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屍魔一襲讓即恆更加確定了一點,沁春園的後山已經成了妖魔的獵場。不能再在這裏逗留,否則當真吉兇難料。

    五人組大約都已達成了這種默契,大家悶頭趕路,就連歡兒與沁兒都不再耍性子,唯有沁兒精神恍惚,還沒從方才的驚嚇中恢複過來。

    暮成雪的步伐始終跟在和瑾身邊,即恆隻好當先帶路。縱覽整片海棠林,似在隱隱之中形成某種陣法,即恆看不出這種陣法究竟是哪門哪派,可以確定的是這陣法必定是十六年前住在這裏安胎的先帝之妃甄玉棠所作。

    甄一門乃中原大陸唯一一個流傳至今的古老家族,他們洞悉天意,傳達神旨,在這人界便有如天神。出身甄一門的甄玉棠在此地布下林木陣法,也是遵照天意嗎?天意天意,到底有什麽用意?

    即恆隻對戰場上的布局略知一二,這摻雜了五行八卦等等各門術法的法陣,他著實無從下手。然而糟糕的是,人為改造自然界所形成的陣法嚴重幹擾了他的五感,就像在皇宮裏迷路一樣,在這片海棠林裏,他一樣分不清方向。

    人類之所以能戰勝其他種類贏得中原大陸的統治權,並非僅靠人數與運氣。即恆不得不承認,人類的力量就連神都會驚訝萬分。幾千年以後,甚至數萬年以後,說不定連天上城都將易主。

    他抬起頭望著灰蒙蒙的林木上空,心底忽然湧起一股快意。神被自己創造的人拉下神壇,會是怎樣一副壯麗的景象,遺憾他活不到那麽久,無緣一觀。

    林中隱隱傳來細響,好似麻繩拖在地麵的摩擦聲,即恆豎耳傾聽,那聲音很快又不見了。如果他沒有聽錯的話,自他們誤入林中開始,這詭譎的聲音就一直如影隨形,時隱時現。

    除了食屍魔,後山隻怕還有其他妖魔在此棲息。食屍魔是食腐肉的妖魔,餓瘋了也會襲擊生人,那麽其他妖魔呢?以腐肉為食的妖魔不需要狩獵,大多不是群居生物。如若真像即恆所猜測的,這裏的妖魔都是當年大規模埋屍所引來,那麽時至今日它們的數量應當不會太多。

    但是對人類而言,僅僅一兩隻妖魔也是禍患。至少還有一隻食屍魔躲在暗處,以及那個聲音的來源,現在遠不是能放鬆警惕的時候。

    “公主,如果你累了,我們就休息一會兒。”即恆停下腳步,看向額頭已沁出冷汗的和瑾提議道。

    留在這裏固然危險,可危險來了沒有力氣跑更教人絕望。即恆權衡利弊,最終開口提議。

    “不行

    。”暮成雪側耳傾聽著周遭的動靜,當先否決,想來他也注意到了那個聲音,“這裏危機四伏,不宜久留。你身為公主的護衛,連這一點判斷都做不好嗎?”

    即恆很無辜,恐怕自他投劍那一舉動開始,在暮成雪心裏他就被定義成有勇無謀的莽夫了吧。“將軍誤會了,卑職認為這林子自成陣法,若沒有破解之術難以離開迷宮。我們應該保存體力以應對可能發生的危險,這才是上策。”

    “陣法?”暮成雪挑起眉,臉上鮮有地浮起迷惑。

    “不錯。”即恆頜首,認真地說,“這片海棠林是玉妃當年設下的陣法。”

    聽到玉妃,和瑾與暮成雪都是一怔。和瑾有些難以置信:“你說我母妃?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原來他們看不出來,即恆以為至少暮成雪能發現。玉妃當年為什麽要布下林木陣法,大肆屠戮宮人以血祭的人又是誰?即恆始終不相信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會做這些傷天害理又損陰德的事,更何況甄一門自知窺視天機自損陽壽,乃信善門第,以甄玉棠嫡係的身份,足以稱聖女……不管怎樣,海棠林的確是玉妃所植,陣法亦是她所布下。如果和瑾得知後續的詳情,定然難以接受。

    “妖怪哥哥……”歡兒忽然插嘴打破了三人間的沉默,她皺起鼻子不屑地瞅了即恆一眼,“你路癡就不要找借口了,我跟沁兒都知道的。”

    即恆麵上一僵,卻見沁兒茫茫然的眼眸慢慢恢複了神采,聽到歡兒的話跟著點頭:“嗯嗯,哥哥路癡,沁兒作證。”

    即恆忽然覺得這丫頭還是一輩子呆下去比較好。

    被兩個小丫頭這麽一攪和,即恆發現和瑾與暮成雪看他的眼神有點變了樣,頓時欲哭無淚:“卑職所言句句屬實……”

    和瑾將信將疑地問:“你實話說,你分得清方向嗎?”

    即恆語塞,和瑾這話問得很有玄機,他若答是,這幫大人物就會高高興興地將帶路的任務全數托付於他;他若答不是,那他之前帶的路隻怕會成為他們翻臉的借口……伴君如伴虎,伴君之親亦如伴幼虎。再小的大貓,咬起來也很疼的。

    “公主恕罪。”即恆眼睛眨都不眨,隨即迴答,“我們已經越來越深入林中,若在邊緣尚能憑借一些特征來辨別,可如今已誤入深處,在迷宮裏還能耳聰目明,那怎麽叫迷宮呢?”

    和瑾點點頭,似笑非笑。她是問給暮成雪聽的,讓和瑾抓到話柄,總比讓暮成雪抓到話柄好解決。

    暮成雪雖然看起來木訥,但心思清明,怎會不明白。他早已經發現和瑾總是在有意無意地偏袒這個少年。以她素來的秉性推斷,對自己的人自是百般苛刻,但在外人麵前又絕對護短,所以他並不清楚和瑾是不是在故意針對他,留著護衛來防範自己。而今他終於發現了不一樣。

    她的眼神裏有他沒有見過的溫柔,藏著一點戲謔和一點小得意,時而又有些憤懣,好似在生悶氣。可是更多的隻有溫柔,隻有在悄悄看他時才會有的溫柔。

    暮成雪的視線落在前方的少年身上,心底倏爾間湧起的波濤卻漸漸沉寂,冰封在徹骨嚴寒的水麵之下。他驚訝於自己的冷靜,然而心底卻因水成冰而感到一絲踏實。滅頂的波濤需要更大的力量來推動,力不足,將自毀。

    他忽然找到了讓自己冷靜的方向,對和瑾的感情也找到了安置的角落,不再像以往那般漂浮,踩不到實地,空憑一腔洶湧在心底來迴激蕩,擾得人寢食難安。

    暮成雪沒有為難即恆,和瑾本以為自己的計謀已經得逞,準備鬆口氣稍作歇息時,忽然發現暮成雪在看她。幽深的眼眸裏仿佛沒有一絲溫度,冰肌雪顏之上單薄而線條分明的唇角倏爾微微彎起,好似一個笑容,可他的眼裏卻寒到徹骨,猶如滿含怒意。

    暮成雪很少笑,他對她的笑容裏總是帶著一點寵溺,是對屬於自己的東西耍脾氣撒嬌時那種權力者的寵溺,因此和瑾常常感到厭惡。

    可是這一次卻不一樣,他在笑,他也在怒。和瑾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種自心底深處散發出的怒意,而他臉上卻掛著笑容,這笑容讓和瑾直寒到骨子裏……

    她腳下踉蹌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一隻手環住她的腰,將她的身子圈進有力的臂膀。沉重的心跳在和瑾耳邊錘響,一聲聲強而有力,伴著她的心跳,卻蓋過了她的心跳,聲聲迴蕩在她心房間,敲擊著她的心髒。

    “放開……”和瑾低唿了一聲將暮成雪推開,表情甚是狼狽與倉皇。她下意識看向即恆,看到即恆為難的神色心裏頓時湧起道不盡的失望。

    他們即將大婚,即便有些親密的舉動,隻要沒有逾越禮製,即恆都沒有立場去製止。和瑾心裏明白,但仍舊感到失望與委屈,她收迴視線,平複著唿吸低聲斥責:“不準你這麽放肆。”

    暮成雪俯首斂目,以他一貫的優雅輕聲道:“臣沒有非分之想。”

    他們二人幾乎貼身而對,暮成雪低頭俯在和瑾耳邊說話的樣子十

    分自然而和諧,如果是不知情的路人看到這一幕,定會以為這是一對愛侶在相互傾訴蜜語。

    即恆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他隻知道心裏有點說不清的感覺很不爽,可扭過頭不看又覺得自己這根火燭實在是亮了一點,不尷不尬,又尷尬至極。

    不過比他亮的火燭遠沒有他識趣,歡兒沁兒見到和瑾的困境,雙雙跑來將暮成雪推開,脆生生地斥責:“木頭臉,你又欺負姑姑!”

    “妖怪哥哥,姑姑被欺負了,你不來幫忙嗎?”

    即恆幹笑了兩聲,尷尬變鬧劇,真不知怎麽收場好。他隻好硬著頭皮走上前,麵對一臉尷尬的和瑾與喜怒莫測的暮成雪,斟酌著言辭道:“天快要黑了,公主如果歇息好了,我們就快趕路吧。”

    和瑾如獲大赦,立馬點頭應允:“趕路吧。”

    即恆仍舊是在前帶路,既然大家都迷失了方向,也就無所謂誰的責任了。剛才那一幕一直烙在即恆腦海裏,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耿耿於懷,明明已經做好準備放棄了……

    “妖怪哥哥是懦夫。”歡兒不知何時跑了上來,揪住他的一隻袖子,眼神輕蔑。

    “是懦夫。”沁兒則揪住他另一隻袖子,撅起嘴非常不滿。

    即恆心煩意亂,將她們統統甩開:“我不是妖怪。”

    “那你就是懦夫。”歡兒被甩開了又抓住他的手,湊上來盯著他,小小的臉上帶著不合年紀的早熟,“你可沒否認這一點。”這丫頭真會見縫插針。

    “對,懦夫。”沁兒沒抓住他的手,就抓住他的衣角用力地點頭應和。這丫頭真會起哄。

    “你們兩個小鬼懂什麽,快放手。”即恆作勢威脅,兩個丫頭卻根本沒放在眼裏,對視一眼後兩張一模一樣的臉上浮起一模一樣的蔑視,一左一右仰起頭衝著即恆說:“你以為我們年紀小什麽都不知道,其實在我們眼裏你才是傻瓜。”

    這番醍醐灌頂的話語讓即恆很是吃驚,他看了看歡兒,又看了看沁兒:“你們知道什麽倒是說來聽聽。”

    她們又對視一眼,好像通過眼神就能達到雙方的交流,明明一刻鍾前還吵得不可開交。

    兩顆小腦袋同時仰起來時,即恆知道她們已達成了雙方的共識:“我們不喜歡暮成雪,不想姑姑嫁給他!”

    對八歲的孩子果然希望不能太高……即恆苦笑一聲,摸摸兩個人的頭,好脾氣地說:“你們隻想到自己,可有想過你們

    姑姑?”

    “想過呀。”歡兒不喜歡被當作小孩子,不耐煩地打掉即恆的手,“我當然知道姑姑怎麽想。”

    即恆頗有點興趣地挑了挑眉,就聽歡兒道:“姑姑喜歡你,她也不想嫁給暮成雪。”

    有那麽一刻即恆腦海中一片空白,似乎所有理不清的思緒都被眼前這個隻有八歲的小丫頭簡簡單單一句話給理清了。他至始至終不太肯定和瑾的心思,她是因為不喜歡暮成雪才會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還是因為真的喜歡他才會抗拒暮成雪?

    他不能肯定。然而此刻歡兒替他肯定了。

    心裏亂成一團的疑慮與焦慮仿佛都在此時沉澱,對於八歲的孩子來說,世界就是很簡單的,喜歡的人就是喜歡,不喜歡的打死也不喜歡。可對他來說,對和瑾來說,喜歡不一定就能得到,不喜歡的不見得就能拒絕。

    大人的世界總是被搞得很複雜,他沒法解釋,望著兩個孩子故作老道的得意神情,突然有點想笑。他抬起手,頓了一頓,終是按上歡兒的頭,在她萬般不樂意的表情下輕聲道:“謝謝,你說得對。”

    歡兒躲著即恆的手,聽到他的話眉頭才略微舒展,揚起鼻子輕哼一聲:“不用謝了,我也是為了姑姑好。”

    她裝模作樣的表情實在太像和瑾了,即恆真的忍不住要笑,又怕這小公主發脾氣,隻得強忍著。另一邊的沁兒有些委屈,搖搖即恆的手撒嬌:“哥哥,哥哥,沁兒也知道的,沁兒也要摸頭。”

    “多大的人了還要摸頭,不害臊。”歡兒瞪她一眼。沁兒則朝她皺了皺鼻子,不滿地反擊:“得了便宜賣乖。”

    “噗……”這迴即恆是真的忍不住笑了出來,引得兩位小公主紛紛將怨懟的目光轉向了他。

    即恆笑了一會兒才停下來,對著沁兒充滿怨念的大眼睛著實於心不忍,抬手在她頭上輕撫。柔順的發絲細軟而光滑,是屬於她這個年紀的孩子所獨有的柔軟,隨著指尖的觸感仿佛能一直觸到內心最深處的溫柔。沁兒喜歡被寵愛的感覺,即恆便滿足她的虛榮,細細摩挲著她的頭頂,滑過後腦,脖頸,指尖一直掠過下頜,在尖尖的下巴上輕輕一挑。

    沁兒有些莫名,她還不明白這是什麽,睜著烏黑發亮的大眼睛茫然地眨了眨。歡兒卻紅著臉罵了一聲:“流氓!”

    說完她就嫌棄地甩開即恆,往迴跑了。沁兒更加莫名其妙:“她怎麽了?”

    即恆迴望了一眼歡兒跑走的方向,看到和

    瑾與暮成雪亦步亦趨的身影,歎了口氣,對沁兒說:“她會是個好姐姐。”

    作者有話要說:繼續標題和摘要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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