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趴在夏府圍牆上,秦堪仍舊有一種荒唐的感覺。


    一位是當今皇帝陛下,另一位是執掌天下特務組織的第二號頭目,現在卻像兩個竊玉偷香的淫賊似的,靜悄悄地趴在牆頭,眼睛都不眨地盯著夏府內院那位即將母儀天下的準皇後娘娘……真的有點變態啊……朱厚照顯然不覺得變態,看自己的老婆是天經地義的事,他絲毫不覺得有什麽不妥,至於禮法之類的東西,春坊讀書就沒讀懂過,不明也不覺厲。


    “秦堪,怎麽樣?我未來的皇後可入眼否?”朱厚照得意地朝秦堪挑挑眉。


    秦堪笑著點點頭:“堪稱傾城之姿,恭喜陛下得此嬌妻。”


    夏府內院裏,夏儒跟女兒說了幾句話便離開了,準皇後夏氏穿著一身大紅色的吉袍,在女官的指示下,正三步一頓然後雙手平舉一揖,再繼續走三步……看不清她的膚色,臉上塗了一層厚厚的粉,朱厚照剛才說她“白白淨淨”,這白得也太不正常了,棺材裏的人才有這種臉色,她的臉繃得緊緊的,神情布滿了莊重,步履移動間,連肩頭都沒有絲毫的晃動,可謂穩如泰山,紋絲不動,這份功力想必一般女子做不到。


    夏府內院裏有一方石桌,石桌有年頭了,顯得有些老舊。夏氏走著走著,不知怎的,大紅色的皇後吉袍寬袖角輕輕蹭到了石桌。


    夏氏麵無表情的臉忽然神色大變,扯著袖角不停地擦拭,旁邊的女官慌忙上前幫忙,卻被夏氏狠狠一推,女官被推倒在地,夏氏冷冷剜了她一眼,一開口卻寒如冰霜:“叫府裏的人過來把這石桌拆了扔出去。”


    女官一呆,垂頭委屈地應了聲是。


    ……………………不知朱厚照如何想,秦堪遠遠看著這位大明未來的皇後,卻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據說這位準皇後跟朱厚照同歲,同樣都是十五歲,朱厚照性情灑脫率直,想說就說,想做就做,這才是真正少年人的習性,也是秦堪樂意在君臣關係之外,與他結為朋友的原因。


    而這位夏皇後,明顯不是朱厚照和秦堪這一類人,她太看重身上這件皇後的衣裳了。


    朱厚照一直笑吟吟地瞧著夏氏,若說容貌,夏氏委實稱得上明豔動人,哪怕朱厚照對男女之情懵懵懂懂,卻也懂得欣賞美醜,夏氏的容貌在他心裏無疑打了一個很高的分數。


    然而直到夏氏剛才在院中蹭到石桌後,以及對女官的粗魯舉動,卻令笑吟吟的朱厚照忽然變了臉色。


    窺一斑而知全豹。


    朱厚照的臉上頓時流露出深深的失望,人與人之間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應,當夏氏開口說了那一句話後,朱厚照便深深感覺到,他和這位皇後肯定合不來。


    “這……便是父皇和朝中大臣們給我找的妻子?”朱厚照失神地喃喃道。


    “陛下……”


    朱厚照扭頭看著秦堪,眼中漸漸浮上深深的失落:“秦堪,將來和我過一生的不是妻子,而是皇後,對嗎?”


    秦堪歎息不語。


    外人眼裏,這位夏氏既是皇後,當然也是妻子,但秦堪懂朱厚照的意思,朱厚照要的不是皇後。


    “陛下,不要這麽急著做判斷,相處才能知道她是你的妻子還是你的皇後。”秦堪隻能這樣安慰他。


    朱厚照表情冷冷的,像冬天裏凍僵了的死魚。


    再次冷冷地掃了一眼夏府內院那位正在排演大婚禮儀的準皇後,朱厚照索然無興地下了圍牆。


    朱厚照怔怔地盯著圍牆斑駁的磚壁發呆,不知在想什麽,旁邊的張永和諸侍衛見陛下心情不佳,皆肅立一旁大氣也不敢喘。


    過了許久,朱厚照忽然朝著圍牆大喊道:“你永遠隻能是皇後!”


    說罷朱厚照恨恨一拂袖,扭頭便走。


    皇後不是妻子,皇後走不進這位大明皇帝的心裏,妻子才能。


    圍牆內,正在一板一眼排演著禮儀的夏氏聽到那一聲陌生的話語,動作不由一滯,秀眉輕輕一顰,接著麵無表情地吩咐女官:“繼續吧。”


    ***************************************************************朱厚照垂頭喪氣地往皇宮方向走著,秦堪安慰了他幾句,他卻始終提不起精神,以往隻要一出宮便像一匹脫韁的小野馬,今日仿佛對京師城裏的繁華也失去了興趣。


    秦堪無話可說了,他很理解朱厚照此刻的心情,夏氏在渾然不覺中已失去了她未來丈夫的寵愛,有時候一個舉動,一句話,或許便能改變一生的命運。


    朱厚照此刻就像一隻染了瘟疫的雞,怏怏地向秦堪告辭,張永等侍衛簇擁著朱厚照迴了宮。


    秦堪垂頭看著自己一身小廝打扮,不由苦笑。


    費了那麽大的勁,興致勃勃地趕去瞧未婚妻,結果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何苦來哉?


    獨自站在人流如潮的京師街頭,秦堪忽然很想迴家,一生一世一雙人,看似簡單平淡的要求,可是連堂堂大明皇帝都可望可不可得,秦堪這一刻覺得自己很幸福。


    盡管不厚道,但秦堪真的覺得幸福是比較出來的。


    嘴角掛著滿足的微笑,秦堪向家裏邁開了步,他的笑容很陽光,還有一絲絲惡作劇的味道。


    如果讓家裏的杜嫣和兩個小蘿莉看到自己這副家丁小廝的打扮,一定會嚇得叫起來,那時自己這個小廝便一手把她們摟過來,每個人臉上狠狠香一口,然後換來杜嫣又羞又氣的幾記粉拳。


    ……………………步子剛邁出幾步,身後有一道顫抖的女聲傳來。


    “秦堪?你是……秦堪?”


    秦堪聞言一怔,家裏杜嫣叫自己相公,小蘿莉叫自己老爺,錦衣衛裏個個叫他秦大人,秦同知,除了朱厚照,很少有人直唿他全名了。


    愕然轉身,卻見一名女子美眸含淚,怔怔地盯著他,她的眼中充滿了驚喜,惆悵,和無盡的苦楚,一手捂著嘴唇,仿佛在克製自己不要在大街上大喊出聲,眼淚卻如晶瑩的珍珠般簌簌而下。


    秦堪不認識她,但見過她,那個在燕來樓苦苦哀求老鴇多給她幾件衣裳洗,以此來度日的女子。


    心,再次莫名地抽痛起來,不是幻覺,是真真實實的痛,不知為她還是為自己。


    女子仍舊穿著粗布藍裙,一塊綴著碎花的頭巾將她如雲如瀑的長發包著,看起來就像一位普通而拮據的農婦。


    眼淚如泉湧,女子卻帶著淒然的笑:“遠遠瞧見你的背影,一直不敢確認,跟著你走了兩條街才看清楚了你的臉,秦堪,果然是你,分別兩載餘,別來無恙?”


    秦堪愕然睜大了眼睛:“…………”


    見秦堪目光驚愕,女子似乎會錯了意,不自然地抬手輕拂了一下發鬢,強笑道:“我過得很好,就是想你……不,擔心你……”


    笑過之後,女子此刻才發現秦堪身著仆人小廝打扮,定定打量了一會兒,女子眼淚越流越多。


    “你……你怎麽落到如此境地了?秦堪,你是堂堂的紹興府案首,名動浙江的少年才子啊!如今怎地淪落成了供人驅使的家仆走卒?不應該啊……”女子哭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眼中浮現怒色:“莫非那佟應龍還不肯放過你?所以你不得已離鄉背井,來京師求生計?世道艱難,你……你被革了功名,仕途無望,你一個書生必然在京師過得不好……秦堪,是我連累了你,若不是因為我,你仍是前途無量的紹興案首,或許將來還能封侯拜相,光耀門楣,是我對不起你……”


    女子說著忽然蹲下身,不顧街邊路人詫異的目光,伏首大哭起來。


    秦堪臉上已漸漸露出明悟之色。


    他終於知道她是誰了。


    金柳。


    紹興顰翠館的紅牌清倌人,與秦堪的前身相戀,紹興知府公子佟應龍欲納她為妾,被她所拒,秦堪也因為她和佟應龍打了一架,結果被學政革了功名。後來秦堪上吊,金柳被逼離開紹興。


    前身如前世,她果然是前世的戀人。


    難怪自己會心痛,難怪一見她便感到心緒不寧,原來,她竟是前因,也是果報。


    秦堪出神地盯著她,刹那間神誌似乎恍惚起來。


    斯人已埋青塚,癡魂仍戀紅塵,你可知他帶著一身糾纏不斷的情痛,跌撞入了輪迴?


    奈何橋邊喃喃念叨“莫相忘,莫相忘”,飲下那碗孟婆湯,不願忘的終究已忘,唯剩一絲淡淡的不甘,在這具換了主人的身軀裏痛苦掙紮。


    長情是你,遺恨是他,一樣的相思,一樣的苦痛。


    前身的恩怨情仇,秦堪願意照單全收,她是他不可拋卻的責任。


    人生若隻如初見,今日,便當是今生的初見吧。


    深吸一口氣,秦堪眼中泛起了淚花,卻露出了最燦爛的笑容。


    “金柳,我們仿佛認識兩輩子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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