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盛青絕不會想到自己一時的心血來潮會在不久的以後掀起一陣海嘯,將所有的人都卷入漩渦。他正為自己完美的計劃而洋洋得意,準備著以善的名義將四個涉世未深的少年送入皇城。多年後他迴顧起這一幕都會忍不住感慨,原來自己真的有當人販子的潛質。

    而這個與陰謀沒有任何關係的計劃,今後將成為陰謀的導火索,徹底打破平靜的水麵。至少在一切尚未發生的那一天,他瞭望著郊西戰場晴朗的天空,心情非常的好。

    ***

    那天的天氣也和今天一樣好,晴空萬裏無雲,陽光暖人心肺。藍月山與紅月山遙遙相望,如同牛郎與織女般情意綿綿。

    年輕的成盛青將軍放下天羅與美濃的戰事,走出軍帳,望著沒有半朵雲彩的碧空陷入遐思。邊關荒涼的大地難得有這般純淨的景致,似乎預示著什麽好事將要發生--

    一隻大鳥在視野中滑翔而過,一瞬間遮蔽了視野,不知是蒼鷹,還是禿鷲。

    禿鷲是飛不了這麽高的。一個聲音如此迴應道。

    成將軍笑了起來。

    “有一個秘密任務要交給你們。”他微笑著開了口,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天空,“我有一個表妹馬上就要十六歲了,最近她的身邊似乎發生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命令你們去保護她。”

    三個將士麵麵相覷,其中一個遲疑著問道:“什麽人?難道比邊關戰役還重要?”

    “是啊。”成將軍放下茶盞,十分舒適地閉上了眼睛,“她是我妹妹,當然比打仗重要。”

    迴答得太過於斬釘截鐵,以至於三將士張大著嘴巴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成將軍見屬下都沒有異議,十分莊嚴地宣布:

    “從今天起,你們就是‘和瑾專屬護衛隊’——子清,這個艱巨的任務就交給你了。不要辜負了你爹對你的期望。”

    被喚做子清的少年將士胸口頓時燃起一股熱血,激動道:“子清也不會辜負將軍的期望!”

    成將軍滿意地頜首,見子清有些欲言又止,便問:“還有什麽問題嗎?”

    “那個人是誰……”子清指向帳門口盤腿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撐著下巴發呆的陌生少年,問。

    他已經坐那很久,跟一座雕像似的一動不動,幾乎要與石頭連為一體。可是他周身有種強烈的存在感實在讓人無法忽視。

    子清到軍中不過短短數月

    ,但這麽顯眼的一號人他不該沒有印象呀?他迴頭看向身後兩個資曆高的同伴,他們也是一樣困惑。

    成將軍“哦”了一聲,口氣很隨意:“忘了介紹他,他是你們的隊長。”

    “什麽?”三個人同時吃了一驚,瞪大了眼睛。

    成將軍招唿道:“即恆,過來說句話,以後你們就是出生入死的同伴了,要好好相處。”

    成將軍像哄小孩子一樣好言好語道,那個少年卻隻是偏頭瞟了他們一眼,又扭迴原位,吐出兩個字:“不去。”

    子清有些惱火,他是個公子脾氣,又尚未經磨練,成將軍是他最敬重的人,這個人不僅對成將軍無禮,還連帶著把他們三個一起蔑視了。

    然而成將軍仿佛習慣了,不以為然地笑問:“為什麽,你不想出去走走嗎?”

    少年迴頭一臉鄙夷地看著他,又隻說兩個字:“不想。”

    子清這迴憋不住了,上前一步微怒道:“口氣倒是很大,不知道本事是不是一樣大?”見即恆不理他,他冷冷一笑繼續激他,“你這般推辭,莫不是怕自己太過無能,拖我們後腿?”

    對方還是沒反應,連一個眼神都沒有。這種檔次的激將隻能暴露他自己的智商,即恆早就免疫到可以自動屏蔽。

    子清徹底動怒了。成將軍忙打圓場:“子清……”

    然而子清咽不下這口惡氣,一時衝動就脫口道:“你要是夠膽就來單挑!”

    “胡鬧!”成將軍厲聲喝道,溫和的眉眼變得嚴厲,“子清你最為年長,當盡力輔佐隊長才是,怎麽開始帶頭胡鬧?”

    子清自知失言,低下頭沒再吭聲。可是顯然他的怒意還沒有消去。

    成將軍問剩下兩個人:“孫釗,花病,你們呢?”

    那兩個人相互交換了神色,齊齊搖頭表示沒有異議。

    “那你們迴去準備一下,明天上路。”成將軍緩下臉色,揮了揮手示意他們散去。直到三個年輕的背影各自消失在視野中後,成盛青才略顯無奈地看向鬧別扭的小鬼,皺著眉頭說道:“你怎麽領導青雲幫的?一點團隊精神都沒有。還是說你故意讓我在下屬麵前丟麵子?”

    少年不滿地嘟噥道:“所以我才不想混青雲幫了……”

    “那就吸取教訓!”

    少年默然不語。一年前樂津大力整頓了治安,順利圍剿兩大幫派,連帶著取締風月行業,新上任的安

    縣令可謂是政績連連。可是後續的情況卻不容樂觀,樂津八成的經濟都是靠風月行業撐起的,這一塊被剿滅後樂津立刻被打迴了原形,又變成了名副其實的窮鄉惡土。

    失去了兩大勢力相互抗衡而維持的“規則”,僅靠衙門微薄的人力根本無法維持治安,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樂津成了盜匪光天化日都能大搖大擺搶掠的天堂。

    而這一切災禍都源自於這個少年一時的天真。可以說因他一個人而毀掉了一個城鎮。

    ……多麽驚人的破壞力。

    這也是成盛青決定將他帶離人煙,收押在身邊的原因之一。可事到如今他又有點後悔了。

    少年跟他來到郊西以後被安排在軍營一裏內的村落裏,隻是給他換了個牢房而已,可他卻出乎意料的聽話。成盛青讓他幹什麽他就幹什麽,成盛青沒讓他幹什麽的時候,他也適當會幹點什麽,當然善後都是成盛青來做。終於惹得那個村子天怒人怨,雞飛狗跳。看在成盛青的麵子村民們才勉勉強強容忍了他一年。

    成盛青很奇怪,當初他隻不過拿“全國通緝”這種話唬他,他居然就被嚇得服服帖帖的了。後來他旁敲側擊問少年是不是得罪不得了的人怕被仇人找到,少年也隻是懶懶地說他的仇家太多了,數都數不過來。

    與他的乖順形成對比的,就是他越發的少言寡語,基本上是問一句他才答一句,一句都不會超過十個字。他還年輕,這種性格對他以後的人生有影響不說,若有外人不知情的傳開跟隨了成盛青一年就能逼成自閉症,那成盛青就太冤枉了。

    可是後來,成盛青也慢慢地醒悟了過來:原來他在抗議!在對他欺騙的行為抗議!

    好一個無聲的抗議啊……成盛青無語凝咽。當年意氣風發的青雲幫老大憋屈到這種地步,連成盛青都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壞蛋。

    迴顧過去總是讓人無限感傷。如今他麵對這個脾氣越來越古怪的少年,反省著自己的教育不當之處,決定要給他一個挽救的機會。

    “為什麽不去?”成盛青好聲好氣勸道,“你不是嫌村裏煩嗎?人家也嫌你煩,正好眼不見為淨。”

    少年淡淡吐出一句:“今天早上右眼皮跳個不停。”他言下之意就是再也不聽你忽悠了。

    “這不算理由。”成盛青攤手,“是你太過神經緊張導致的麵部局部抽搐。”

    少年翻了個白眼,換一種說法表示自己立場堅定:“既然是你‘請求’我,那

    我就有拒絕的權利。”他一字一句道,“我拒絕。”

    成盛青無奈,隻好拿出殺手鐧:“既然你拒絕,那我就改為‘命令’你。”他語氣威嚴,容不得置疑,“我命令你,即恆。給我表妹當保鏢!”

    少年垂下眼睛,狠狠地咬了咬牙,卻說不出一個字。

    成盛青很滿意,繼續問道:“剛才三個人你怎麽看?特地挑了和你年紀不相上下的,好相處一些。”

    即恆淡淡地評價:“一個白癡兩個悶桶,沒什麽用。”

    成盛青大笑起來:“隻說對了一個!你看人真沒眼光,難怪在青雲幫混不下去……”

    他又舊事重提,少年感到厭煩。另一邊又對那個沒被否定的倒黴蛋產生了一絲同情。

    “……用得著四個人嗎?”他歎了口氣,想盡快轉移話題。

    “用得著。”成盛青緩慢而篤定地說道,“我不是要你去使喚他們,而是要你學會與他們相處。”他看向少年鬱悶的表情,收起笑容正色道,“如果你學不會與人相處,走到哪裏都不自由。”

    他說了一句好有道理的話。即恆無法反駁,隻好悶悶地又問:“什麽任務?具體點。”

    成盛青沉默了一會兒,神情變得嚴肅,然而口氣還是有點隨意的,他說:“我表妹家裏出現了一隻食人鬼。”

    因為他的語氣太自然隨意了,少年一時沒反應過來,隨口說道:“鬧鬼請道士唄。”

    “食人鬼,會吃人的。”成盛青強調。

    少年這時候才緩緩轉過頭來,定定看著他,漆黑的眸色泛起一絲驚異,他驚訝道:“家裏出了吃人的兇手,這樣明顯還抓不到?”

    成盛青一愣,少年關注的重點好像和他預想的有點出入。他略微思索了片刻,答非所問:“這個說來話長,總之我要你保護她的安全,其餘的不管。”

    少年感到困惑。他的要求是有點奇怪的,不是有更直接的辦法嗎?

    “抓住他不就完了?”

    可是成盛青卻搖了搖頭,神色真正嚴肅下來:“我知道你好奇心重,但唯獨這件事你莫管閑事,我隻要她平安即可。就這麽簡單,你聽明白了嗎?”

    凡是成盛青刻意強調的東西都是不靠譜的。所以即恆立刻感到這件事恐怕沒這麽簡單。

    但是他不怕。

    食人鬼啊,聽起來挺有意思。總比留在這裏發黴好。所以盡管心

    有不滿,他也沒再抱怨什麽。心頭忽然有個念頭閃過,他微抿的嘴唇浮起一絲邪惡的笑意,他迴頭問:“你表妹馬上就十六歲了?”

    成盛青斜眼,暗自冷笑了一聲。這一年對他也是一種磨練,如今他雖不敢說對這個年紀的小鬼頭有多了如指掌,至少對眼前這一個,連他腦子裏有幾弦都一清二楚。

    他換上習慣性的戲謔笑容,在少年耳邊輕聲道:“是啊,大美人哦。而且她很快就要嫁人了,你想下手的話就趁早……”

    少年打了個寒戰,下意識躲得遠了一些,又覺得有點丟臉才不甘心地說:“……你說的,到時候別怪我……”

    成盛青好整以暇地笑起來,言辭誠懇:“你有這個本事的話,我第一個祝福你,出了事我擔著。”

    少年的臉色越發蒼白,成盛青好笑地歎了口氣。他抬頭看了看天空若有所思:“明天一早你就和他們一起起程吧,到了那裏會有人接待你們。”他喃喃道,“和美濃這場戰爭僵持久了對天羅不利,我會在十天內結束它。”

    “十天不夠,十五天有餘。”少年躲在石頭後麵,忽然接口道。

    成盛青迴頭盯住他,並沒有驚訝。某一天他履行諾言帶他到戰場觀摩,發現這個少年對於戰爭局勢有著一套獨特的見解。一個從未見過戰場學過兵法的孩子竟然能憑直覺洞悉局勢,的確是一個令人驚歎的才能。

    可是直覺這種東西太飄渺了,不可盡信。

    他笑道:“是嗎?那我就在十天內了結給你看!”

    少年對這種無趣的挑戰顯然不感興趣,他打了個哈欠,如果沒事了他想迴去睡覺了。也許今後的日子再也不會像今天這樣能懶散地曬太陽,還是未雨綢繆的好。

    他拍拍衣角的塵土就打算走,成盛青見他興致缺缺的樣子有些擔憂,便叫住他:“即恆,我記得安縣令給你判的刑期是兩年,如今一年已過還有一年。”他嚴肅道,“這個任務你隻要堅持一個月,一個月後你就能刑滿釋放。不僅如此,我會給你一張通行證,往後大半個中原大陸任你暢通無阻,絕沒有人敢攔你。怎麽樣?”

    少年不敢相信有這麽好的事,但他還是相信了,訝然道:“這麽好?為什麽?”

    “要你好好幹。”

    少年有些不服氣,他一直都是很認真地做每一件事的!

    成盛青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麽,話若是不說在前頭,這孩子是不會長記性的。他微微歎了口氣

    ,說道:“即恆,難道你沒想過嗎?從明天起,你將踏入全新的世界,去一個你以前從沒去過、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再去的地方,那裏沒人認識你,沒人知道你的過去……

    “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讓你重新開始,做迴你自己,展開新的人生。”

    少年沉默著怔在了原地。

    做迴我自己……展開新的人生……聽起來多麽誘人。他抬眼看向這個常常費盡心思為他著想的人,一時有些感動。但這種感動隻是出於他長期不懈的關懷。

    成盛青的笑容有些模糊,令他直覺到一股不祥的預兆。

    然而這種紛亂的思緒,他暫時還沒法理清楚。

    ***

    天上那隻大鳥還在悠閑地盤旋著。過不了多久,他就自由了。

    仿佛有一種叫做命運的東西,在等待的時點開始轉動齒輪,一經啟動後就再不能後退。

    他從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事情,盡管他時常感到迷茫和內疚。最終衝過迷霧的前方,又會有什麽在等他?

    反正不會更糟了。

    他扯起嘴角,露出一個釋然而不羈的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邁向新世紀吧,騷年~~

    星爺版的《唐伯虎點秋香》看幾遍都那麽好笑,真希望我的冷笑話功力也能達到那種境界~~

    ——以上兩條沒有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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