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的氣氛略為緩和。


    張玉不愧是文官,腦子比他們這些武將好使,一番分析說得入情入理,所有人思索許久,紛紛點頭讚許,神情也輕鬆了許多。


    沒人不惜命,好死不如賴活,但能找到一線生機,就如同溺水的人在水麵上抓住了一根稻草,不管能不能救命,先抓住了再說。


    帳內這些人多年橫行遼東,早已攢下一筆不小的家財,世上要錢不要命的人畢竟是少數,生死關頭之時,家財相比性命,委實微不足道,這個時候沒誰還死攥著錢財不鬆手。


    散盡家財送給劉瑾,換自己一條命,這筆買賣不虧。


    就在大家的話題已進入如何搬運家產,如何派兵護送進京,如何求劉公公保自己一命時,端坐正中的李杲忽然冷笑幾聲。


    “可笑!你們以為你們的家財進得了京師嗎?就算劉公公受了我們的家財,答應保我們一命,遼東到京師一來一迴,這段時間我等在秦堪手掌之中能保得性命嗎?別忘了,當初下令野狼峪伏擊秦堪,我們可都有份的,你們覺得秦堪是那種寬宏大量的人嗎?”


    眾人一楞,再一驚,最後頹然不語。


    對秦堪這位欽差大臣,在座的都有一個共識,陰險也好,殘酷也好,總而言之,他絕非善類,說立場,大家各不相同,所以敵對。論為人品性,其實大家都是一路貨色,唯一的區別是,秦堪恰好站對了地方,於是便代表了所謂的正義,而他們,很不幸的一腳踩空了……帳內眾人都沒吭聲兒,大家都很清楚,以秦堪的種種事跡來看,他的為人絕對跟“寬宏大量”扯不上半分關係,這人就是一趕盡殺絕的主兒,據說他在京師領兵剿殺東廠番子時,王嶽在東廠大堂內高唿投降,他也置若未聞,仍舊下令勇士營進攻,殺了數千番子才收手,最後逼得王嶽當堂自刎。


    對待曾經的大明內廷副相尚且如此,遼東都司裏的這些人就算投降,恐怕活命的機會也不大……氣氛再次陷入了絕望,不知過了多久,張玉歎道:“依總帥的意思呢?”


    李杲咬了咬牙,道:“硬扛到底!此戰若勝,挾大勝之餘威,我們可率兵投奔韃靼小王子伯顏猛可,求他把咱們單獨立為漢軍旗,伯顏猛可近年招兵買馬,所圖甚大,為了活命,給誰效力不是一樣?終歸都是鷹犬而已,諸位以為如何?”


    在座的鎮守太監和武將紛紛垂首沉默不語,張玉臉色卻變得鐵青,騰地站起身,顫著身子狠狠拂袖離開了大帳。


    文官縱然犯了滔天大罪,卻仍將“氣節”二字分得很清楚,有些事情寧願掉腦袋也不能做。


    李杲瞧著張玉的背影,眼中忽然浮上幾許愧然。


    若真投了韃靼小王子,將來死後有何麵目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李杲頗重宗祠,可……這是僅存的一線生機啊!


    祖宗可否原諒他?


    ***************************************************************“這就是李杲的祖宗?”


    欽差大帳內,秦堪皺著眉,看著桌案上的十餘個小壇罐,屈起手指敲了敲,壇罐發出沉沉的悶響。


    丁順咧嘴笑道:“正是,李家十八代祖宗全在這兒啦,找李杲的祖墳委實費了不少事,幸好咱們錦衣衛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好不容易逮著李家守墳的老家仆,老家夥剛開始還死活不招,後來手下弟兄就地挖了個坑把他活埋,一直埋到脖子老家夥才肯把李家祖墳的地點說出來……”


    秦堪疑惑道:“怎麽都是骨灰?這年頭埋人講究火化?”


    丁順笑道:“秦帥,那李杲是陝西榆林人,祖墳是從陝西遷移過來的,祖先下葬多年,骸骨早已極度鬆化,一碰就散,不可能完整了,一路千裏奔波轉運,不化成灰可運不過來。”


    秦堪搖搖頭,歎道:“缺德啊,丁順,你太缺德了。”


    丁順愕然道:“大人,不是你說要……”


    秦堪板著臉道:“我說什麽了?”


    丁順小心翼翼道:“您上次問李家祖墳葬在哪裏……”


    “沒錯,我的意思是,李杲經營遼東多年,祖墳裏一定埋了許多陪葬品,咱們來一趟遼東不能空手而迴……我隻想順手發筆小財,誰要你把他祖宗十八代都挖出來?”


    丁順:“…………”


    “節操呢?啊?”


    “大人,我錯了,我這就把他祖宗埋迴去……”


    “留著,請都請出來了,教訓一下他們的不肖子孫再迴去。”


    “怎麽教訓?”


    “別多問,傳我將令,兩門佛朗機炮十輪炮擊後,讓朵顏衛再次衝破李杲軍前部……”


    一名軍士麵帶驚慌匆匆跑進大帳,單膝跪地稟道:“秦帥,探子迴報,西麵十裏處出現一支來曆不明的兵馬,看人數大約兩萬左右。”


    秦堪大驚,急步走出大帳。


    一萬八千人對付李杲三萬大軍本就顯得吃力,若這支兩萬人的兵馬是敵非友,今日自己可就真的兇多吉少了。


    所以說,挖人祖墳是有報應的。


    平原上視野很開闊,秦堪凝目朝西麵望去,卻見遠處黃塵滾滾,旌旗遮天,黃塵中隱隱可見數不清的黑點浩蕩行來。


    不僅是秦堪,所有朵顏衛和儀仗官兵都勃然變色,驚疑萬分。


    “令探子詳細再探,弄清這支兵馬的來曆,命朵顏衛勇士上馬,全力戒備,隨時準備衝鋒,八千儀仗官兵密切注意李杲所部動向……”


    一連串的軍令下達,營中如同炸了鍋似的忙亂起來。


    沒過多久,又有探子來報,這支兩萬人的兵馬打著大明宣府的旗幟,領頭的是一位文官。


    直到此刻,秦堪久懸的一顆心才漸漸落迴肚裏。


    宣府的邊軍……看來自己派出的信使終於把信遞到了。


    隨著這支兩萬人的兵馬出現,秦堪和李杲兩支大軍之間微妙的對峙平衡被狠狠打破,秦堪大軍歡唿雀躍之時,李杲的遼東軍終於陷入了一片絕望,前軍和中軍無法遏止地騷動起來。


    一個多時辰後,一名穿著緋色官袍,渾身風塵仆仆的中年文官匆匆走進了秦堪的帥帳。


    秦堪眯眼打量著他,見此人神正氣清,目光清澈,臉型方正,頜下一縷青須脫塵如仙,端的是個人物。


    見麵先施禮,禮節周到得無可挑剔。


    “下官綏甘寧三邊總製,領左副都禦史楊一清,參見代天巡狩欽差大人。”


    秦堪心頭狂跳。


    顧不得理會宣府的邊軍怎會由三邊總製率領,隻聽到“楊一清”三個字,秦堪便不由自主站起身,急步上前迴了一禮。


    “原來是楊大人當麵,大人多禮了,本官可擔當不起大人之禮。”


    楊一清楞了一下,顯然秦堪的態度頗不合官場規矩,官場上可從來沒有欽差給地方官行禮的道理。


    秦堪卻不得不施禮,別人或可不敬,但這位楊一清,可是曆經四朝的重臣,後來更是出將入相,生平做過許多重要的事,治馬政,修長城,誅劉瑾,入內閣……別的且先不提,單說曆史上劉瑾伏誅,便是中楊一清的算計,僅憑這一點,秦堪就覺得他和楊一清的初見有如伯牙遇見子期,雖不至於共奏高山流水那麽誇張,至少也該互相客氣一點,不要被他挑了禮,免得他將來算計劉瑾時順便把秦堪也捎帶上……秦堪打量楊一清的同時,楊一清也好奇地打量著秦堪。


    對秦堪的大名,楊一清雖身在邊鎮,卻也如雷貫耳。滿朝皆傳此人乃正德新朝最大的奸臣,可是此刻見麵之後觀其麵相言辭談吐,分明是一副彬彬有禮的君子模樣,怎麽看也不像奸佞呀。


    楊一清楞過之後又向秦堪迴了一禮,道:“宣府張總兵巡視長城邊備不在城中,下官適巧在宣府接到了大人的急信,於是接管了宣府兵權急忙趕來保駕,兵權無小事,來日朝廷問起來,還請欽差大人為下官分說究竟。”


    “那是自然,多謝楊大人義伸援手,下官承情了。”


    楊一清連道不敢,隨即神情一正,道:“遼東總兵官李杲果真舉兵作亂了麽?此事非同小可,下官忝為左副都禦史,不可不問個清楚。”


    秦堪點頭,道:“李杲確實舉兵作亂,正於五裏外與我軍遙相對峙,此舉不止是作亂,已然形同謀反了,楊大人隻消出帳一觀,便可見李杲營盤……”


    說著秦堪將李杲誘殺朵顏衛三百餘人,並屢殺邊鎮百姓冒功掩罪等惡行分說清楚。


    楊一清先是訝異,接著神情漸漸憤怒,最後氣得拍案而起,怒發衝冠。


    “這惡賊該死!”楊一清大怒道。


    秦堪笑道:“本官出京巡視遼東,正是為了要他的命而來。”


    楊一清道:“此時我等王師壓境,欽差大人打算如何要他的命?”


    提起這事秦堪頓時精神一振,指著案桌上十幾個壇壇罐罐熱情介紹道:“來來,楊大人,認識一下李家十八代祖宗,一個個長得圓圓滾滾非常可愛……”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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