刁難秦英,他不相信如此年少的人,會眼光犀利到看破考題的程度,所以放心大膽地誇下了海口。


    秦英略一挑眉,她早就料到麵試別人不是件輕鬆的差事。在此以前,她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是她沒有想到,麵試別人會演變成被人麵試。


    現在針博士的話激起了秦英的興趣,她抬眸:“大丈夫可是要一言九鼎,說話算話的。”


    看到秦英麵色坦然並不露怯,旁聽兩個人詳談的針助教們憂慮地捏緊了手上的筆杆。


    若秦英答不對也就算了,對他們沒有影響。


    若秦英答對了,又把針科的人才全挑進藥藏局,那王太醫絕對大怒,把針助教們降職到針師也是沒準兒的。


    然而事情偏偏就要往壞的方向發展。


    秦英乖乖地邁起碎步走了一圈,仔細查看每個人的施針經絡和下針順序,最後邀功似的站在針博士的麵前抬首道:“若秦某沒有猜錯,今日的考題應該是,在隻有長短不一的銀針情形下,要如何應對風寒之症。”


    針博士啞然:“描述地這樣詳細,你果真是猜出來的?”


    秦英再次搖頭:“若秦某不知行針之理,怎麽可能猜地準。實不相瞞,他們用的針法雖有不同,可是幾個行針要穴都是一樣的。而小道明白,這幾個穴位對應的是肺症。”


    “秦大人師從何者?”針博士不因秦英拂了自己的麵子羞惱,反而好奇地問道。


    “過去曾受一避世高人指點醫術。並未學過醫。”秦英本著上輩子的記憶實話實說。


    “好。”針博士聽罷讚許地道,“本官看輕於你,這才栽了跟頭。”他交給秦英一卷還沒打開的名冊,“既是這樣,本官願賭服輸。等會兒你就把看好的人名勾上。”


    秦英接過被體溫捂地溫熱的名冊,心裏的一塊巨石轟然落地。


    麵試別人的她反過來被人麵試了,結果好像也不算遭糕。


    (作者話:補上了兩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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